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不可”
只可惜做师弟的哪怕动作已经很快了,却还是没能拦下他家师兄。
“噗”的一声闷哼传来,便有一缕殷红的血丝自那师兄唇角溢出。
那师弟苦笑着迈出一步, 直接出现在那师兄的洞府外侧。
才堪堪稳住动荡的心神,那师兄就抬起眼睑往外瞥了一眼, 抬手将人放了进来。
那师弟察觉到洞府大门打开,连忙抬脚往里走。
“师兄,你如何了可还好”
那师兄一面按着额角, 一面哑声道“不太好。”
那师弟叹了一声, 动作极其利索地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玉瓶,将里头的丹丸倒出递过去。
那师兄睁着眼睛勉强辨认了一下丹丸, 旋即便往自己嘴里塞。
一枚丹丸才刚刚咽下,另一枚丹丸又被送了过来。
这一回,舒坦了很多的师兄就不多加辨认了,只将那被递送过来的丹丸一枚枚吞服。
好容易那师兄的脸色缓和下来, 终于叫纸白的面容又添上了血色,他才将手从额角松开,斜眼看他家师弟。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那师兄问。
那师弟叹着气点头“我曾在这上头吃过亏。”
做师兄的哪怕先前已经想到了, 这会儿还是免不了吃惊。
“怎么回事我们这次根本就没有将孟彰小郎君算进去, 我们只是”想要卜一卜孟昭和孟显而已。
那师兄话语说到一半,自己就停住了, 眉关紧锁。
难不成, 难不成连孟昭、孟显那两个看起来平常的世家郎君也是不能碰的
如果说因为他们起卦卜算时候牵扯到了孟彰那个明显跟阴世天地里那些阴神大有相关的小郎君, 故而被反噬,那他也就认了。
毕竟现如今的阴神在阴世天地那边已经形成了天地大势,可谓是尽得天地护持,且那些数量众多的阴神也确实很不好惹。可这次他们起卦卜算的仅仅只是孟昭、孟显那两个青年郎君而已, 这也要在刚起卦时候就得吃一个反噬警告的吗
那师弟的面上也有苦涩一闪而过。
“我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因果,但是”那师弟定了定神,吐出一口浊气,“那两个青年郎君也确实碰不得。”
做师兄的默然良久,问“孟彰有同胞兄姐三人,他自己碰不得,他两个兄长同样碰不得,那他那个姐姐是不是也”
“我不知道,”那师弟摇摇头,“我也不敢。”
“我是真的怕了。”做师弟的看着自家师兄,异常坦诚地道。
那师兄觑了自家师弟一眼,收回目光的同时,慢条斯理地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帕子来将自己唇角的血迹拭去。
“孟彰这同胞手足四人,若不是他们背后都各自牵扯到什么紧要的事情,就是他们几个自己撕撸不开,一个陷进去剩余的也都脱不了身”
收起那沾染血污的帕子,做师兄的才又抬眼看他家师弟。
“你心里该也知道,可即便如此,”他问,“你也还是想要凑到孟昭、孟显那两人身边去吗”
他们这些卦师,一个比一个更懂趋吉避凶。孟彰那小郎君眼下还只是在阴世天地里掀起一点小水花,似乎还影响不到阳世天地这边来,可天下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总是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即便年纪小,可也不怕事。
只看那卷轰传阴世天地各大家族的策论,就能够看出来了。
倘若这小郎君中途魂散也就罢了,但凡他一息尚存,日后就不可能消停得了。
那小郎君对世事、世人,很有他自己的一套见解,而且还
很倔。
他那倔劲或许没有展现得太过直白,含而不露,但绝对不会让人忽视。
有这样一个嫡亲弟弟在,孟昭、孟显那两个必定也脱不了漩涡的范围,除非他们愿意舍下孟彰这个幼弟。
想到这里,做师兄的不由得再次盯紧了他家师弟,一瞬不瞬地郑重问道“你已经决定了”
这样问着,那师兄心头也生出一种恍然,眼前迷雾散去,大千彰显。
那师弟原还想要遮掩过去,但这种念头才刚刚升起,就被他师兄目光中所带出的情绪给覆灭了。
“师兄啊,难道你真觉得这方漩涡是我们想躲就能躲得过去的么”他只能这样问他家的师兄。
他师兄沉默着收回目光,好半饷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师弟纵有再多的说辞,这一刻似乎也都消淡了。
“这天地要乱,乱的还不只是人世间,还有各家道统法脉。”
若不然,道门的各家法脉为什么会有“天庭”的畅想为什么又会有“仙神位业图”的出现
“而我等卜卦测算一脉”那师弟摇了摇头,方才继续道,“师兄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没有根据、也没有能耐在这些纷乱中撕咬下多少利益。我们只能分润旁人的光辉。”
这一回,可就轮到做师弟的定定看住他家师兄了。
“既然我们总是要择一方力量投靠傍依,而不是我们自己出头厮杀,那我们为什么不寻找最合适的、也最有可能获取最后胜利的那一个呢”
听得他家师弟这话,那师兄心头一阵火起,险些没让他直接呵斥过去。
那师兄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便闭了闭眼睛,转而控制波动起伏的心绪。
“你就那么确定,孟昭、孟显会是这一场场纷乱之后的胜利者,哪怕是之一”他问。
“我不确定。”那师弟竟然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那师兄睁开眼睛看过去,尽管他已经猜到自家这师弟会说些什么了。
“但我以为,有孟彰这样一个同胞手足在,孟昭、孟显两人哪怕在阳世天地这边厢落败了,也必会有个着落。”那师弟道,“毕竟,阴世天地里,阴神正位天地已是大势,无人能够阻拦的大势。”
那师兄沉默半饷,忽然道“原来你是看中他们的背后有人兜底”
那师弟笑了起来“有兜底的总比没有兜底的要稳妥,不是吗”
做师兄的幽幽看了自家师弟一阵,半背过身去。
“你既然已经有了主意,且看起来也不是愿意改道,那你自个按着想法去做就是。”
那师弟叹了一声“师兄,只得我一个,怕是份量不够。”
那师兄仍旧半背着身对他,一点转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那师弟脸色更是愁苦。
“师兄,你也知道,有眼睛、能算计筹谋的,远不止你师弟我一个,只我一人哪怕我们这一脉修持的是卜卦测算一道,亦是同样难以在孟昭、孟显两人身边抢占到多少位置。”
那师弟一面说着话,一面端正表情,更站直身体端端正正地拱手与他家师兄作揖深深拜下。
“请师兄帮我。”
做师弟的不能不这样的认真端肃。概因他们这一脉不似寻常道门法脉一样,主支对旁支有着绝对的约束力。
不,应该说,他们这卜卦、测算从来就没有主支和旁支之分。
因为相比起其他道门法脉来说,卜卦、测算一脉更看重自家弟子的天赋。
天赋卓绝的,一眼就能看破天机变化;天赋愚钝到,再怎么耗费心力推算,也看不出什么花儿来。所以主支还是旁支什么的,在他们这卜卦、测算一脉里压根儿就不重要。
强就是强,弱就是弱;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没得看不见的人胡乱指挥的烦恼事。
每一个卦师、算师,在法脉内部都是独立的。
那做师兄的到底是更心软,见那师弟仍旧躬身拜立在原地,他不由得偏转了少许身体过来。
“纵然你我师兄弟联手又如何我们终究不是最后拍板的那个人”
听得自家师兄的口风松动,那师弟连忙接话。
“师兄放心,”他道,“我已经尝试着跟孟显郎君联络过了,孟显郎君的态度很是软和,似乎有接纳我等的意思。”
“哦”做师兄的也没想到他家师弟的动作居然会这么快,那这般的顺利,“你说的是真的孟显郎君真的愿意接纳你我师兄弟他们身边不是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我恍惚记得有连山一脉的道兄接触过他”
“不止。”那师弟说道,“连周易一脉据说都有卦师尝试着去接触他们,但是”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
“都被拒绝了,只剩我和其他几家卦师还跟孟显郎君有些来往。”
“你和麻衣、问筮这几支”做师兄的显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留心自家师弟近些年来的动向,这会儿听师弟这么一夸耀,便顺势接了句话,同时也将心头萦绕的疑问问出,“为什么是我们这几支,你有问过那孟显郎君吗”
“自然。”那师弟道。
“孟显郎君怎么回答你的”那师兄继续问道。
那师弟也不遮掩,直接就将孟显的答案说道了出来。
“孟显郎君说,他们所拟定要创立的法脉,可能跟阴世天地里的阴神们会有许多牵扯,所以愿意同他们一道从头开始创立法脉的,总得是要两边都不介意才好。”
两边都不介意才好
听见这一句话,那师兄如何还不明白孟显的意思呢
阴世天地里的阴神们曾被封印过,乃至于迟了很多年很多年才能真正出世。他们这一支新创立的法脉既然要时常跟阴神们打交道,那就不能收纳那些跟阴神们有着难以消解因果的法脉修士。
那师兄沉默须臾,问道“这是孟昭、孟显两位郎君的意思”
那师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回答他道“当然。”
做师兄的就叹了一声“孟家这几个手足间的感情果真是深厚。”
想也知道,孟昭、孟显两位郎君思考得如此缜密周全,必有已经落到阴世天地里的孟彰小郎君的缘故。
又或者说,那位孟彰小郎君,才是孟昭、孟显两位郎君如此决定的主因。
那师弟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压低声音道“还有,两位郎君也不想有人自恃出身、背景侵蚀这新创立的道统法脉”
那做师兄的也想到了。
“孟昭、孟显两位郎君都是高门子弟,对于这些弯弯绕绕心里都是门清,自然也会多防着些。”
“所以,师兄你的意思是”那师弟问。
做师兄的瞥了他家师弟一眼,重新转过身来面对他,大袖摆动间掀起一片凉风。
但他也只是盯着他家师弟看了一阵,便遽然放长目光去,看着那安阳郡的方向。
安阳郡是大郡,单单只是郡城中就住了足有近三十万人。如今那师兄打开法眼,遥遥观望安阳郡的气数,自然便有万千气象在他眼底涌现。
是的,做师兄的早先吃了一个大亏,如今是学乖了。他不看孟昭、孟显乃至孟蕴个人的气数,他甚至不细看安阳孟氏一族的气数,他只看安阳郡。
那师弟也不心急,由着自家师兄自己细看,他只一人站立在侧等待着。
那师兄眼睛动了动,目光很快回转。
“如何”那师弟这时才问。
那师兄沉吟着,少顷点头“可以。”
那师弟就笑了起来,他再次团手作揖,跟他家师兄拜了一拜“多谢师兄。”
那师兄却不揽这功。
“我也不尽是为你。”
他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们这一脉道统传承。
那师弟并不介怀,只道“一样的。”
做师兄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既是提醒也是自警地道“往后,该争的还是得争,不论对手是你还是我。”
那师弟失笑“师兄放心。哪怕是你,该下狠手的时候,我也绝对不会手软。”
做师弟的那个话语说得平直寻常,就像是在说着一个再确定也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完全看不见一点犹豫动摇。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顷刻间,他的脑海之中陡然闪过一幕记忆。
“显郎君,你今日是这样想的,再没有旁的心思。可若果,有朝一日你和昭郎君两人的道路有了差别甚至是分歧呢你会如何选择是坚定你自己的决意,还是继续笃定一念辅佐昭郎君”
那个浑身萦绕着散漫豪阔气息的青年郎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回答他“你的问题不对。”
“嗯”他仍然不解。
但那青年郎君却告诉他“因为不论是我还是大兄,我们个人的决意和考量从来就不只有我们自己。”
那青年郎君在笑“我们的手足的态度和立场一开始就是我们在做决定的条件之一,就如他们也是我的一部分那样。”
“这”他到这个时候都还记得那个时候他的震撼,以及几乎是下意识问出的下一个问题,“也包括孟彰小郎君吗”
“自然。”那青年郎君这样回答他。
“昭郎君也就罢了,你们二人都是生人,可是彰小郎君,他却是阴灵,阴灵与生人”大抵是质疑掩盖去了那细微的羡慕,他没有将话说完。
不过这不妨碍那位显郎君理解他的意思。
但问题是,那显郎君压根就不在意他的质疑。他甚至很是轻松地冲他举起面前的杯盏,邀他共饮。
“那又如何呢”那青年郎君反问他,“生与阴灵虽然分居两方世界,但实际上却仍是这方天地的生灵。对于这方天地来说,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天地能包容生人和阴灵的不同,那就代表着他们的道也可以一并被容纳。既然如此,我们兄弟各自的道途又为什么不可能共存呢”
他怔愣在原地,连那抵在唇边的杯盏都没注意,竟叫杯盏中的酒水溢出。
而看着这样愣怔的他,那青年郎君居然还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