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白长姐话语中的强作从容,  杨三童胸中那口闷气便泄了些。
        “准备好报酬就可以了吗?”他问。
        何况,难道你就真觉得我们准备的这所谓报酬,能够诱孟彰动心?
        后面那一个问题杨三童并没有问出口来,  都被堵在了咽喉里,可白长姐却也听出来了。
        她那边挂不住脸,  又心里发虚,  无措之下,  不由得闷声喝问“杨三,  你是在质疑我?!”
        杨三童笑了一声,不是更挑火的嗤笑,  而是类似于挫败的自嘲。
        “我是在笑我自己。”他道,  “我笑我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这样的虚伪了……”
        他要真觉得这样的行事不妥,  那他刚才联系孟彰的时候,  为什么没有任何的迟疑?
        要知道,那小海螺在他的手上,什么时候联络孟彰、什么情况联络孟彰、要不要联络孟彰……这些事情确实不是他全部能拿主意,  可真正做的人,却是他!
        白长姐心头的闷气似乎全部泄尽,  也是半饷无言。
        “……长姐。”杨三童忽然唤了白长姐一声。
        白长姐低低地应“嗯?”
        杨三童的目光放长放远,似乎越过了这重重宫禁,  看向了更高更远的天穹。
        “这一次我们收集到的那些消息,就别算作报酬了吧。算我们收集到比较紧要的情报,履行我等诸兄弟手足同孟彰小郎君的约定,所以分出一份交付给他……”
        白长姐没有立时应答,她在思量着什么。
        “长姐。”杨三童没有太在意白长姐那边的反应,又低低唤了一声。
        白长姐仍是回应他“嗯。”
        杨三童不知正在想什么,  声音渐渐渐渐接近呢喃。
        “我有些怕了。”
        “这帝宫,太可怕了……”
        白长姐心中沉沉,却只听着,简单应一声以彰显自己的存在。
        “它吃人……我怕在这里待得久了,别说你们,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我自己来……”
        白长姐眼睑垂落,脸不忍地偏了偏。
        她周身的气机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森寒似冰,无穷无尽的阴气正源源不断地呼啸而出,将这一片地界化作冰冻绝狱。
        也幸好屋舍里有阵禁封锁,不然这一番动静传出去,他们这处隐蔽家园怕是得漏了痕迹。
        “你若受不住,就回来吧。”白长姐对那边厢的杨三童道,“我们一众兄弟姐妹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大不了,我们还同以往一样也是可以存活下去的……”
        白长姐似是卸下了什么,这会儿轻松了不少,面上甚至又显出了几分笑意。
        “他们那些大人、有心人要争,便由得他们争去,我们这些小孩儿不奉陪了,我们自个儿玩自个儿的!”
        白长姐很有几分笃定。
        杨三童知晓白长姐的这份笃定从何而来。
        不是因为他们这些鬼童胎灵拥有足够保护自己独立于旁人纷争抢夺之外的能力,而仅仅只是因为——成人对于他们这些鬼童胎灵那接近无视的包容而已。
        在这方阴世天地里,哪怕是成了阴灵阴鬼,他们这些鬼童胎灵也仍旧握有一份特权——只要他们这些鬼童胎灵不主动掺和进去,就没有成人阴灵会将他们给牵扯进争夺之中。
        这种于有意无意间形成的阴世默契,便是白长姐所言说的“我们自己玩自己”的真正保障。
        若是放在他进入这一座帝城以前,这样的话杨三童是信的,这样的想法杨三童也同样不会怀疑。
        可是现在,在他潜入这一座帝城、亲眼目睹过一轮又一轮撕扯着底线的暗斗暗争以后,杨三童不确定了。
        天下乱局将起,真到战乱彻底爆发时候,那些个成年阴灵难道还会守住这样的默契,不将主意打到他们这些鬼童胎灵头上来?
        “……我不敢赌。”杨三童道。
        他不敢将自己、将一众兄弟姐妹的性命安危赌在那些成年阴灵的德行上。
        白长姐也是沉默。
        她劝不了。
        真要是那些成年人都有这样的德行,他们这些散落在外、不得不独自求生的鬼童胎灵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哪怕是因种种意外导致鬼童胎灵的诞生,他们一众兄弟姐妹的数量也绝不会膨胀到如斯地步。
        白长姐许久没有做声,到最后还是杨三童自己打破的沉默。
        “长姐,家里的阿弟阿妹怎么了?可还好?”他话题一转,便问起其他事情来。
        白长姐故作轻快,含着一点笑意回答他道“他们?他们这阵子倒是在村子里玩得开心,都不吵着嚷着要出去了。”
        杨三童听得高兴,声音就悄然放松了些。
        “是吗?听起来很不错诶。”
        白长姐却觉得头疼“听起来是不错,但苦的累的,就是我们这几个留守的兄弟手足了。”
        “是因为他们自己在村子里玩得高兴,所以很难管教?”杨三童似乎能想见村子里的闹腾样子,唇边似乎带上了一点笑意。
        “可不就是难管教么?!”白长姐恨不能抓住了杨三童来诉苦,“那些个小毛孩儿压根儿就坐不住,一时这个琢磨着在村子里整理出一块地儿来,要在那地里种些庄稼;一时又惦记着村子后头那黑山里的石料,要挖几块出来雕琢了拿来做法器玩物;一时又想着圈养些鬼纹蛛,要抽取鬼纹蛛的蛛丝织布……”
        “那鬼主意多得,呵,那真是我都怀疑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想法。”
        杨三童道“他们玩归玩,但也不是就完全没有意义的不是?我就觉得他们的想法挺有意思的啊。都开始读书了,就是不一样。”
        “有意思?”白长姐哼哼一声,“感情在村子里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那个不是你,你才能说得这样轻松。”
        杨三童笑了笑,明智地没再继续在这话题上深入。
        又说笑了几句后,杨三童才问“看起来,彰阿弟给我们的这些启蒙书籍,效果很是不错?”
        白长姐在那边厢也是点头道“确实很不错。”
        “这才过去不到几个月的工夫,所有的阿弟、阿妹做事都多了些条理,不再像往常那样只顾着疯……”
        回想起更早些年时候的鬼童胎灵,白长姐和杨三童俱都沉默了下来。
        那些年里,他们的兄弟手足真就只能用一个“疯”字来形容。
        疯玩、疯闹、疯恨、疯狂……
        不论是鬼母,还是他们这些兄姐,都只能勉强将这些兄弟手足的疯劲压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不让他们轻易出去招祸,也不让他们出去祸害旁的人。
        那阵子他们为此花费的心力,都快让他们以为自己要累死在这些事情上了。
        “现在阿弟阿妹们能克制自己的疯劲,将心思转换到自己的兴趣上,那也很不错了。不说日后他们能不能帮上忙,起码能帮我们减去不少事情。”
        杨三童最后还做出总结。
        “还真得多谢彰阿弟。”
        倘若杨三童就在面前,白长姐真能给他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