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绅也察觉到了,他看也不看庾筱,目光定定看住谢礼。
        在庾筱、王绅两人的目光注视下,谢礼的脸色不见缓和,反倒越发的沉凝。
        可这沉凝,与早先时候的困惑沉思是不同的。庾筱和王绅看得清清楚楚。
        “你想到了什么,阿礼?”王绅急问道。
        庾筱虽没有出声,但面上眼底也尽是催促之色。
        谢礼不说话,先看了王绅和庾筱一眼。
        王绅也好,庾筱也罢,都在顷刻间领会了谢礼的意思。
        庾筱直接就道“你放心,我会拿出等价的东西来的。”
        王绅也点头。
        谢礼轻舒一口气,但神色却仍未见放松。
        “你们可曾留意过近来的天时?”
        “天时?”庾筱皱眉,不明白他们说的这些事情怎么又跟天时拐到一起去了。
        谢礼轻声传音,看着正缓步从外头走进来的小郎君“近来的天时不对,少雨,有干旱之象。”
        庾筱仍是有些不耐烦,但王绅却像是听到了洪钟巨响,须臾间将一切事情串联起来。
        “原来”他低低叹着,“是这样。”
        庾筱偏头看了看将她撇下的王绅,慢慢地将目光挪向谢礼。
        谢礼就给她说得更明白一些。
        “近来天时不对,少雨,有干旱之象。为了缓解灾情、保证田间地头里的产出,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里,起云符、行雨符这一类符箓的消耗必定会大幅度上升,远族兄他这两日接连拜访三位符道大家,为的大抵就是这件事”
        谢礼点得这样透彻,庾筱怎么可能还不明白?
        她目光看定缓步往自己坐席那边去的孟彰,很有些怔忪。
        “谢远跟他是在做这些事?”她传音道,似乎是在询问,但似乎,也仅仅只是道出一个事实罢了。
        谢礼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知道,此时的庾筱并不需要他来肯定什么。
        孟彰越过了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一列,在自己的坐席上坐下。
        庾筱沉默少顷,看向了王绅。
        谢礼也将目光转了过去。
        王绅片刻无言,将方才孟彰与他的对话给谢礼、庾筱两人说道了出来。
        谢礼甚有诚意,王绅也不愿占他的便宜,索性便将这件事给拿出来了。
        “所以,我等的猜测竟是真的,孟彰他”
        “在皇族司马氏的诸位郎君之外,另有立场。”
        天下
        这是一个很庞大、也很敏感的字词。
        皇族与世家俱都在这天下之中,但皇族与世家,又都侵蚀着这天下。
        孟彰立于天地这一侧,并不意味着他会得到天下各方的支持。
        恰恰相反,这天下的各方势力,大抵都会是孟彰的阻碍。
        “我们要阻止他吗?”庾筱先问,但不等谢礼与王绅的目光投注过来,她自己先摇头了,“只从我自己来说,我竟然不想阻止他。”
        王绅、谢礼也是一阵沉默。
        学舍外头,先生已经从东厢房那边出来了,正往他们这边走。
        庾筱看了一眼外头,收回目光的同时,快速与王绅、谢礼传音道“我闻说,昨日里孟彰往安阳孟氏族中传话,说希望安阳孟氏族里禁绝五石散。”
        王绅、谢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奇异。
        颖川庾氏这是
        将自己的手伸到安阳孟氏族里了?
        一面跟孟彰示好,一面却这样挑衅安阳孟氏、挑衅孟彰,颖川庾氏到底是想怎样?
        只一眼,庾筱就明白王绅、谢礼两个在想的什么。
        她狠狠等了两个小郎君一眼,给她的家族辩解道“我们不是从安阳孟氏听到的消息,我们是在安阳温氏那里听来的。”
        “安阳温氏?”王绅低低道,若有所思,“你们颖川庾氏在盯着贾氏一族?”
        庾筱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盯着贾氏一族的目光还少了吗?你们家也不一样的动作?”
        大家都一个样子,谁能清清白白站在高处俯视旁人?
        王绅、谢礼只笑,不说话。
        庾筱想了想,显然觉得这个消息不太够份量,便又加了一码。
        “安阳孟氏族里,拒绝了孟彰的提议。”
        王绅与谢礼脸色微动,但又很快稳定下来。
        “家族庞大,便会有不同的声音。”他道,“安阳孟氏族里,该也有明眼人才对。”
        真当五石散是什么仙药了吗?哪一个都离不开它?
        庾筱不说话。
        谢礼却道“五石散在安阳孟氏族里应该不只是一副玩乐时候用的秘药才对。”
        “是因为安阳孟氏族里有人想要站队了?”谢礼问。
        说话时候,他目光也看向了庾筱。
        坐在谢礼、王绅、庾筱后头的孟彰抬眼,看向了前方的三个小郎君、小女郎。
        他们说话都已经说了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够?
        不是孟彰要多管闲事,而是他想得明白,这三位小郎君、小女郎现在正讨论的,该是与他相关的那些事情。
        刚刚从上面走过来的时候,这三人看向他的目光实在是有些怪异,孟彰想装傻都不能。
        察觉到从后面投来的目光,谢礼、王绅、庾筱三人最后交换一个目光,各自收敛了心神。
        上首的先生也堪堪在教案前站定。
        他目光扫视而下,在谢礼、王绅、庾筱身上多停了一停。
        谢礼、王绅、庾筱更是坐得笔直。
        先生收回目光“今日,我与你等宣讲的,是如今这天下的修行局势。”
        孟彰也坐直了身体。
        上首的先生目光扫过各位童子学生员,面色不改,只继续道“如今这天下的修行格局,按正邪分理,有正道、旁门、邪魔之别。”
        “如你等所知,这天下正道中,有两道。”
        “道门与儒家。”
        孟彰听着,在心里暗暗接了一句。
        还有佛门。
        随后他又快速暗自补充,只是佛门还没有正式向中原所在拓张。他们的地盘在天竺,在西域。
        “道门、儒家俱是正道之属。道门在野,儒家在朝,彼此间虽有协作,但也算泾渭分明。”
        孟彰听着这话,心里也有更多的信息涌出,为这句话做注解与补充。
        道门与儒家
        虽同属正道,守持自身的道与理,但道门与儒家之间,也不是完全的和睦友好。它们之间自战国时代起,就一直在较量。
        在秦时,始皇焚书,烧尽方士传承,自此道门的力量被大幅度削减,不得不退隐于野,观望儒家与法家、杂家、纵横家等的斗法与争锋。
        各家争渡,到汉时,有董仲舒献书,才有儒家大兴。乃至后来,朝堂之上,彻底成了儒家的天下。
        法家、杂家、纵横家、史家等等各家传承败落,不得不退隐,与原本的道家混杂成一,汇作一道,称“道”。
        是以,战国时候的道家,与此时的道家,实际上已经大不相同了。
        是以,此时的道家体系甚为混杂,医、相、山、卜昔日诸子各家的东西,也成了道家的一脉。
        “旁门,与昔年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大有关联”
        孟彰脑海中有一页页纸张翻转,显出其上记录着的诸多信息。
        能被道家所吸纳的诸子百家的东西,都是百家中的精髓,百家中的旁支不被道家所接受,自然就流落在道家之外,成了正道之外的旁门。
        正道、旁门之外的邪魔,其实也与道门很有些相似。
        不过道门吸纳的是诸子百家中的精髓,而邪魔一道吸纳过去的,却是诸子百家中的污浊。
        孟彰心神略停一停,给他自己反驳道。
        也不能完全就说是污浊,只能说那些被邪魔一道吸纳过去的,是不被这方天地正统所接纳的那一部分。
        世间万物俱都分化阴阳两边,阳者为正,阴者为反;正者与世道相合,阴者与世道相悖。但合符世道的,并不就都是正确的;就似相悖于世道的,也并不就全都是错误的。
        当然,在邪魔中,因为他们的修士百无禁忌、纵情唯我、无有拘束,他们做下的事情相比起正道、旁门来,就时常会更恶毒、更狠戾。
        而不论是在何时,世人总是更渴求稳定
        邪魔里的人大多手段血腥、狠戾,自然拖累得整个邪魔道脉都被世人所排斥、恨毒,没甚好说的。
        孟彰将那发散的心神收回,继续听上首的先生讲解。
        “正道中,儒家、道家各有法脉之别。”
        “儒家,虽不太明显,但就理念上来说,有子张之儒、子思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儒等等”
        儒家的法脉
        孟彰听得很认真。毕竟他对儒家的法脉其实没有多少了解,就先生现在提到的这些个儒家法脉派别,他也是听先生说起才记下的。
        但想来也确实能够理解,孔子当年有三千学生,即便俱都跟随孔子学儒,但怎么可能没有各自的见解与想法?
        所以会有这么多的派别传承,孟彰真是一点不觉得稀奇。
        “道家之中如今的道家法脉里,大体分为五大法脉。”
        先生的目光落到了太上道李睦、元始道明宸、灵宝道林灵、北辰阁白星和瑶池花萦身上。
        孟彰还注意到这先生的目光在坐于北辰阁白星、瑶池花萦这一列的酆都石喜身上停了停。
        他暗自挑眉。
        看来,太学或者说童子学里的先生们,也并不是真的不知道酆都的意义。
        倒也是,倘若他们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来自酆都的石喜也不可能与北辰阁白星、瑶池的花萦这两个人同坐。
        “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齐称三清,据说都是传承自道门的始祖老子先贤。”
        孟彰暗垂了眼。
        他并不吃惊,一点也不。
        因为这样的惊讶在他翻看过道门几大法脉的记载以后,就已经出现过了。现在的话
        孟彰自己早就都给消化干净了。
        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在孟彰上一世的神话传说中,该是三位天尊的传承,可是在这一方天地里,却全都出自老子一人。
        他老人家一气化三清,三清传三大法脉,便有了太上道、元始道和灵宝道。
        是以在这方天地里,道门这三清法脉虽然也常有嫌隙,但在大体上,却都还保持着同进退的步调。
        也所以,即便北辰阁和瑶池合力,也难以将三清道脉的位置掀翻。
        三清道脉,仍旧镇压着整个道门。
        “在三清道脉之外,北辰阁的法脉传自昊天上帝。昊天者,乃天之帝君也,为北辰之星;瑶池派的法脉则传自瑶池圣母。瑶池,想来你们也都知晓,那是瑶池圣母的居所”
        即便已经接连点出了道门的五大法脉,李睦、明宸、林灵、白星、花萦、石喜那六人中,独独缺了石喜所在的酆都未曾得到只言片语的提及,可这童子学学舍里,从先生到生员,甚至是石喜自己,竟都全无异色。
        孟彰暗赞一声,收回目光。
        “旁门”
        “旁门所以为旁门,乃是因为他们的修士所修持的道法不合正统、不成条理和体系,多有疏漏,参差不齐”
        “但是。”那先生端正了神色,目光沉沉扫视着下方的小郎君和小女郎。
        “这并不意味着旁门里的修士们就不需要小心,不代表着你们能够随意轻视他们。”
        先生正色道“你等若是看过这阴世天地中的各方,就清楚了”
        “出身正道,备受正道各家法脉看重、青睐的正道子弟们,足有四成,是栽在了那些旁门修士手中的。相比起五成的邪魔外道和一成的同道之外,这个比例一点也不差。”
        “你们俱都是聪明人,该明白这个比例所透露出来的关键。”
        孟彰沉心听着。
        先生继续道“你们落在这里,都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了。我不希望什么时候,再看到你们在这里又死一次。”
        “在这里死去的人”
        先生不说话了。
        整个童子学学舍里静寂无比,落针可闻。
        孟彰没有去看先生,却自发将这句话给补完了。
        在阴世天地里死去的人,就是魂飞魄散,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先生细看过下首各位童子学生员的神色,确定他们都牢牢记下了这一点,才继续往下言说。
        一一简述过旁门与邪魔之外,先生便将一切收拢,讲解起这方天地间的修行演变过程。
        “人族初生时候,蒙昧混沌,对天地万象虽有认知,却多揣度、多猜想、多畏惧,是以彼时的人族,又因部落的缘故,多有图腾。”
        “图腾乃为神祗之初,也是修行之初。”
        “图腾神得天之精、地之灵,再受人之气,渐渐体悟天地权柄,踏上修行之道。”
        “彼时人族部落中,有天生灵性卓绝者,得图腾神喜爱,能沟通图腾神,借图腾神之力调用天地万象之气,乃为部落生存做护持”
        “彼时的祭师,又称巫师,乃是我人族真正的修行之始。”
        “巫师、祭师侍奉图腾神,随图腾神学习,渐渐养精、养气、炼气,踏上修行的道路。”
        “人族部落壮大,渐渐便有战争。战争之中,败者亡,胜者强。到后来,便起王朝,兴教化”
        “我人族诸子百家,其实也有收敛上古或近古时代的巫师传承,养气、养精、炼气,乃有人族传承”
        孟彰听着这些过往,也有些心炫神迷。
        直到先生已经宣告课程结束,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但学舍里的动静到底传入了他的耳中。
        孟彰站起身,快步走到教案侧旁立定,转身面对童子学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
        “诸位同窗,烦请留步。”
        童子学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也就都停下了动作,抬眼看向前方的孟彰。
        “学监告诉我,史磊史先生将会在今日下午未时整,离开学府。我托请他领我一道为史先生送行,学监已然应允。”
        孟彰迎着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的目光“学监着我询问诸位,诸位可也有意为史先生送行?”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一时尽都静默。
        王绅先开口问道“可是史先生要开始编书了?”
        就现下着个童子学学舍里,他、谢礼、庾筱不先开口,旁的人免不了会有些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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