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心然语气冰冷,像是西伯利亚的寒风,吹得护士小姐姐心里拔凉拔凉的。
也不等人有所反应,柳心然忽然把身上的仪器线拔下来,从病床上吃力地下来。她收拢着身上两件式的浅绿色病服,单薄纤细的身体在病服包裹下显得更加孱弱,白皙小巧的双足穿着明显不合脚的大号鞋子,拖着鞋子向前踏出步伐。
女孩瘦弱的身躯明明看起来就像是轻轻一碰就会倒下,踏出的脚步却是无比坚定。
柳心然来到许羽枫的面前,她决定将这个猝不及防吓得她险些心脏病发作的恶人记下来。她可不是那种心胸宽广的人,正如她的体型一样,她可是心思特别细腻的姑娘。
“一头臭毛。”
柳心然露出厌恶的表情,撩拨着男孩几乎遮住半张脸的长发。
她的眼睛缓缓瞪大,颤抖地收回了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许羽枫细长的刘海披散开来,露出额头凶恶结疤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尖锐的利器敲中似的。
柳心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丢过去的书,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灰,发现书籍没事后才松了口气。还好没有沾上血,不然她会心里感到特别难受,估计连觉都睡不好。
护士小姐姐们见柳心然没注意她们,连忙抱着许羽枫跑路了。
柳心然本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会告一段落,没想到过了几天,许羽枫提着一袋零食过来道歉。柳心然见到许羽枫就烦,没好气地赶他走,礼物也不肯收下。
许羽枫一开始还觉得心里有些难受,既有些委屈,又觉得柳心然蛮横任性不讲道理。他又不是故意去吓人的,当时的他确实是身体不舒服,眼前几乎一片模糊,路都看不清楚了。在这种情况下,不小心走错了病房,也不是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吧?更何况柳心然还拿书砸他,这一下险些把他的魂都给敲出来,许羽枫双眼一黑,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接近死亡,仿佛再也醒不过来了。
许羽枫越想越难受,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主治医师会一脸严肃地让他过去道歉,有必要吗?
许羽枫在病床上昏迷二十个小时才醒过来,一醒来就见到主治医师沉重到仿佛能够凝出水来的表情,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已经时日无多了,就连医生都打算放弃他了。结果医生过来找他说的是柳心然的事情,许羽枫心性率直,听了医生的话后,想了想自己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万一那女孩恰好在换衣服呢?他这突然间闯进去,岂不是就是在耍流氓?那还是得去道歉的。
许羽枫没想到的是,他都主动地过去道歉了,女孩却是一点都不领情。
十七岁的年纪,正值风华正茂之时,自然是少不了意气用事。
许羽枫也不是天生下来就明白处世之道,每个少年都有着心性,能够低头一次,不代表次次都会低头。许羽枫遭到柳心然的拒绝之后,他打消了跟对方再有任何交流的想法。哪怕柳心然长得再好看,他也不会用热脸去贴冷屁股,看别人的脸色。
这次病发让许羽枫身体虚弱得厉害,就连每天散步半小时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在他身体康复之前就别想再下去玩了。这对于许羽枫来说是莫大的打击,其他的男生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像是放荡不羁爱自由的野马。一到放学时间要么就是去打球,或者聚在一起打桌游,有的男生还会组团去黑网吧,一边打着moba游戏一边化身为祖安钢琴师。许羽枫只能在医院里眼巴巴地看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建筑,闻着不知何时开始已经习惯的消毒水味,在病房里自学,补上住院期间落下的功课。
许羽枫提着作为赔礼的零食打算回病房休息,心里想着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估计不能下楼去小卖部买东西吃,这些零食得省一点吃才行。柳心然不要他的零食,这是她的遗憾,不是他的。
许羽枫提着袋子,想着待会回到病房后吃着零食唱着歌的时光,郁闷的心情也变得好了一点。
在许羽枫回病房的路上,他听到了一阵阵哭声,听起来像是有小孩子在哭。他没有多想,以为只是有小朋友不小心摔倒了,或者是身体不舒服而哭出来。许羽枫拎了拎手中的零食袋,打算给素未谋生的小朋友分享狂炫薯片的快乐,让对方别哭啦,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呢?
许羽枫循着哭声走过去,心中仅有纯粹的善意,没有任何一丝心理准备。接着,他站在了一间病房门口,目睹到了眼前这一幕。一位年纪只有十四岁左右的女孩穿着校服站在一张病床前嚎啕大哭,仿佛天塌下来了一样,放声地哭泣着。面容沧桑,眼窝深陷,脸颊下巴满是胡须的男人伫立在女孩的身边,紧紧地咬着朱紫色的嘴唇,故作坚强地攥紧着病床护栏护手,面容绷紧,眼角处积蓄着泪水。
在那病床上,一位妇人安详地闭上眼眸,像是在熟睡一样,表情满是不舍与留念。医生和护士在旁边忙碌着,有位护士轻轻地把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不知是想安慰她还是安稳她的情绪,然而护士小姐的手被女孩粗暴地甩开来,女孩不顾一切地抱着病床上安眠的妇人,哭声丝毫未减。
许羽枫站在门口,他感觉有些看不到也摸不着的东西正在拽着他的双脚,让他难以迈出步伐。周围的空气就像是六月份的南方城市,湿哒哒地沾在他的病服上,让他感觉肩膀变得好沉。仿佛这身衣服就是一具棺材,而他躺在棺材里面,随时都有可能被合上棺材盖。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说他在逃避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不愿意去过度理解而已。
当病房里的人看到许羽枫茫然地站在门口,许羽枫忽然感觉到呼吸变得不顺畅,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微微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妇人,慌慌张张地逃走了。等许羽枫回到病房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黏糊糊的汗水,湿润又透着冰凉,那些被他看得很重要的零食随手扔在了地上。
许羽枫有一个习惯。
自从他懂事之后,就一直坚持的习惯,从未改变过。
许羽枫上床之前会把脸颊洗干净,双手双脚也冲洗一遍,然后再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这样的话,床单上面就不会附着上细微的尘埃,躺着才有安心感。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他会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有虫子在爬,这被子里面一掀开没准都是脏兮兮的东西,翻来覆去都不适应。
这一次,许羽枫回到病房后直接就钻进了被窝里,完全忘记自己坚持了不知多少年的习惯。他抱着枕头,用被子将自己遮住,头发也遮了起来,感到很惶恐,很害怕。他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害怕着什么,是觉得病房里年纪比他小的女孩哭起来很吓人吗?还是说那个脸色很糟糕的大叔表情很吓人,或者是医生护士们发现他在门口呆呆地望着里面而露出的不满眼神?不是的,都不是的,许羽枫只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件被许多人视而不见的事情。
生命真的很脆弱。
眼一睁一闭,也许就不会再睁开了。
“那个楼层的病房……”
许羽枫缩在被窝里,嘴里喃喃地低语道。
他想起来了一件事情,那个楼层的病房门口都有一个奇怪的牌子。
虽然许羽枫看不懂这牌子上面的英文缩写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能够感受到这牌子有多么沉重。
那个女孩的病房门口也有这样的牌子。
许羽枫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他记得自己隐约间做了一场梦。一场恐怖的噩梦,在梦中的他是那么地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
许羽枫梦到了自己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但是梦境和现实有所不同,这场梦真实得让人惶恐。
梦里的他无意间闯入了柳心然的病房,见到了坐在病床上如同花朵般的少女因为突如其来的巨响受到惊吓,娇小的手捂着心口,苍白的脸庞因为疼痛而拧紧在一起,如同破洞的风箱般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许羽枫在梦中只能看着柳心然向着深渊坠去,而他站在门口想要过去帮忙,无论双腿怎么踏步都跑不到女孩的身边,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被无限地拖拽着,许羽枫被狠狠地甩在身后。
最终,心电图机的屏幕映出一条笔直的线,刺耳的响声仿佛要将许羽枫脑海占据。
柳心然手中捧着的书跌落在地上溅起薄薄的尘埃,灰尘扬起,缓缓消散。
许羽枫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他的脸颊是湿的,几乎忘记了正常的呼吸。
主治医师不知何时来到了病房,教他如何平复呼吸的节奏。
吸气,再吸气,慢慢地吐出来。
很好,就是这样。
医生没有问许羽枫做了什么噩梦,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感到难受,只是递了张纸巾过去。许羽枫接过纸巾,他的手缓缓攥紧,纸巾被他无意间揉成皱巴巴的形状。
“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许羽枫从梦中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在问女孩的姓名。
“柳心然,年纪比你小一点。”主治医师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带着开玩笑的语气问道,“怎么,看人家长得好看,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