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租种我名下田地的各家佃农以外,庄中上下田仆也是一样的处理。”
        “郎主的意思是?”有管事问。
        孟彰答道“各处田庄中的田仆倘若有他们自己的私田,而私田里的储水不足,需要起云符、行雨符等等协助灌溉的,也可以五枝香火的价格从田庄里换取符箓。”
        对孟彰的慷慨大方已经麻木了的诸位管事们仍然没有劝说,只是愣愣点头。
        “行了,”孟彰道,“事情就托付给诸位了,诸位请回去吧。”
        一众管事木木躬身一礼,悄然退出了这一方地界。
        孟彰看着一瞬间空荡荡的正院,又外头看了一眼。
        马车又驶过一条长街了。而前方,太学的牌坊已然在目。
        孟彰收回目光,却是利索地翻手,将手里那一叠的灵田、灵地、药田、药山地契收起,转而取来各处商铺的契纸。
        又是一点心神落下,张张契纸上的符文亮起。
        一群二十余数的管事站在了庭院外头。
        “进来吧。”孟彰仍自坐在上首,看着那些管事从外头走入,来到堂下与他见礼。
        将与前头告知各位田庄管事的决议稍稍变换一二,说与这些商铺的管事听以后,孟彰便安坐上首,不动声色地凝望着。
        孟彰手里的这些店铺,说是商铺,但其实是生产、售卖一条龙的商行。
        不得不说,安阳孟氏在给孟彰倾斜资源这件事情上,确实很大方。
        凝望着下首的这些管事,孟彰略略发散了思绪。
        下首的二十余位管事回过神来后,便暗下与侧旁的同侪交换目光。
        孟彰察觉,便收拢了心神。
        不多久,有一个管事站了出来,对上首的孟彰一礼。
        孟彰大半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你有话要说?”他问。
        那管事抬头,不闪不避地迎上孟彰的视线“是,郎主,仆有话要说。”
        孟彰随意颌首“你说。”
        那管事暗下蹙眉,一时间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有了些犹疑,但他还是很快下定决心。
        “郎主,你这样做,是会削减我们店铺的利润的。”他迎着孟彰目光的眼眸里,肉眼可见地升起满满的心疼,“郎主,你太大方了”
        其他的管事也都暗下点头。
        可不是么?自家郎主手那样松,指缝间漏出去的东西太多,他们店铺还要怎么经营,要怎么获利,又要怎么应对其他同行的打压?
        这些都是问题啊!!
        郎主年幼心软,他们却不会!他们不能让自家的店铺账册上,出现倒欠的记录。
        那对他们而言,是一个耻辱!
        是会让他们痛心到吃不好睡不好的耻辱!!
        明明是这些管事们在反驳他的决议,孟彰却生气不起来。
        那大抵,是因为孟彰知道这些管事们都是真心为他筹谋计划的吧。
        孟珏与谢娘子担心孟氏族中分派给孟彰的管事心思太过圆滑,会欺孟彰年少,所以特意从他们自己的那部分产业中,挑选出部分忠心的管事来,送到安阳孟氏分给孟彰的这些店铺里。
        所以这些管事们的忠心,孟彰并不怀疑。
        当然,这也还是因为他自己看着,也没有从这些管事身上察觉出半点异样。
        孟彰摇摇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要的,并不是香火这些银钱。”
        听得他这么一句话,下首的管事们沉默了。
        长年在店铺里拨打算盘、算计价值,这些管事们对交易、采买也别有心得。
        就好像,他们知道
        不论市价如何,那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就是千金难求的;而不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天上地下罕有的异宝,哪怕是送到了旁人面前,也未必能触动得了人家。
        想要与不想要,不是价值能够完全衡量得了的。
        面面相觑得半饷,那位站出来的管事问孟彰道“敢问郎主,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孟彰沉吟一阵,轻笑道“大抵,是清平喜乐吧。”
        孟彰的声音落下,诸位店铺的管事也是没有了言语。
        清平喜乐?
        若只是郎主自己的话,他现在的生活也已经远远越过这四个字去了。
        那就不是郎主自己,而是更广阔的、更庞大的群体。
        一众管事都有些无奈。
        自家摊上了这样的一个郎主,能不无奈吗?
        可在同时,一众管事心头也都有激昂的情绪涌动不止。
        “这可是一笔大生意。”一位管事近乎梦幻一样道。
        其他的管事虽然都没有说话,但面上眼底,尽都是赞同。
        可不是吗?
        这天下,千金难买称心如意,而在称心如意之外,天下清平喜乐,就更是想都不敢想!
        如果他们能做成这样一笔大生意的话
        莫说传闻中的那位陶朱公,就算是大商吕不韦,也得在他们郎主面前退后一步。
        做吗?
        各位管事暗下交换着目光。
        做了!!
        那些管事忽然一整面上神色,又齐齐整理过身上袍服,端正拱手,深深与孟彰拜得一礼。
        “我等,愿为郎主附翼!”
        哪怕在听到那句低语时候就有所预感的孟彰,这真正面对这一幕的时候,也还是不由得愣了愣。
        这真的是
        他知道的商贾吗?
        沉默少顷,孟彰从宽椅高案后站起,拱手郑重回拜得一礼。
        “多谢诸位。”
        那些管事站直以后,却是直接就跟孟彰讨论起来。
        “郎主,虽然说你的决议基本可行,但就目前来说,我们却不应该一股脑将这些决议宣布出去。”一位管事先跟孟彰开口道。
        另一位管事也点头道“郎主,不同的商铺,得在这些布置中做出不同的调整,才能将其中的利润发挥到极处。”
        “是的,”更有一位管事脸色端重,接着道,“起云符、行雨符、聚水符、凝露符不同的符箓种类,各地的价格也都不同,我们需得细致着来,不能将它们一概而论。”
        中央处的一位管事也道“再有,郎主,这些事情若只是我们这几家商铺来做,怕是杯水车薪,无补于大局,我们或许还可以拉拢更多的商铺”
        “虽然各家店铺都是逐利,但郎主,天下泱泱,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位管事道,“利与利也是不同的。”
        “就像郎主一样,郎主要清平喜乐,有的人或许是想要这样的名望,想要这样的功绩”
        “郎主,世家以名望固位,望族要名望晋位,寒门要名望充实根基,平民要名望改易命数名望,也是一种商品啊。”
        一众管事尽数停了下来,只愣愣看着这位一语道破天机的同侪,脸色震惊。
        他们真没想到,他们里的一位同侪,居然是这样胆大的
        但越是听着,他们的心思也越是动摇。
        好像,还真的是这样的哈。
        好像,确实是能说得通的
        孟彰也凝神听着。
        “如果我们没有动作,那些店铺追逐的只是香火,只是银钱,那自然无从谈起,但郎主”
        “你要的是清平喜乐,不是名望,也不是香火,甚至也不是那些平民的感激,如此,你手中握有的筹码,便足可引动那些人的心思。”
        “那些人,只要他们想到了这一点,不需要郎主你多花心思,那些人自己便会争抢着做事。”
        这话说完,那管事又自一整衣袍,拱手对孟彰深深一拜。
        “仆妄言,还请郎主责罚。”
        孟彰起身离开宽椅,快步走到那位管事近前,亲自伸手,将管事给扶起。
        “不,先生高见,一言惊醒梦中人。”他正色道,“彰受教了。”
        那管事不意自己竟受如此礼待,一时也有些失措。
        “仆”
        孟彰笑看着他,摇头道“此事正如先生及诸位管事所说,非是一股脑就可以办成的,更多细微、差异之处,需要做出相应的调整。”
        “彰年幼,于这等事情不过一知半解,便尽数托付给先生及诸位管事。”
        “待诸位回去后,还请尔等将心中所想、所算整理成册送来,待彰细看过,确定无碍,便会发行下去。”
        “劳烦诸位了。”
        孟彰退后一步,拱手一拜。
        明明是主,却在给他们拜礼
        一众二十余位管事下意识地就想要避让,但他们想到了什么,最后却是默契地在原地站定,完完整整地受了孟彰的这一礼。
        认真计较下来,这也是一场交易。
        郎主以诚、以礼、以敬厚待他们,他们也将为他竭尽所有。
        待孟彰站直以后,他们才同时回拜。
        “郎主放心,我等必不负郎主所托。”
        至此,交易达成。
        目送着那些个意气昂扬的管事们离开,孟彰面上也缓缓地拉出一个笑容。
        大商谋国
        果然不假。
        虽然孟彰店铺里的这些管事们还到不了大商的地步,但也已经有一点雏形了。
        尤其是那位叫谢葛的管事,更是叫人惊喜。
        孟彰确实有很多想法,在这方天地里,勉强算是别出机杼、天马行空,但要真正将这些想法着落到实处,让它们完美地契合他最初的料想,却还需要有人来践行,需要有人来帮着把控。
        他原本还以为自己可能需要多分出一些心思来的,但没想到,完全不需要他来。
        这天底下,果真不是没有能人,而是能人们没有得到他们需要的栽培,更没有得到他们必要的重用。
        马车停了好一阵都没见孟彰从车里出来的车夫没有打扰,只静默地坐在车辕上,等待着车厢里孟彰自己出来。
        马车里,孟彰低头,将手中的那些店铺契纸给重新收回随身小阴域里,转而取来校场的那一张地契。
        孟昌察觉到孟彰的传召,手中长`枪利落在空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今日便先到这里。”他收起长`枪,对侧下方的副将道,“你领着他们做演练,我去去就回。”
        那副将也收起了长矛,问道“主君传召?”
        孟昌点头,全不耽搁,带着长`枪就走。
        洗去一身汗水,孟昌换上干净的袍服,又叮嘱了幕僚两句,便要离去。
        幕僚丁墨唤了他一声“郎主。”
        孟昌停下脚步,回身看他“什么事?”
        幕僚丁墨皱眉道“主君这次传召郎主所为何事,郎主心里可有计较?”
        孟昌摇头“你不也没有?”
        幕僚丁墨沉默看定他。
        就是没有,他才会这样的忧心!
        孟昌笑了一声“不管是什么事,都得待我去见过主君再说。”
        说完,孟昌放下帘帐,大踏步走出去。
        幕僚丁墨叹了一口气,却也快速整理了心情,继续翻阅着手上的卷宗。
        孟昌不意自己相应孟彰的传召以后,会是出现在一方庭院中。
        他定了定神,在庭院中停下。
        孟彰看了外头一眼,开口道“进来吧。”
        孟昌这才迈开脚步走了进去。
        见得坐在上方的孟彰,孟昌直接低头,拱手与他行礼。
        “某孟昌,拜见主君。”
        孟彰点了点头,也不东拉西扯,直接就跟他道“今日请你过来一趟,其实是有些事情要与你说一说。”
        孟昌静神细听。
        “你可知近来天气有异,雨水在减少?”
        不料,孟彰开口便是一个问题。
        孟昌错愕少顷,才连忙摇头“某不知。”
        他是真的没有关心这个问题。毕竟,他长年待在校场里修炼和练兵,没有注意到这天气的差别。
        孟彰也已经料到了。
        他随意点头,又跟孟昌道“我请你来,是想要提醒一下你这件事,也想要让你们多做些准备。”
        虽然说,孟彰名下的这些部曲都有他养着,他们自己的私田到底是个什么收成并不如何重要。但既然孟彰知道了这件事,也已经做出了布置,就不好不提醒他们。
        孟昌犹疑一阵,索性也不多想,干脆对孟彰抱拳一礼。
        “这些事情,某家着实不擅长,部曲中的诸多兵卒,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
        他抬眼,飞快看了看孟彰的脸色,继续道“不知主君可否搭一把手?”
        “这是小事。”孟彰微微颌首,“回头我便令孟丁与你交接。你只吩咐他就是了。”
        孟昌松了口气,又是抱拳与孟彰一礼“多谢主君体恤。”
        孟彰摇摇头,将这件事揭过去,另问他校场内中的练兵事宜。
        孟昌一一仔细答了,孟彰也听得认真。
        待孟昌从这一处庭院中离开时候,他默然站定半饷,最终笑了起来。
        回到营帐中后,孟昌将这事情跟幕僚丁墨提起。
        幕僚丁墨也是愣怔许久,才缓慢摇头。
        “主君可真是”
        要知道,他们这些部曲兵卒,大多都是青年战死的。过世之后,没有后人的,不需提起,有后人的,也因为相处短暂,没多少情分和惦念,得不到多少香火。
        所以,哪怕是他们自家有家资,家资也并不多。都是自己一点点积攒下来的,能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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