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李夜行确实没法回答，因为按照前世的雇佣兵逻辑，这本就不是他该关心的问题，如果非给个答案的话，在他看来，也许扒出了幕后黑手的真身便是得，而折掉了调查组甚至支援组，便是失。

“老实说，李夜行，我很看重你，能听你说出这样的话，我真不知道是应该感到欣慰还是应该感到头疼...”伴随着目光中的一抹柔和，张承中脸上的冷硬竟是松软了几分，纵使那张笑脸依旧阴森，他却依然顽固的拉扯着嘴角道：“欣慰是因为，你考虑问题的方式越来越像是一名合格的外勤干员了，而头疼的是因为，你仅仅是像，你不是，真正的外勤干员不会问出这种问题...”

说着，迎着李夜行略带着几分疑惑的目光，张承中凑近了屏幕，沉声问道：“既然你说得不偿失，那我就问问你，现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天朝公民在海外遭遇了地方武装或是恐怖分子的绑架，且谈判进展的十分不顺利，只能通过军事手段进行营救，而一旦出动部队，就极有可能造成我方军人的伤亡，这种情况下，你是救？还是不救？”

“大楼起火，火势危及，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天朝公民被困在楼内，只能由消防队员攻坚营救，可问题是，一旦进行攻坚营救，消防员极有可能牺牲，甚至不止一人牺牲，这种情况下，救还是不救？”

缓缓退回到原位，张承中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淡淡的桀骜，他沉声道：“在我们这里，人命永远都不是一道单纯的算术题，不能简单的用一和二去衡量，从我们坐上了这个位置，扛起了这份责任开始，我们就要有为这个国家的人民牺牲自己的觉悟，而且，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调查行动，这更是一次震慑，我们要让全世界的超凡组织知道，只要敢在我们的头上动土，不论它藏得多深，我们都会把它挖出来，不惜一切代价。”

“所以，当初你把我摆在了哪？”或许是原身的意识在隐隐作祟，又或许是真的心有介怀，李夜行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觉得不像是他自己会问出的问题，目视着张承中的双眼，他目光阴翳道：“我没有被保护，为了利益，我被打破日常，被逼迫着去和一群神棍拼命，你的话，让我觉得虚伪。”

“我说过，人命永远都不是一道单纯的算数题，但很多时候，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得不被现实按着脑袋，逼迫着去做这道算术题...”目光中带着几分复杂，张承中沉声道：“既然你想要个说法，那么现在，来和我一起做一做这道算术题...”

“一面是确认有恶性超凡犯罪履历，徒手击退国际超凡雇佣兵组合，心理侧写显示有严重常识缺陷与无政府主义倾向的暴力分子以及有过多次屠城履历，极度可能有反人类倾向的魔女，另一面是椿州市的几百万人口...“

”已知超凡力量有着诸多的不确定性，且这件事拖得越久，来自你与教会双方的风险就越大，现在，有一份合适的计划摆在了我的面前，既能妥善处理你与别西卜的问题，又能合理敲打在天朝境内做出了出格举动的教会，如果是你，站在我的角度上，会去选择让几百万椿州市民承担执行程序正义所带来的风险吗？”

“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也许你是真的没有受过相关训练与学习也说不定，虽然我肯定不信，但是，我也好，部门内的其他人也好，我们都不能做到把椿州百姓的安全摆在和你一致的天平上...”

“我可以去成为那个为了解救人质而牺牲的士兵，也可以去成为那个为了解救被困人员而牺牲的消防员，不仅我可以，只要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因为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我们的觉悟，可是，椿州的市民们可以吗？他们愿意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了维护你的程序正义而暴露在超凡威胁的风险之下吗？”

隔着冰冷的屏幕，迎着李夜行的目光，张承中沉声道：“不论你是真的天赋异禀，还是刻意隐瞒，我们都欠了你一个程序正义，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我并不认为我的选择是错的，在当时的情报条件下，我做出了我认为的最正确，最能压低风险，最能保证秩序稳定的同时，又最有可能有效反击圣十字教会出格行为的选择，所以，你大可以责怪我，甚至憎恶我，但我不认为我在当时做出的选择有任何问题，因为这就是我的工作。”

Chapter-97.明 降 暗 升

和绝大部分老狐狸不一样，张承中从不在李夜行的面前打官腔，向来是开门见山，有话说话，就连给出的解释也是如此的现实露骨。

作为一名前世有着老道经验的雇佣兵，走过各式各样如地狱一般的战场，李夜行比任何人都明白，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是非对错，人命更是如草芥般一文不值，之所以对部门心怀成见，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当初那个被摆在了棋盘上的人是他自己，所以，对于张承中的解释，他客观上予以理解，主观上权当放屁。

“好了，揭过这个话题吧，本就没什么意义...”和李夜行一样，张承中是个务实的人，或者说，至少在李夜行面前，张承中是个务实的人，他话锋一转，沉声对李夜行道：“眼下，我们不仅要兼顾调查的进度，更要考虑到日方的态度，所以，针对你的出格行为，部门上的处罚会非常的严厉，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扣我工资？”李夜行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

“很遗憾，我们没有扣工资这种说法，不过首先，记过肯定是跑不掉了，年底的评优考核你也别想了...”绷着一张僵硬的老脸，张承中漠然道：“其次，虽然你和你的支援组不会被调遣回国，但你的组长位置肯定是别想做下去了，我们会裁撤你的职务，让你的副手白慕青同志接手你的位置，至于你，滚去调查组那边打下手吧...”

说着，张承中微微颔首，沉声对李夜行道：“毕竟，这是一起大案，是针对我国公民的恶性绑架案件，在处理影响如此恶劣的案件时，我们要尽量保证整个调查力量的完整性，尽量避免出现中途的工作交接，让你继续滞留在日本协助调查工作，这也是无奈之举。”

听到张承中的话，李夜行的神色越发微妙。

“怎么？对你的处分有意见？”眉毛微微挑起，张承中冷声问道。

轻轻摇了摇头，李夜行完全没意见。

“那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今天下午，我们会正式公布对你的处分，并将这份处分公示给日方...”隔着Pad的屏幕，张承中板着一张老脸道：“至于你，递交一份五千字检讨，在部门内部公示，同时记入档案，现在，滚去写吧。”

说罢，张承中直接切断了通讯，伴随着Pad的屏幕失去影像，一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就是白组长了？”半晌后，白慕青柳眉轻翘，带着几分打趣道：“李大前组长，对于这件事，您有什么看法想要发表吗？”

白组长？李大前组长？这是什么称谓？再说了，我的处理结果要到下午才会对外公开，严格意义上讲，现在的我依然是组长吧？你是不是有点着急上位了？

“好了，不开你玩笑了...”见李夜行表情没什么变化，白慕青摆了摆手，看上去颇为扫兴，她低下头，一边将Pad重新放回进包里一边低声道：“重拿轻放啊，表面上撤了你的职，让我当组长，可事实上支援组的三个魔女只听你的，而我又根本指挥不动你，至于记过检讨入档案这种事，估计你也不会在乎，这处罚...根本等于没处罚嘛...”

说着，白慕青抬起头来，幽幽着道：“这样的结果，阴阳寮那边真的能满意吗？”

听到白慕青的担忧，李夜行无声的扯了扯嘴角。

阴阳寮会满意吗？答案是满意，但不完全满意。

如果阴阳寮真的与那个幕后黑手沆瀣一气，那他们的最高期望肯定是让李夜行直接滚蛋，但在这个问题上，阴阳寮不能太过坚持，确实，江东区街头冲突，是李夜行率先殴打了蛇岐会石川组的干部，但如果你阴阳寮非要抓着这点往死里赶人，那你的动机可就有点不对劲了，你到底想不想破案？

好，就算你有正当理由，你要维护日本社会的治安，坚决赶走李夜行这个不安定分子，那我部门可就得好好跟你掰扯掰扯了，我的人在你家地头上和你联合查案，却被你家的地痞无赖团伙纠缠，这就是你日本人的待客之道？

所以，这个处理结果，其实是源自双方各退一步的妥协，阴阳寮或是幕后黑手没能驱逐李夜行，而李夜行也失去了对整个天朝调查团的影响力，沦为了低级打杂，这个结果，在阴阳寮或者幕后黑手看来，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当然，前提是他们得了解支援组的人员构成。

这便是白慕青无法理解的原因，在她看来，部门的处理无异于是在给阴阳寮上眼药，但李夜行很清楚，阴阳寮大概率会接受这个结果，因为得益于李夜行先前的保密工作，阴阳寮根本不知道支援组与常规国家外派公务团体的差别。

你以为支援组是天朝派来的公务员，实际上支援组是我家后院。

当然，真正让李夜行觉得微妙的，并不是表面上用来糊弄阴阳寮的重拿轻放，而是隐藏在张承中言语之间的暗升明降。

首先，身为支援组的一员，李夜行被撤职之后没有留在支援组，而是被要求调去给调查组打下手，其次，最初接手案件时，部门对岳天明失踪事件的定义是有超凡力量介入的疑似诱拐，可就在刚刚，张承中却把这次疑似的诱拐直接定性成了性质影响极其恶劣的绑架案件！

前者是在暗示李夜行，必要时可以强行影响调查组的决策，而后者更是直接暗示李夜行可以适当使用过激行为！毕竟敌人已经从小偷小摸的诱拐犯升级成了穷凶极恶的绑架犯。

整个张承中的早间通话，表面上是在训诫李夜行，公布对李夜行的处分，可真实意义却是暗示李夜行：发挥特长！加大力度！必要时可以拉着调查组！

这下，李夜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离开上京之前，张承中曾说过会尽可能为他在东京的各种调查工作开绿灯。

感情这不是随口说说，是玩真的！张承中这老狐狸...他真敢啊！难道他就不怕我直接放飞自我？

稍微想了想，李夜行忽然又有些释然了，张承中敢给他下这种暗示，显然是因为那条老狐狸很清楚他能够把握的好尺度，不是指有可为有可不为的尺度，而是指做了之后能让日本人抓不住破绽的尺度。

上辈子没少帮各式各样的有钱人与各式各样的政府干过脏活，这种事，李夜行可太懂了，而且老实说，在被本土势力收拾了一次之后，他已经憋了满肚子的坏水，正愁没地方倾泻呢。

当然，张承中带来的也并非全是好消息，还有一件事，李夜行颇为头疼，可偏偏绕不过去。

从短暂的思考之中回过神来，李夜行转过头，面无表情着看向了白慕青。

“干嘛？”被李夜行直勾勾的盯着，白慕青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五千字，检讨...”尽可能让自己的眼神看上去诚恳一些，李夜行低声道：“帮我写。”

“你在想什么呢？”柳眉轻翘，白慕青摇了摇头，果断的拒绝道：“检讨的主旨是反省自己的过错，我怎么帮你写？”

轻轻握住了白慕青的手腕，李夜行微微前倾着身体，一边直勾勾的注视着白慕青的双眼一边低声道：“帮我写。”

“别这样，有点恶心...”下意识的挪了挪屁股，远离着李夜行，白慕青一脸恶寒。

猛地凑了上去，迅速在白慕青的樱唇之间轻轻啄了一下，李夜行低声道：“帮我写。”

“啊啊啊啊知道了知道了！帮你写就是了...”明明俏脸微红，眉梢却好似要结出一层霜来，白慕青偏过头，一边摆着手一边嫌弃道：“真是的，能不能拿出一点组长的担当啊。”

Chapter-98.刑 部 尚 书

下午，针对李夜行的处分终于公布了，鉴于李夜行在日本的所作所为，有关部门给予李夜行记大过处分，五千字检讨记入档案，同时取消李夜行年度评优资格，裁撤李夜行支援组组长职务，由原副组长白慕青接任，而李夜行则调配入调查组，成为调查组成员，调查期间严禁私自行动。

李夜行的处理结果，是由吴峰海进行通报的，同一时间，这份处分也被通告给了阴阳寮，在将处置结果告知了李夜行之后，吴峰海先是以个人身份表达了对李夜行被迫违反纪律一事的理解，紧接着又以调查组组长的身份欢迎了李夜行的加入，并表达了对未来更深度合作的期许。

当然，还有一件事很值得玩味，作为调查组的新成员，李夜行并没有被编入ABCDEF当中的任何一组，而是和副组长方禹新一样，直接对吴峰海本人负责，虽说这种分配多少也有基于各小队人数的考量，但很明显，能做出这种安排的吴峰海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当然，李夜行根本不在意就是了，此时此刻，无所事事的他正躺在大床上，枕着六月香的大腿，对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愣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