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竹醉当然不会去伤害凛，他的目光柔软，像是眼底藏着阳光。

“我记得，刚见面那时候，你还不会写人类的文字，只能用青丘通心的天赋去听，有一天，我正在实验，你忽然跑过来，要我教你人类的话。”

源竹醉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地像是快要暴雨击打树叶的声音遮住，但他每个字却又说得很有力，像是钉子订到木板上。

“我当时很奇怪，你是狐狸，还是青丘的狐狸，又不是什么孤魂野鬼，青丘的族员本来就少，族内资源丰富，你就算在家里待着，只和你的族人交流，也可以活得很好很好，何必去学人类的语言？结果你拉着我的袖子，跑到我屋里，指着电视机问我，他们说的都是什么，你怎么听不懂。”

源竹醉说到这里，眼底流露出笑意，“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的电视上播放着怀旧向的老动漫，动漫的名字叫《我的狐仙女友》，我问你怎么突然想看电视了，你说你在里面看到了一只带耳朵的狐狸，只不过她的耳朵和尾巴都是金黄色的。”

“我当时心想，那些话都是声优在录音棚配的音，你只能听别人心底的声音，当然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能看着里面的男主角和女主角卿卿我我，说着你听不懂的语言，屏幕下面是你看不懂的字。”

“当时我们还不熟，所以我和你约定好，我可以教你人类的文字和语言，但相对的，你不能打搅我的实验，更不能在我晚上睡觉时爬我的床，或是想方设法从我身上弄出精气来……”

源竹醉笑了起来，笑得很是开怀，从和白吟见面开始，他就一直是沉稳冷静的性格，连醉了酒后也只是轻狂，可现在的他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像个在心爱的女孩面前讲自己在篮球赛里大杀四方的少年。

“之后我发现，你很聪明，教你国文并不算很难，只用了半个月，你就掌握了基础的对话和文字，剩下的靠自学就可以，但当时，我怕你不需要我教之后，继续打搅我，所以就对你说，人类的文字远不止一种……”

“知道么？其实我自己也不会多少语种，如日文，中文，英文，拉丁文这些，我姑且算擅长；有的则只是略有涉猎，比如意呆利文等……为了稳住你，那阵子，我每晚甚至要特地抽出半小时时间学习，你问我做什么，我就对你说这是教你的教材……然后你就会很感动，对我说先生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好吧，我当时真的很后悔教了你中文。”

他的叙述，与其说是回忆，倒像是真情的告白，如果源竹醉对面不是凛而是别的姑娘，这种气氛下，对方可能已经一边捂着通红的脸一边流下感动的眼泪了，便是男人立刻单膝跪地献上戒指，想来也会开心地伸出手的。

可惜，在他对面，凛依旧是面无表情，许是竖直的妖瞳底浮现出了某种情绪，却即刻被巍峨的冰山压下。

那是负面情绪所交织的网，黑色的网，这样的织线中，没有缤纷的色彩挣脱的余地。

源竹醉顿了顿，“之后，为了锻炼自己对文字的掌握，你开始写日记……我对你说，日记这种东西是不能让别人看的，所以你就一直偷偷地写，有时是躲在屋梁，有时是白天我做实验的时候，有时候是夜深以后……”

源竹醉“呵”地笑了一声，“你以为能瞒住我，但其实我不仅知道你在写，还知道你喜欢把日记本藏在电视下面……那里有个箱子，箱子里有我儿时的漫画书，你就把日记本藏在箱子的底部，然后用一本本漫画书将之盖上。”

“我并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爱好，所以即便我知道这些，也没有翻看过那些日记。”

“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好，好到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程度……直到你说，你要被宇迦之镜送回家，我才发现，你已经对我这么重要了。”

“你离开后，我足足两天没有进实验室，并不是因为没有你的帮忙，在不认识你之前，我本身就是那样过的。”

“只是我发现，当我拿起量杯时，却在下意识观察杯壁，看那上面有没有你的影子。”

“——于是，我突然想翻翻你的日记。”

源竹醉轻声说：“我从电视下面拖出了那个箱子，把那些漫画一本本拿出来，然后在最底下发现一本我从未看过的漫画……那是我儿时的箱子，里面不可能有我没看过的书，所以，当我把那本书拿出来的时候，那果然是一本日记。”

“……一本三百多页的日记。”

源竹醉说到这里，停顿下来。

脑海中，有回忆流淌，像是川海。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逐字逐句地把那本伪装成漫画的日记本翻遍，看那些幼稚如出自孩童之手的文字。

分明每页的句子都很短，他却要在每一页停留许久许久。

当他抬起头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月明星稀。

窗外，樱花的花瓣落了一地，像是时光的残片滚滚落下。

他郑重地拿起笔，郑重地掀开最后一页，郑重地趁着月光，把“希望以后还能和竹醉再见”这个生日愿望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落笔。

“好。”

——这是她的愿望。

——这是他的承诺。

所以他成为了源家之主。

所以他亲自去青丘谈判。

所以他找了近千个夜晚。

只是因为……一个承诺。

但源竹醉没有炫耀的意思，甚至连说一说自己都为此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的想法也无。

他只是望着对面的狐狸。

“我找到了。”

嗓音温软。

“所以，你能回来么？”

缘来是你，原来是你（下） : NO.12 弑君（3）地狱归来之鬼

如狐的身影伫立在原地，他的表情缓缓凝固了，一并凝固的还有他的躯体，他低着头，脸上保持着惊愕的眼神，极冰从他的胸膛中渗出，缓缓攀附着他的皮肤，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座死去的冰雕。

低温将周围的雾气都冻得凝结了起来，水雾变成琐碎的冰粒，像是装饰蛋糕的珍珠。

这就是雪女之冰的强大，雪女本身就是拥有部分概念的生物，像是冬天的女儿，尽管这种概念很微弱，既没有龙螭“雾”的多变与诡秘，更没有对策局绝密档案中“粉碎”的强横与霸道，可她伫立在雪山中时，连薛生都要正视她的战力。

她现在甚至还不到成年期。

这其实才是雪离送给白吟最大的礼物，在他白衬衫的衣领下，悬挂着一颗做工拙劣的吊坠，价值十二块五。

那是白吟和雪离的初遇，是被彼此赠送的礼物，是白吟迄今为止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

当白吟持有它时，整个寒冬都是他的岳父——或许没法比亲女儿更受宠爱，但终究是自家人，要是有别的家伙来犯事，那就打爆他的狗头。

……还是让我们先忽略“快要和白吟结婚的雪女其实还未成年”这个事实，及其所带来的不妙影响吧……相关法案，对策局还没出呢。

等等，按这种算法的话，雪离可以算十五岁的初中生，苗巫巫貌似只能算七八岁的萝莉……

嘶——

……算了，不提这个。

不论在何种神话史诗中，冰雪都是冷漠无情的代表，比如北欧神话中，掌控冰雪的女神名为斯卡蒂，洛基背叛诸神后，神明将洛基绑在雄伟的巨石上，并在他头上放了一条滴着毒液的毒蛇，这条蛇就是斯卡蒂放的……

这也是为什么，确定严冰会在如狐体内绽放后，白吟就没有追击的意思了，因为雪这种力量很符合他的美感，即挫骨扬灰，赶尽杀绝……白吟甚至不需要操心碎尸这一步骤，只需要上前吹一口气，这个从他出道开始便纠缠不清的敌人就会化作漫天的雪尘。

但此时的白吟并未轻易靠近，反倒眉头紧皱，直直望着如狐所在的位置，目光锐利。

咔咔——

如同窗户破碎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闪烁荧光的玻璃碎片，如狐僵硬地抬起了头，凝结的蓝冰在他的面上自行破碎，唇角扬起一个悠然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