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住在移动都市之中,平民的境遇也不会比荒原好多少,每天在工厂里劳动超过十四个小时,忍受着恶劣的工作环境和监工的喝骂皮鞭,却只能换来连养家糊口都很勉强的薪水,只要稍微有一些额外支出,全家人就要饿肚子,甚至还不如荒原上能去挖掘树根的流民。”似乎是想要发泄一直以来积累的情绪,塔露拉根本就不给峨眉回话的机会,“普及全国的基础教育形同虚设,迫于生活压力,绝大多数平民家庭早早的就会把孩子送入工厂,接受工厂主的盘剥,这样的国家,你可曾见过?”
“吾不曾见过,但能够想象。”峨眉点点头,炎国虽然现在状态还好,但也隐约有点儿这种苗头了,她虽是第一次下山,但前往寺庙礼佛祈福的香客之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抱怨工作加重,赋税提高等等,她也是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虽然现在听来都是鸡毛蒜皮,但若是无限度的发展下去,其结果并非是不能想象的,“可如姑娘所言,若是掀起两国之间的战争,平民百姓的处境只会更加艰苦,这与姑娘所言之理想,是不是有些背道而驰的意思了?”
“但战争会最大限度压榨一个国家的潜力,表面上看,炎乌两国之间国力相差仿佛,乌萨斯军力甚至更加强盛,然而实际上,炎国休戚百年,底蕴深厚,即便落于下风也只是暂时的,而乌萨斯连年征战,现在的繁荣只是一个漂亮的肥皂泡,已经不具备和同体量的对手较量的潜力了。对平民的反复压榨,正是国力耗竭的证明,然而短视的主战派看不到这一点,他们在战争开拓过程中尝到了甜头,并且试图再一次从战争中攫取利益,然而炎国不是羸弱的卡西米尔,不会任由他们予取予夺。
炎乌战争一旦开启,在最开始的阶段,乌萨斯会再次迎来一段虚假的黄金时代,资本工厂积累的过剩产能快速被前线需求消耗,接近停滞的经济被盘活,在战争中崛起的资产贵族再一次发展壮大,他们将彻底压倒本就已经式微的旧贵族,乌萨斯的战车再也不会停止。然而这种‘繁荣’是建立在国民血肉之上的,乌萨斯这辆战车的每一个零件都已经被压榨到了极限,炎国的战车却还连油门都没踩下去,很快的,随着炎国重整旗鼓,全面开动战争机器,乌萨斯就会彻底陷入泥潭之中。
为了摆脱这个泥潭,乌萨斯会进一步压榨自己的国民,试图榨取更多潜力以投入战争之中,可乌萨斯国民早在战争之前就被压榨到了极限,又哪还有什么潜力可言?如此一来,压榨行为必然开始超出既有规则的限制,向着彻底的混乱发展,鸽子依旧是鸽子,但鹰恐怕也要被逼着吃草了,为了满足战争需求,就连健康人也会被一股脑的投入感染者矿场中,感染者与普通人之间的界限将会模糊掉,在那样的环境下,他们只会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乌萨斯的暴政!
唯有这样的苦难磨炼,才能让愚蠢而短视,只关注自身利益的凡人意识到,过往那些被自己所歧视、所迫害、所畏惧着的感染者,究竟为整个群体做出了多大的贡献,他们理应得到与这贡献相匹配的回报,恶鹰依旧要吃肉才能成活,但至少不再会无节制的滥杀,不会为了玩耍而浪费食物,甚至会去主动驱赶其他野兽,保护属于自己的鸽子,我无力改变恶鹰需要食肉的天性,你的佛祖也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但至少,我可以让这种‘吃肉’行为变得更加良性化,这就是我的计划!”
“吾理解了。”峨眉耐心听完了塔露拉的长篇大论,认真思考过后,才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最后一个问题,在这整个计划当中,毁灭了切城的整合运动所扮演的角色并不光彩,即便最后姑娘的计划能够全盘实现,整合运动恐怕也不会得到任何正面评价,你们始终只会是一群挑动战争的‘罪人’,在战争苦难中成长起来的一代,无论感染者还是普通人,都不会将你们视为忍辱负重开创新时代的英雄,那么,作为这群‘罪人’的领导者,姑娘今后又该如何自处?”
“我会死!”基本没有任何考虑的过程,塔露拉斩钉截铁地回道,“我不会活到新秩序建立的那一天,或是倒在审判者的刀下,或是自杀,只要战车开上轨道,我就会死,背负着所有的罪孽而死,【黑蛇】的诅咒遍布乌萨斯的土地,时至今日,‘它’仍在试图侵占我的人格,污染我的思想,我不会让‘它’得逞的。这是必要的牺牲,即便没有我,真正的【黑蛇】也会出来挑动战争,我会公开【黑蛇】的阴谋,以【黑蛇】的身份死去,让‘它’无法冒头,把战争范围控制在炎乌两国之间。”
“多谢姑娘坦然相告,姑娘所言之计划,吾已全盘理解了!”峨眉站起身来,冷不丁地一甩手,食指中指并起,在塔露拉身上重重地点了两下。
“你……”塔露拉被戳的向后倒去,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又不能动了,甚至连说话都做不到。
“抱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姑娘还是再躺一段时间吧。”峨眉接住倒下的塔露拉,将其送回床上,重新打开机关锁起来,随后坐回位置,紧闭双眼手掐佛珠,进入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念释门经的状态,留下塔露拉双眼瞪得溜圆,却只能和天花板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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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凯尔希老师,这一段也要播出去么?”远在罗德岛,峨眉套话之时,几个骨干成员其实也在通过窃听设备收听现场直播。
塔露拉之前话只说了一半儿,就让亲妹妹一通嘴炮给撂倒了,这不得想办法让她把话说完么?不然别说其他的,就是单纯想要构陷龙女,都显得有点儿证据不足。
“不行,这段儿掐了别播!”凯尔希摇摇头,面色非常复杂,因为她真的不想承认,自己的水平甚至还比不了一个二十啷当岁,而且已经半疯掉的小女孩儿。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残酷,如果不是老李来踹了一脚,她凯尔希的水平,还真就比不了现在这个已经半疯的塔露拉。
塔露拉的计划蠢不蠢?
这种通篇充斥着“破罐破摔”和“摔碎了再粘起来”的味道,怎么看怎么像崩溃疗法的计划,自然是蠢到没边儿了,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你把猪和人摆在一起,那猪确实是蠢货,但你要是把一头猪放在一群草履虫之间,那猪又毫无疑问当之无愧的可以被称之为智者了,而塔露拉,就是这么一只从草履虫超进化而来的靓猪。
和老李业已成熟,并且经过历史验证的理论相比,塔露拉的计划的确充满槽点,但不要忘记,对于整个泰拉而言,老李的存在属于降维打击,超前半步是智者,超前一步是疯子,老李则超前了不知道多少步,已然让人完全无法定义他的存在,宛如不可名状的混沌,无时无刻不在向外散播信息扰动,只要靠近他,就会逐渐被“感染”。
而排除这个巨大的信息扰动源不谈,重新放眼整个泰拉,在凯尔希还沉迷于游说上层的美好幻想中不能自拔时,塔露拉已经意识到了肉食者鄙的问题,开始尝试通过彻底打碎社会既有规则来解决问题,这又毫无疑问是一种进步,只可惜她进步的还不够,跳出了一个小的窠臼,却最终还是没能跳出“总得有个皇帝”的大窠臼,从计划的字里行间中就能看出来,她始终还是没意识到人民完全可以自己管理自己,并不需要什么天生高贵的皇帝贵族,最终还是把改变社会的希望寄托在了上层身上。
意识到了肉食者指望不上,却最终还是只能依靠肉食者,这样两相矛盾的思想杂糅在一起,最终才成就了这么一个“让感染者在战争中证明自身价值”的奇怪计划。
虽然在思想层面上,这是一种进步,但实际反映出来,反而却显得比凯尔希主攻上层的路线更加妖魔鬼怪了。
但这种堪称妖魔鬼怪的计划和思想,恐怕意外地会很吃得开!
凯尔希的思想经历了三级跳,她立刻就意识到,塔露拉的计划虽然在自己听来很蠢,但在真正的底层感染者之间,怕是会相当具有号召力和煽动力,原因很简单,塔露拉都没有跳出“总得有个皇帝”的窠臼,水平还不如她的人就更跳不出来了,如果没有感染者的尖锐矛盾,其实泰拉的帝制政体还远远没有到命运终结的时刻。
而除此之外,“感染者”与普通的穷人也存在这一个很关键的不同点,那就是都有一个“命不久矣”的永久性Debuff挂在身上,这种Debuff对思想的影响是很大的,像霜星那种“要死得帅一些”的想法,在不甘心被压迫,仍然试图反抗的感染者群体当中,是广泛存在的,连罗德岛都有,时不时就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儿,凯尔希见过的简直不要更多,一有紧急情况就放弃思考,直接“你们走,我掩护”的“断后党”们,能回来的都是一顿痛批,可是依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你可以嘲笑塔露拉的中二情节,但事实上每个人都多少有点儿中二情节,情节严重程度与教育程度成反比,正所谓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泰拉大地上,有的是像霜星一样文化水平不高,却又宏图壮志敢叫日月换新颜的“勇士”,说白了反正没几天活头,试试也不亏,这种冲动分子最容易被忽悠被裹挟,塔露拉这番实质上缺乏理论指导,故而很愚蠢的计划,在这些缺乏主观和客观判断能力的“猛士”眼中,怕是反而会成为一曲格外嘹亮的冲锋号。
要知道,用自己的牺牲来开拓未来,这TM也是男人的浪漫啊!
第四百三十章 寻思出异端
浪漫主义这东西,就像是凯尔希给自己配的药,只要剂量合适,虽然难免还是有些许毒性,但也不失为一剂提振精神的良药,是药三分毒,这个没法避免,关键还是看这贴药怎么用,又用在哪儿,可一旦剂量超了标,那就毫无疑问是致命的剧毒了,不仅仅毒害身体,更会麻痹精神,让人看不清自己,更看不清世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浪漫一旦浪过了头,那就得改个名儿,叫浪催,而这种“浪催”现象放在革命斗争中,就是俗称的左倾错误。
塔露拉这一整套计划,在泰拉现有的社会环境和文化环境下,着实是把“浪漫主义”四个字给拉满了的极限操作,正所谓看人下菜碟儿,对症方能下药,这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理论,在普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群众中,是最容易一呼百应的,俗称带节奏,反而是老李的理论,把一切都掰开了揉碎了,直指问题本质,因为存在着一定的理解难度,对听者的文化水平和社会阅历都有一定要求,反而不太容易形成野火燎原之势,不然何来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之说?
这么一分析,凯尔希甚至觉得塔露拉说得很对,凡人的确是愚昧无知的,但两人之间的区别在于,现在的凯尔希已经能认识到,这种群体性的“愚昧”完全是由社会环境和经济条件造成的,除非天生大脑发育不完全,否则就和天赋血统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让老百姓享受到贵族老爷的生活和教育条件,那老百姓的表现绝不会比贵族老爷差到哪里去,何况贵族老爷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不知所谓的蠢货比比皆是,反正凯尔希是看不出来这帮货色的血统优秀高贵到哪里去了。
而塔露拉明显还没把两者联系起来,在龙女的理论中,人格的形成与社会环境之间是互相割裂开的,她似乎将人民的愚昧归结为了“天性如此”,实在是可惜。
——科西切那家伙,似乎就一直认为凡人天生愚昧,需要智者的统治和领导来着。
凯尔希觉得,现在把【塔露拉】和【黑蛇】拆分成两个人其实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即便没有那个效果堪比鬼魂夺舍灵魂附体一般的法术存在,长达十年的潜移默化和言传身教,从幼年到成年,塔露拉始终生活在科西切的阴影之下,她的人格和思想中根本就摆脱不了科西切的影响,这样的影响根深蒂固,远比法术效果更加可怕。
是故,塔露拉的计划是绝对不能再公开直播了,其他人倒也没什么,都是既得利益者,不至于被忽悠瘸了,可这些听众之中,还有一个【碎骨】呢。
碎骨是怎么样一个人?
十三四岁的年纪,没受过什么正经系统的文化教育,常用字能不能认全都得打个问号,从小饱经磨难,有潜在……甚至不能说是潜在了,切城事变就属他和梅菲斯特两个小屁孩儿最积极,把小孩子幼稚的一面暴露无遗,已经是典型的反社会人格,如今可是一朝翻身农奴把歌唱,单纯靠着武力值而非行政能力成了手握重兵的领导人。
这样一个人设,简直就是把“人傻、钱多、速来”六个大字印在了脑门儿上,就等着塔露拉这种简单粗暴的“梦想家”来忽悠了,再者说,塔露拉在碎骨那儿的声望还远远达不到老蒋的级别,人家上下级关系好着呢,本来是想着暴露龙女的狼子野心,把她的声望给扣成负数,这下可好,要是让碎骨知道实情,怕不是要永远忠诚了。
所以与其把这一段儿播出去,还不直接掐掉,让碎骨小朋友两眼一抹黑的慢慢寻思去吧,寻思出异端嘛,凯尔希本来也不指望能把碎骨部全都策反过来,立马变成信仰坚定的革命斗士,只要双方开片的时候他能像萨卡兹佣兵那样,保持作壁上观隔岸观火就行,策反队伍还带了几封拉狗子伪造的信件,达成这个小目标应该问题不大。
“凯尔希老师,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阿米娅多少有点儿没主意了。
“怎么办?凉拌!魏彦吾那老泥鳅自作主张,把咱们的计划全都给打乱了,我还想问问别人该怎么办呢?”一提这事儿凯尔希就气不打一处来,魏彦吾把塔露拉给藏了起来,这矛盾焦点一下就没了,凯尔希蓄力半天的重拳打在空处,差点儿没闪了自己的老腰,要不是顾及在女儿面前的形象问题,她都气得想要咬指甲了。
“那个……”看凯尔希怒气冲冲的,阿米娅都有点儿想跑路了。
“老李呢,那混蛋又死哪儿去了,关键时刻找不到人,要他有什么用?”凯尔希现在急于找个人喷一顿发泄情绪,关键时刻溜号摸鱼的老李毫无疑问是最佳对象。
“嚷什么嚷什么?老子不是在这儿呢么,你这婆娘有什么好嚷嚷的?”说曹操曹操到,凯尔希正骂娘呢,喝爽了的老李就提溜着个酒瓶子,大着舌头出现在了办公室的门口,虽然看上去还没完全喝醉,但浑身上下也是酒气熏熏的,站在门口都把整个办公室的空气给污染了,整体突出一个欠揍。
“你他娘的还瞒着我偷酒喝?”凯尔希心情正不顺呢,这还能惯着他?一拍桌子,勃然而起。
“你这婆娘吵吵什么?老子一个大男人,喝点儿酒怎么了?老子又没喝醉,也没耽误正事儿。”老李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邀功似的拎起手中的瓷瓶子朝凯尔希晃了晃,“瞧瞧,咱老李喝了好酒还不忘你凯政委,给你捎了半瓶回来,哪像你这婆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太不像话,小兔崽子你说是不是?”
阿米娅果断眼观鼻,鼻观心,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就当自己是个小聋瞎。
“我谢谢你啊,你当我稀罕这破玩意儿?”凯尔希白眼一翻,碰着老李这样的无赖,有脾气都让他给磨得没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