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近侍张了张嘴, 却是没能说出话来。
倘若他还在殷墟里,他必然是有一肚子的话语来回答殷寿的, 但这会儿他已经离开了殷墟, 不再是那个只能看见殷墟里的殷商遗民的旧臣了。
他不由得抬袖掩去面孔,半饷无言。
不知是不是今日里司马晋一朝所发生的这场朝争让殷寿别有感触的缘故,他竟又道“循旧确实有循旧的好处, 但对于族群,对于文明来说,一味地循旧却不是什么好事。”
殷寿目光悠悠,不知是看到了什么, 还是想到了什么。
饶是比较了解他的近侍, 这一刻竟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配合着做声应和, 还是沉默地放任殷寿心神飘忽, 不去打扰。
“不过这些事情,最后总还是要看家国和族群的境况的。”
幸好, 这一次并不让近侍太过为难, 殷寿自己就很快回转了心神。
“可是大王, ”那近侍并不担心殷寿会被接下来的这个问题激怒, “眼下这晋朝,已是朝臣同主君两厢对峙之势”
“明明是朝中不稳、宗室生有异心的格局, 这司马檐却还要激发皇庭龙气, 妄图用皇庭龙气的霸烈强悍慑服一切不臣, 将所有矛盾与冲突重新遮掩过去,他真就不担心会走上我们殷商的老路”
这近侍果真不愧是待在殷寿身边数百年的人物,确实很是了解他,起码了解现在的殷寿。
即便近侍话语间门已然提及了殷寿当年的失败,他竟也没有生气。
“谁说他就不担心呢”殷寿笑着反问道。
近侍听得这个问题, 不由得怔了怔,随后更是下意识地往那条方才咆哮天地的九爪神龙所在看去一眼。
“司马檐是一朝之主,一国之主。”殷寿道,“不论他心中是否担心什么,他都不能在面上露怯。尤其不能在他的朝臣面前露怯。”
殷寿显然对司马檐此刻的境况和处理看得很是清楚。
“不能露怯”那近侍喃喃问道。
殷寿面不改色回答道“国君和朝臣倘若不能相互扶持,便必定会是彼此最需要警惕的敌人。”
既然是敌人,自然就需要小心防范。
这近侍是殷寿落到阴世殷墟近千年以后才来到他身边的。这个时候,殷寿一朝朝臣有异心的基本都已经散去,自寻出路,能留在殷寿身边、留在殷商末代一朝的,基本都是殷寿的忠臣,是以近侍还真没有见过朝臣与国君针锋相对、彼此仇视的场面。
然而,这一点也不妨碍近侍理解殷寿的话语。
他本也是个聪明人。
“如此说来,”他道,“司马晋这一朝接下来的处境,不是会很凶险”
殷寿嗤笑一声“凶险又如何不凶险又如何别人或许还有其他的选择,但这司马檐”
“他就算了吧。”
近侍心下默默点头。
这一切的根由,其实还是在于司马檐当年承继大位的方式上。
他的大位,可是凭借着司马昭嫡长子的名分生生从他那过继给伯父司马师的弟弟手上抢过来的。有这样一出在前,司马檐又怎么能不想尽办法去维护嫡长子继承制
但是
近侍觑了殷寿一眼,见他此刻心情不算太差,便放心问道“可是大王,我看那晋武帝司马檐,似乎并不如何担心朝堂内外的局势他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倚仗”
“倚仗他么”殷寿面色一动,似有些古怪,但还是道,“勉强算是有的吧。”
“啊”近侍发出一个单音,又快速在脑海中翻转过晋武帝司马檐的资料。
殷寿低头收回视线,重新提起毫笔,凝神去看手边的文书。
不错,就是毫笔和文书。
别看他们这些都是上古时代的先辈,在生时常用的都是那不甚便利的刀笔和竹简,就以为他们对后人逐步发展出来的这些文房书宝等等便利物什都不怎么熟悉了。
那未免太小看了他们这些人族先辈。
“司马慎。”殷寿一面提笔写字,一面淡淡吐出三个字来。
“司马慎”近侍没料到会从殷寿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司马檐那也在阴世天地里的真正嫡长子”
司马慎,居然会被司马檐认作自己的倚仗他有什么能耐,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司马慎他凭什么
不过一小儿罢了。
不过一个常年被锁在深宫里的小儿罢了
近侍分外不解,但殷寿却甚为笃定。
“司马慎如何就当不得司马檐的倚仗了”殷寿摇头反问。
近侍一阵默然。
“大王是指阳世天地”
殷寿哼笑一声“近段时日以来,不就有消息传回来说洛阳晋宫里他司马檐一脉的人动作频频”
就现下这晋朝内外的状况,想也该知道司马檐这一脉是要从阳世天地那边厢破局的吧。
那近侍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大王,晋朝局势纷乱,似也将动摇族群根基,我们”
“我们是要继续旁观,还是要趁机做些什么”
殷寿忽然半抬起视线来扫视过去。
近侍被他这一眼压得不得不低下头。
“我们什么都不做。”殷寿道,又自收回视线。
近侍讷讷不敢做声,只能听着从上首传来的殷寿的声音。
“我们殷商一脉只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其他的,别胡乱伸手。”
近侍听着这话,连忙肃声应答。
到得这个时候,殷寿才算是缓和了脸色。他将手边的那份文书递出去。
近侍连忙双手来接。
“传过去吧。叫他们且莫懈怠,多盯着那几群异族一些。”殷寿道,“也别忘了寡人的话。”
近侍躬身一拜,悄然退出殿中。
殷寿继续埋头处理文书。直到案前的一堆文书都给处理完后,他才放下手中的毫笔,转而端起旁边的茶盏。
茶盏中玄黑色的茶汤倒映着出殷寿的一张面容,让他渐渐出神。
“寡人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些什么,尤其是正值族群动荡不安的当下”
“寡人从来就没有弄混过。”
殷寿手腕一动,将茶盏中的茶汤一饮而尽后重又站起身来,负手重又看向四下虚空。
早先曾映照在司马慎眼中的各色气运异兽此刻也落在殷寿眼中。
洛阳那边厢此刻象征着炎黄人族族群正朔的九爪神龙、在那九爪神龙压制下不得不低头却未曾真正臣服的胡族异兽
当然,还有他头顶虚空处翼蔽一方、形同割据一方的殷商玄鸟。
那庞大玄鸟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低下头与他对视。
殷寿目光不动,背脊挺直,仿佛那不可撼动的高山。
于是那庞大玄鸟的目光就动了动,祂巨大的羽翼轻巧随意一扇,同时头颅微微压低。
祂在退让。
而也正是这一刻殷商玄鸟的退让,叫那原本以稗睨四方的姿态俯瞰整个天地的九爪神龙又更神骏了五分。
祂昂首抬头,再次发出一声悠长威严的龙吟。
龙吟声传四野,顿时引得各方再次投来目光。
尤其是皇族司马氏的各支封王宅邸、各家世族高门的深院大宅、道门各种法脉山门洞府所在以及匈奴等众异族的祭祀之地等等地方。
而这些人在看过帝都洛阳上空盘踞的那九爪神龙以后,也便快速锁定了长城边界界域上方的那只庞大殷商玄鸟。
“是殷商的那位纣王啊”
“他居然退让了,真的是”
“确实是,没想到啊。”
有人静默良久,向着长城边界界域位置遥遥躬身一拜;有人却又皱着眉头,暗自咬牙恼恨不已。
就连正在洛阳宫城金銮殿中与满朝文武对峙的晋武帝司马檐,也都在这紧要关头惊疑地往殷商玄鸟那边瞥去一眼。
真的假的殷商的那位末代商王居然没想要趁虚而入,反而还先行退让一步了
与一众只顾着分析、猜测殷寿态度的人不同,正在金銮殿中快速汲取周围碰撞道蕴的孟彰周身气机募地一顿,旋即像是那快速攀爬生长的藤蔓一样,陡然拔高,更向着长城界域那玄鸟所在的方向猛地拉扯。
帝都洛阳与长城界域分明间门隔了无比遥远的距离,中间门也还有一些在时空间门隙中随意流荡的小阴域,但孟彰周遭涌动的气机却像是完全无视了这些阻隔一般,竟真将长城界域处某些正在弥散开去的道蕴也汲取了少部分。
侧旁原本正在看各方热闹看得起劲的两位门神对视一眼,身后一道大门虚影浮现。
门户无声打开,露出门后的景象。那是一片更为高阔也更为荒古的地域。在这片蜿蜒大地上,却有一条巨龙也似的城墙铺砌。
那门户后头的地界,显然正是长城界域。
门户的洞开直接为孟彰链接了两方界域,那些原本就在莫名吸取力量下向着孟彰所在流荡而来的道蕴当即就像是那打开了的大坝一般,更汹涌、更激荡地涌向孟彰所在。
孟彰仍自闭目安坐,似乎全无所觉,也完全不被困扰。
那些从四下八方涌动而来的道蕴就像是汇入深渊一般,浩浩荡荡、绵绵无尽却始终不见极限。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见得,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觉得好笑。
半饷后,这两位阴神俱都笑着摇头。
“阿彰可真是够厉害的”郁垒道。
神荼也道“我们兄弟二人居然真的只需要守着,旁的什么都不需要做了可真是回头其他兄弟手足问起,我都不好意思回答祂们。”
郁垒却没有那么多的想法。
“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便是了,阿彰这边需要我们帮忙描补的地方我们都出手了,更多的地方我们派不上用场也不是我们不帮忙,疏忽懈怠,是阿彰完全不需要我们帮忙。我们总不能再强行插手吧”
略停一停,郁垒更是问道“倘若为着我们自己要替阿彰尽一点心力的缘故妄自出手,最后反给阿彰添了麻烦,那你我岂不是更没有脸面见阿彰”
神荼想了想,也是一整脸色“你说得很是。”
眼见神荼也终于放下心头那一点忧虑,郁垒笑了笑,伸手从袖袋里摸出两枚灵桃来,给神荼分了一枚过去。
“吃个果子吧,正好可以打发些时间门。”
神荼接过灵桃咬了一口,又看了看那边厢还在与满朝文武对峙的晋武帝司马檐。
咽下口中的果肉,神荼说道“看来这晋武是真的将大部分希望都寄托在他那长子身上了。说起来,我们真的要放司马慎就这样转生阳世吗”
郁垒咀嚼着果肉的动作停了停,到将果肉咽下后才回答道“应该是的吧。毕竟,司马慎这人不好拦啊。”
神荼皱紧了眉头,好一会儿都没有其他的动作。
郁垒看祂一眼,道“你也知道的,若是别个还好说,我们出手拦下也就拦了,但这司马慎不太一样。他背后站着人呢。”
神荼就叹了一声“我何尝不知道呢”
“我们正位天地确实已经成为了阴世天地里的大势,但毕竟眼下我们都还没有正式正位”
没有正式正位,就是没有将事实真正落定,就是可以有不少操作的空间门。毕竟,纵然大势不可更改,也还有小势可以引导、扭曲。
再有,眼下阳世天地里到底是炎黄人族族群更为强势,祂们这些阴神虽是不怕他们,但也没有那个非得拦截司马慎的必要。
更更重要的是
郁垒低声道“阿彰也未必不想看见炎黄人族族群里有更多的转机和变数。”
神荼脸色稍稍缓和下来。
祂叹道“你说得很对。即便不看站在司马慎背后的那些人,只看阿彰,也不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着说着,神荼的目光便落到了旁边正闭目专注修行的小郎君身上。
“阿彰其实心里也总惦记着这件事呢。”
郁垒就道“毕竟他这一世生在炎黄人族族群里。何况炎黄人族族群确实有许多可取之处,也不怪阿彰认同他炎黄人族族人的身份。”
神荼其实也想得很明白。
“我思量着”祂低低跟郁垒传音道,“阴世天地既然将阿彰送入炎黄人族族群里,让他作为炎黄人族族群的族人成长,显见炎黄人族族群气数悠长,必不会在此时衰亡没落。”
“既然炎黄人族族群在不久之后经历的那些风波只是一重劫数,那么炎黄人族族群里必然是会得有人出来收拾这烂摊子的。”
郁垒了然地接过神荼的话头,笑问“由司马慎来做那个拦截劫数风浪的堤坝,总比让阿彰担起这担子来得轻松”
“我们一众兄弟手足中,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思量的。”神荼顿了顿,抬眼看向郁垒,“你敢说你不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郁垒眉眼间门萦绕着独属于神祗的悲悯与淡漠。
“炎黄人族族群的劫数是他们自己的因果,闯过这一场劫数到底要经历怎么样的磨难,流淌下多少血泪,全都得看他们自己,这不是旁人所能够轻易插手的。”郁垒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
“司马慎是炎黄人族当今正朔司马氏的嫡支子弟,这份责任他不担起来也可以,且将他们司马氏一族都填进窟窿去就是。至于阿彰”
“阿彰的道既不是王道也不是霸道,纵然最后炎黄人族族群真的还是得由阿彰担起绝大部分的重任,也未必能让他们炎黄人族族群的先祖接受。我们不过是顺势推了一把罢了。”
郁垒的目光回转,对上神荼看祂的视线。
“我说,你怎地这样看我”郁垒撇了撇嘴,问道。
神荼这才收敛了面上奇异的表情“我只是没想到你都已经想到了,竟还能在这里坐着。”
“我要不在这里坐着,真想找上他们炎黄人族各位先祖所在的祖地去,又怎么不会带上你”郁垒嗤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