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如同耗子一样东躲西藏，就是为了躲避苏墨的视线。

之后被极乐世界抛弃，成为一枚弃子，下定决心不再躲避，主动前来茅山的时候，内心是忐忑的。

距离茅山越近，便越是忐忑。

特别是站在了外门，遥望内门，这份忐忑升到了极致。

被小道士带领着，前往内门的路上时，内心更是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恐惧。

可是当真正听到了苏墨的声音，知道自己如今正在被苏墨观察的时候，他内心中所有的彷徨与恐惧全部消失不见。

只剩下了诡异的平静。

就好像是一个将死之人，对死亡本身都反应平淡。

无根生没有动用体内仅存的真炁，而是像一个凡间老人一样，拄着拐杖，一步步朝着山顶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真炁便会挥发出来一丝。

稀松的头发逐渐茂盛，满头银丝变成了黑色，如同老树皮一般褶皱干瘪的皮肤慢慢饱满，充满了光泽。

佝偻的腰部在挺直，原本浑浊的眼睛也变得精光四溢，在走到小山一半的时候，那根拐杖便已经被他扔掉。

终于，视线之中不再是花草，而是出现了一个小亭子。

亭子当中，一个身穿掌教道袍，面容俊美，看起来最多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道士盘坐在蒲团上，面前摆放着低矮的桌子。

桌子上，紫砂壶发出嘟嘟的沸腾声音，水蒸气沿着壶口升腾出来，两只精美的玉杯摆放在桌子边缘。

当无根生走入亭子，盘坐在了苏墨对面的时候，他头顶最后一根白发也消失不见。

这一刻，之前那个邋遢的老头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二十多岁，丰神俊朗的年轻人。

面如冠玉，一对眼眸习惯性的眯起，化作两道弯弯的月牙，脸上总是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相隔了一百多年。

这两个人却依然是这幅年轻的模样，仿佛岁月从来不曾流逝。

“放下了？”苏墨将盛满茶水的玉杯推到无根生面前。

返老还童，不是没有代价的。

苏墨能感觉到，对方体内所有的精气神，包括真炁，都在飞速的燃烧。

按照这个燃烧速度，最多十分钟，他的三魂七魄，精血真炁，全部都会枯竭，化作飞灰。

无根生倒也没有客气，拿起玉杯一饮而尽：“不放下又能怎样？”

“极乐世界已经将我视为弃子，天下正道皆认为我是当世玄门最大的一根搅屎棍，不知道有多少修士想要杀我。”

“更是有你这尊当世唯一的大真人坐镇茅山，挂念着我。”

“这天上地下，早已经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处，与其像是老鼠一般东躲西藏，最后窝窝囊囊的死在某个无人的角落，腐烂发臭。”

“倒不如大大方方的过来见你，做个道别。”

苏墨微微点头，摩挲着手中玉杯：“执着了一百多年，最后能看开一切，倒也洒脱。”

“洒脱......”无根生苦笑一声：“一百多年的执念，成仙梦，如今尽皆破碎，这份洒脱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自作自受罢了。”苏墨低垂着眸子：“本来以你的天赋，拜入仙门不难，奈何你本身心术不正，最终走入歧途，注定会有今日之下场。”

“无论是天庭，还是西方极乐，甚至是阴曹地府，算起来都是正统的仙神之地，你为了成仙梦，甘愿做棋子，甚至是走上邪道。”

“哪怕将来成功了，极乐世界也不可能会要邪道之人，结局不过卸磨杀驴而已。”

“这天地间，终是没有邪魔的容身之处的。”

无根生听着苏墨的话，露出沉凝之色。

良久之后，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这个道理，我一百多年都不曾想明白，还天真的以为只要将世尊交代我的事情办好了，将来便可以升入极乐世界，得享长生逍遥。”

“看来，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或许我最大的收获，便是这几杯香茶了。”无根生看着手中茶水，笑道：“能让一尊大真人亲自为我泡茶。”

“也不算是白来人间一遭。”

山顶之上，白烟袅袅。

两个气质斐然的年轻人隔着一张木桌对饮。

没有再谈关于仙佛之事，而是如同两个老友一般，互相闲聊着自己这些年曾经遭遇过的趣事奇闻。

“罗田大醮倒是可惜了。”无根生砸了咂嘴：“没能过去一观。”

他一口抽干了杯中茶水，将玉杯放回了桌子中间。

看向苏墨，笑道：“不谈修为身份，单以年龄来论，我或许能叫你一声苏兄。”

“苏兄，这便告辞了，后会无期。”

他朝着苏墨拱手行礼。

苏墨正襟危坐，还了一礼：“后会无期。”

没有回应。

对面的无根生脸上依旧保持着淡淡的笑意，身体却在阳光下逐渐失去光泽。

从他的头顶开始，寸寸血肉化作飞灰，飘散在天空中。

不过几十个呼吸的时间，无根生的躯体便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漫天飞灰飘零，宛若落雪. ..

苏墨轻轻叹了口气，袖袍挥动，这些飞灰便尽数被狂风卷动，最终凝聚在一起，变成头颅大小的灰团，被装在用来泡茶的紫砂壶中。

苏墨叹气并非是为无根生惋惜，而是在为自己惋惜。

同一时代的人，又少了一个。

成仙者，视凡人如蝼蚁，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吧。

亲人朋友，尽皆离世，唯有自己容颜不变，坐看凡间朝代更迭，沧海桑田。

千年之后，举世皆为陌生人，再无牵挂，自然也就不会再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