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离眼睫微颤,只见那把她卷来的黑雾轻柔散去,来得急急躁躁的,走时倒是平和。
“你施的术?”她小声问。
华夙鼻里轻哼了一声,当是默认了,面色分外不悦,半晌又抬手,朝容离眉心弹了一记。
屈着的食指轻轻弹了容离眉心一下,容离瞪直了眼,随即察觉又一股寒意涌进眉心,自她灵台缓缓沉落,风卷残云般将她奇经八脉绕了个遍,把她身子里的乏意蚕食殆尽。
“累不死你。”华夙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容离抬手捂住眉心,叩了董安安的房门。
董安安在屋里道:“门未上闩。”
容离推门而入,只见董安安坐在榻上,手规规整整地撘在矮案上,手边是一杯凉透的茶。
这一夜出了不少事,容府虽大,可丫头小厮们却都是闲不住的,一些事恐怕早传到了董安安耳边。
董安安见到容离并不意外,还颔首道:“大姑娘。”
容离见她身边连个伺候的婢女都不留,合上门说:“五娘怎还不睡。”
“我如何能睡得着。”董安安道,她轻轻一笑,笑得格外苍白无力。
容离看了她一阵,“五娘可想过要去别处?”
董安安好似料到她会这么问,摇头道:“我哪里也不走。”
“若是容家就此衰落。”容离打量起她的神色。
董安安惨淡地勾着笑,“我已是无处可去,嫁过人若再回娘家,多少会遭人嫌厌,且若是不回娘家,我离了容府也不知还能去何处了。”
“不妨拿上些钱财,带上几个下人,去过过闲淡日子。”容离又道。
华夙在边上说:“你劝不动她的。”
当真劝不动,董安安又是摇头,“就算有银钱铜板,只出不进的,又能在外面待到几时。”
“你当真不走?”容离轻声问。
董安安叹了一声,“大姑娘不必好言相劝,前段时日我便料到府里不甚太平,如今果然,但就算容长亭去了,我总归还是走不得的,就这么走了,还得害得董家余人口舌,父母也是要被人戳脊梁柱的。”
她一顿,神色柔和地望向容离,“可姑娘年纪轻轻,却是能走的,要走便走远些,可莫要再回头了。”
容离抿着唇微微颔首,模样莫名有点儿倔。
“别的事我不问,亦不想知道,这些年,我也未贪过容家什么,不过是想求一息安宁。”董安安道。
容离看着她,“我知。”
董安安沉默了一阵,想了想问道:“大姑娘可要在我这歇一晚,夜里凉,总归不好赶路。”
容离是不想回兰院了,小心翼翼睨了华夙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
董安安便去把床褥整理好,自个儿到院子里坐着去了。
灯未熄,容离躺在床上和华夙眼瞪眼,华夙就坐在床边,她头发又长长了不少,松散的发辫垂及床沿,好似黑绸般蜿蜒而下。
华夙就这么一动不动看她,就跟在熬鹰一样。
容离一双眼转也不转地睁了好一阵,忽然困了,闷声说:“你盯我作甚。”
“看你还能把自己折腾到何种地步。”华夙凉着声说。
“不折腾了,乏了。”容离扯了扯背沿,遮到了唇下。
“那你倒是睡。”华夙轻嗤了一声。
容离只好闭上眼,轻声问:“似乎未见你睡过。”
久未等到回应。
屋子里忽地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容离近乎要睡着了,听见耳畔传来那冰冷的声音。
华夙道:“我不能睡。”
容离迷迷糊糊地闭着眼,未能想得通,为什么是“不能睡”。
身侧窸窸窣窣作响,却听不见有丁点脚步声,她陡然睁眼,只见华夙站起了身,似是要走。
容离一愣,忙不迭伸手攥住了一角黑袍,那袍子跟这祖宗一样,俱是凉飕飕的,“你去哪儿?”
华夙回头看她,“将你吵着了?”
容离撑起身,双目紧紧盯着她。
华夙索性道:“我去城中把那血光去了,省得祁安被祸及。”
容离讷讷道:“会碰见萝瑕和那布阵的鬼么,若是要交手,可如何是好。”
她一顿,从枕下把画祟掏了出来,掌心一翻便伸了出去,“若不,你把这法器带上?”
华夙一嗤,“你自己好好拿着,我去去便回。”
容离眼睁睁看着这鬼连门都不走,径直穿过了墙,在她眼前没了影。她原本困得厉害,现下是一点倦意也没有了,哪还敢睡,生怕见不着那鬼回来。
可终归只是个凡人,她困得昏昏沉沉,身子一歪便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容离心里惦记着事,故而醒得格外快,眼一睁就同坐在边上的鬼打了个照面。她眨了眨眼,深觉自己是看错了,移开目光后又看了回去。
华夙在床边坐着,白生生的侧颊上有一道血痕,和眉心朱砂一般红,“看不够?”
容离坐起身,头晕得厉害,从锦被里伸出手,撘上了这鬼的肩,讷讷道:“当真交手了,你受伤了。”
“小伤。”华夙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
容离心觉这绝不是什么小伤,先前这鬼虽也被伤着,可运转鬼力便能痊愈,现下脸上这么一道划痕却祛不掉,分明不是什么寻常伤口。
既然华夙不说,她便不便多问,省得把这祖宗问烦了。
董安安还在院子里坐着,似是一夜未睡,眼下一片青黑,看见容离出来,摇摇欲坠地站起身道:“醒了?”
容离颔首,“我这就要走了。”
董安安皱着眉头,“姑娘可要记得多带些盘缠。”
容离应了一声便出了院子,头也未回。
三个丫头已不在兰院,早早便备好了马车,俱在前厅等着自家姑娘。
虽已是白日,小芙却仍是怕,见容离走来时,反反复复看了好一阵,见姑娘与平日里无甚两样,才稍稍安了点儿心。
可白柳却仍是绷着身,面色僵得不得了,看着不像是在怕,垂在身侧的十指实则颤个不停。
空青福身,唤道:“大姑娘。”
小芙陡然回神,小声道:“昨夜把信送去肖家了,那肖家公子应当见到信了。”
容离微微颔首,“你们到门外去,若看见他来,便说我在前厅边上的亭子里等着。”
小芙一愣,“若他……不来呢?”
容离摇摇头,噙着笑轻声说:“会来。”
肖家公子果真来了,他来时看见容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也不知是谁要出门。
小芙站在门外等,在见到肖明宸时,她神色有些慌张,却还是小声说:“大姑娘在前厅外的亭子里等着公子。”
那肖明宸笑着道了声“好”,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府门,进了门才觉得不大对劲,这偌大的府邸,竟连个别的下人也见不着。
他身侧跟着两个仆从,两人面面相觑,俱是想不明白。
肖明宸抬手一拍额,管不得这么多,穿过长廊到了前厅,左右看了一眼才瞧见那亭子,一眼便看见坐在亭中的容家大姑娘。
容离坐在亭中,身侧站着只稠艳冷漠的鬼。
华夙睨去一眼,眉一抬,“你想如何捉弄他?”
容离仰头看她,许是才醒来不久,面上还留着惺忪睡意,一双眼似是雾蒙蒙的,整个人看似无甚精神。她把画祟从袖口里拿了出来,轻声道:“捉弄尚且不够,我与他有仇,你……教教我?”
华夙垂下眼,每回看见这狐狸一副服软讨好的模样,就忍不住想,莫不是在诓她?
她嘴还硬着,却偏偏心像是被焐化了,冷着脸勉为其难开口:“麻烦。”
那肖家公子正朝此处走来,握着折扇一下一下往另一只手的虎口上敲,此情此景好似与前世一模一样。
华夙淡声道:“画傀,不必画得太细致。这画祟本就是浴鬼气而生,画出的东西说是傀,却因沾染了鬼气,也能算得上是鬼。”
容离抬起执笔的手,纤细的腕子递到了华夙面前,眼睫翕动着,一副要让这鬼手把手教她的模样。
华夙隐约觉得这丫头抬起的不是手,而是在拿个金钩钓她。
容离又把手抬高了些,“教教。”
华夙索性握了她的手腕,牵着她挥起了画祟。
笔墨挥洒,在半空中凝成一个个瘦条条的鬼影,众傀未画脸,面目空白一片,更显诡谲。
四处再无他人,肖明宸踏进这八角亭,朝身后两个仆从使了个眼色,随后在容离身后张开双臂,想要搂上去。
华夙皱起了眉,神色不善。
两个时辰后,一辆马车碌碌声驶出祁安,驾车的竟是两个丫头。
祁安城里,众人窃窃私语,“容府里的下人似乎全跑啦。”
“跑了?为何。”
“好像又闹鬼了,今儿府门大敞着,里外无人,有个手脚不干净的想进去偷东西,哪料到看见亭子里竟躺着一具尸,你猜是谁。”
“谁?”
“是肖家的公子。”
“嚯,肖家公子怎会在容府?”
“谁知道呢,府里出来的丫头说,那容家的三夫人和府中下人有私情,还窃走了府上白银,似乎还与一和尚有那等……腌臜关系,昨夜里小产死了。容家老爷和四夫人也没了气,这一夜间,容府上下死的死,疯的疯,所以下人都跑啦。”
“那容家大姑娘呢?”
“这容家大姑娘似乎不见了。”
闻者浑身一怵,“别是化鬼跑了吧?”
被提及的容家大姑娘正坐在马车里,抬手掀起了帘子一角,抬着眼静静看着澄蓝的天。
小芙靠在边上睡着了,手脚缩成一团,睡得不□□稳,时不时轻哼一声。
容离望着天,原本以为自己夙愿一了,便能安心赴死了,可在出了府门后,错乱纷杂的思绪好像被一铲子铲空了,周身轻得不得了,似乎先前的活都不算活,现下才是真的活过来了。
她想活了。
容离放下帘子,回头看向朝身侧那眉间点着朱砂的黑袍鬼物,压着声说:“你先前不是说能给我续命么,能续多长?”
华夙睨着她道:“你跟我多久,我便能给你续多长。”
作者有话要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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