凝成双臂的鬼气陡然消散,如水中化开的墨滴。
门嘭一声合上,容长亭却未察觉,连头也没有回。他晃了一下,手扶在了门上,腰略微一弯,似想就地坐下。比起平日里,他如今的样子算得上狼狈,不但衣裳乱了,连发冠也是歪的。
容离被华夙按着,坐得动也不动,可即便是华夙松开手,她也不会想去扶起容长亭。
容长亭直勾勾看她,他以往的目光十分克制,哪会像今日这般。
“你是不是早知道他会来。”华夙缓缓倾身向前,似想看清容离的神色一般,前胸近乎要抵在了容离的后背上。
容离坐得直,耳畔落着那阴阴冷冷的气息,悄悄倒吸了一口气,落在容长亭脸上的目光动了动,余光悄无声息地瞥至华夙。她微微颔首,说了一声:“是。”
华夙撘在她肩上的手微微屈起,像是叩着桌案一样,轻敲了几下。
容离知晓,这鬼想事情时贯来如此,此时……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你知道他会醉酒,还知道他今夜此时会来。”华夙声音薄凉。
容离这回不吭声了,她总不能直白承认,她之所以知晓这一切,是因她已经死过一回。
“你怎么知道的?”华夙俯着身,那冷清卓绝的脸近在咫尺。
“猜的。”容离轻着声,像猫儿在哼。
华夙不知是信还是不信,直起腰又朝容长亭看去,手一抬,便施出了一缕鬼气,把这近要坐在地上的老爷托了起来。
容长亭醉得厉害,双腿已软得快支不起身,故而被托起时,身子还是歪的。他一双眼要睁不睁,忽然喊出了一个名字:“丹璇。”
丹璇,这名字在府里已十数载无人提及,不是不能提,而是无人敢提。
大夫人诞下一女时,身侧只一产婆,听闻在孩儿啼哭的那一瞬,她抬起的手猛地垂落,两眼睁着,却已是无神。
谁不知容长亭有多珍爱这位夫人,在旁人口中,两人是幼时便相识了,结了娃娃亲,后来丹璇嫁进了容府,两人可谓是不羡鸳鸯。
这些事,全是容离在旁人口中听说的,究竟是不是如此,她无从得知,只知在大夫人离世后,容长亭一蹶不振,后来府中才多了几位夫人。
被鬼气托起后,容长亭摇摇晃晃地走近,双掌撑在了桌上,又低低地唤了一声:“丹璇。”
“我不是。”容离蓦地开口。
哪知,容长亭竟似是疯了一般,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你明明就是!”
容离掌心满是冷汗,她垂着眼,看起来颇为乖巧,轻声道:“我不是。”
容长亭猛地又步近一步,想牵上容离的手,没想到托身的鬼气骤然消散,他双腿一软,咚一声倒在地上,他却好似不知痛,猛地伸手,想去抓容离掩在裙下的脚踝。
他手刚探出,五指被一股看不见的气劲捏了个正着。
华夙勾了一下手指,缠在容长亭手上的鬼气骤然拢起。
随即,容长亭的五指各自被掰向一边,五根手指拧麻花一般,近乎要被拧断。
华夙面上无甚表情,好似脚边的凡人比之蝼蚁还不如。
容离缓缓把双腿往后收了点儿,低着头看跌在地上的容府老爷。
容长亭的五指嘎吱作响,他本想痛吟出声,不料声音已抵至舌根了,却怎么也喊不出口,好像被人捂了嘴。
华夙手一扬,缠在他手指上的鬼气顿时又化开。
容长亭的手抖个不停,五指好像废了一样,紧接着也能吭声了,低低地啊啊叫唤了几声。
“我未伤及他骨头。”华夙淡声道。
容离没说话,思绪已经乱作一团,前世光顾着怕,只得知这隐晦一角,已是令她寸步难行。她微张的嘴在轻喘了一口气后,目光复杂地问:“你怎会觉得我是丹璇,是因我和娘模样长得像,还是因我和她一样孱弱?”
容长亭伏在地上,手已不能再探出半寸,五指颤个不停,他醉了酒,神志迷迷糊糊的,双目却赤红如同暴怒,哑声道:“丹璇,你如今的模样只有三分像从前,不过倒是和以前一样乖,不会忤逆我。”
容离骤然觉得,旁人口中的恩爱夫妻,许是假的。
容长亭又道:“我知道你定是舍不得我,才转世回来,我已等了你十来年,如今府里的这些夫人,俱比不上你顺从听话。”
“丹璇诞下一女便死了。”容离气息骤急。
“丹璇没有死,她为我诞下一女,魂也投生回来了,你就是她!”容长亭咬紧了牙关。
容离心觉这人当真是疯了,她额上一滴冷汗沿着侧颊滑落,下颌上蓦地抵上了一根冰冷的手指,将那下滑的汗给抵住了。
华夙一捻手指,沾在指腹的汗滴登时蒸腾成烟,消失得一干二净。
容离垂着眼看伏在地上的男人,忽觉头晕,掩在口鼻上的手缓缓抬起,往头上一捂,摇头道:“可丹璇死后,你便又娶了四房夫人,你若觉得我便是她,又何必如此。”
她话音一顿,眸光微暗,“不,你是娶了那四房夫人后,才觉得我是丹璇,是何人同你说的?”
华夙垂头看她,本还担心这丫头会被吓得口不能言,现下一看,仍是能说会道的,狐狸便是狐狸,即便是怕,那点儿狡诈的心肠仍是直不了半分。
地上,容长亭撑起手肘,往前爬出了数寸,红着眼道:“丹璇,我想要你。”
容离迷蒙地想着,前世……
前世她用一个花瓶把容长亭砸晕了,后来容长亭修养了一段时日,未再敢来见她,紧接着便传出在篷州的四弟遇害,容长亭便连夜赶了过去,直至她死也没有回来。
华夙面色森冷,扬手又挥出了一缕鬼气。
容长亭浑身如被拆筋卸骨,痛不欲生。
容离覆上华夙撘在她肩上的五指,将那凉飕飕的手拿了开。她蹲至容长亭跟前,气息急促地问:“你说,是谁告诉你,我就是丹璇的?”
容长亭目眦欲裂,“姒昭一语道破,我亦觉得如此。”
容离缓缓站起身,怎么也没想到,将一切算计成这样的,竟是四夫人姒昭。这一举,既毁了她和容长亭,又能将三夫人逼疯,可姒昭却是为了什么?
她前世死得不明不白,今生总算是弄清楚了一些。
容离极淡地笑了一下,低头道:“看来你十分信这鬼神之事。”
华夙静静看了许久,淡声道:“何必同他多费口舌。”
“你当我是丹璇,”容离轻轻笑着,“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你可知三房为何胎不稳,那是因朱氏鬼魂作祟,明儿寻上一个道士,去竹院好好做一场法事。”
她话音方落,容长亭双眼一闭,竟然痛晕了过去。
华夙收回了鬼气,淡声道:“让剥皮鬼把他送走,浑身酒气,臭得很。”
容离浑身泄力,退了一步跌坐在凳子上,抬手捂着头半晌没说话,另一只手无甚力气地朝剥皮鬼招了招。
剥皮鬼歪着身走了过来,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寒碜。
“把他送回去,切莫被旁人看见。”容离虚弱道。
剥皮鬼把容长亭往肩上一扛,本是想穿门而出的,不料容长亭的脑袋往门上撞了个正着。这鬼愣了一下,这才学着打开门步了出去。
门还开着,寒风把屋里暖意都给卷走了,那熏臭的酒气登时也淡了许多。
容离迎着风敛了双目,缓缓吐出一口气。
华夙在她身后淡声道:“容府再大,也不过是在凡间,不必惊慌。”
作者有话要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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