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渡江(1 / 2)

第七章 渡江

天色破晓,这风风雨雨的一夜总算过去了。外面虽还阴着,雨总算停了,这一夜对于谁来讲都未免显得太长了些。将近天亮的时候,众人都伏在桌上睡了一小会儿,却是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最先醒的,他把几扇纸窗全打开,后门也敞开,一股清冷的空气直扑进来,灭去了烟油味,众人一哆嗦,都觉猛一精神。金和尚最是高兴,破着嗓子笑道“老子真没想到还能看到今天的日头。”仿佛这条命并不是他的,捡回来就像占了多大的便宜。

耿苍怀天一蒙蒙亮就与沈放、三娘道别而去,分手时一句话也没说静了半晌、他仰头喝尽了一杯酒,沈放和三娘便知分手在即了,也各饮一杯,以为惜别之意。耿苍怀抱起许小六便走出店门,浑身一抖,似是一夜的困倦便一抖而落,他不沿大路,却顺着田间小路走了。

那少年在缇骑中人走后也走了,他给镖局中人另付了一笔酬银,便骑着他那头疲瘦的骆驼摇摇而去,众人也不知他向哪里去,也没人好问的。却是王木本为这镖银而来,不甘心就眼看着它这么被缇骑带走,缇骑一走他就暗暗缀了下去。

要说最黯然的当数镖局一干人,这趟镖白吃了一番苦,可走得丢得都不明不白,众伙计都憋了一肚子气。秦稳一晚上像老了不少,分给一个人一个包裹,勉强笑道“我本打算借着这趟镖走完,直接卷铺盖回乡养老,跟龙爷子也说了,我这支分局就算散了吧”叹了口气,“没想会弄成这样,但虽说有些不清不白,但毕竟是镖主把东西送人的,跟你我无干,这镖也就算送到了。咱们大伙儿也就此道别吧。你们还年轻,有的奔,我老了,还是原意不改,回老家养老去。”

旁人见他词意萧索,也不免替他黯然,都觉那个黑衣服的骆姓少年虽说给了酬银,但等于把镖局中人耍了一番,未免太过。秦老爷子分给伙计的包裹沉甸甸的,想是银子。那些伙计也无话可说,情重的便红了眼睛,一个个跪在地上冲秦稳磕了个头,然后便南北东西各觅前程了。不过一会儿众人也就走得干净,只剩秦稳和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他们行李多,除了铺盖箱笼,还有临安带来的一些精巧玩意儿,看来是打算回家养老哄小孙子的。

秦稳向店家买了两辆旧独轮车,店家死活只收一半的钱,他们这条路上走惯的,是老主顾了。两人把东西捆好,便冲众人抱了抱拳,上路了。

焦泗隐叹了口气道“瓦罐难免井上破,镖行逢十抽一,这趟镖想来油水不少,这老秦就失在一个贪字上了。”那边杜淮山也颇有感慨,冲金和尚和张家三弟兄道“怎么样,你哥儿几个是不是跟我们老头子到淮上去”

张家三弟兄本来老实,此时无处可去,投入义军又是忠义之事,便都点头。金和尚无拘无束惯了,正待皱眉,杜淮山笑道“只你哥儿三个吧,那和尚怕了,他原来只敢杀宋兵,不敢杀金狗的。那也难怪,金狗本是不易杀的。”

金和尚大怒,骂道“哪个怕了,随你老头子去就随你老头子去了”一转念,忽怒道,“和尚就姓金,你一口一个金狗,不是把我也骂了进去”

旁人都不由得好笑,杜淮山笑道“是小老儿失言了。”

正说着,却见王木从外面走回,一脸苍白,他昨夜看缇骑赶着镖车走后便缀了下去,想来对那趟镖尚未死心,金和尚问道“如何”

王木苦笑了下,道“走了一个多时辰,快到平陵时,他们又有几骑接应,绝对没咱们份了。”

众人脸上也一片黯然,看来、杜焦二人与王木倒是早约好的,一起来打这趟镖的主意。他们原就负责为淮上义军筹措粮草,江湖中人,劫镖盗货也属正常。却见王木忽然脸上一笑,道“你们猜我跟着跟着后来又看见谁了”

众人奇道“谁”

王木笑道“还是那姓骆的小哥儿,我跟着那队车走,一路上就没听见缇骑的人吭出一句话也是,他们出道这些年,只怕还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将近平陵的时候,我看见有几骑迎上来,知道袁老二受伤后,都大为吃惊,有人便飞马去向袁老大报信去了。没想到这时,那骑骆驼的小哥儿不知怎么那么快,一忽儿就追上来了。缇骑中人吓得脸都白了,摆开阵势准备拼。没想到那小哥说走得这么慢,是不是车子太多了他下了骆驼就把最后一辆车上的两个卫士打掉了,叫车夫也滚下去,抢了那辆车又掉头回来了,再就一句话也没跟那批缇骑说,那批人想追又不敢追,就这么眼愣愣地看着他那么走了。哈他们也有今天,那副受憋的样,看得人真叫痛快

“我就奇怪,这少年先把六七车银子弃于不顾,怎么又去抢回一车来他做事当真反复无常,实在难测其意。我认得那辆车,是最小的一辆,原来我打探过,里面只有两箱银子。不知那小哥儿是不是忽然觉得钱不够花了,就又去要回来点儿。我看看缇骑护得严密,马上又要到他们的地盘了,不比这里,劫到手可以马上渡江,所以我便赶回来了。这批银子,咱们是没戏了。”

说着他就望向杜焦二老,杜焦二人对视一眼,叹了口气。王木叹道“淮北易先生那儿,真的手头已经左支右绌,揭不开锅了吗”

杜焦二人点点头。王木就轻声一叹“这些年,也真难为他怎么撑下来。唉,是我没用,他交代下来的事情又没办好。”说罢,恨恨道“谁想到半途岔出这么多事来,如果还在镖局手中,倒还可以动手。”

杜焦二人摇摇头,劝道“算了,你也别太自责,在秦稳手里,也不是那么好动的。只望易先生能再撑两个月吧”

金和尚却没听到他们说什么,独自在盘算那缇骑的事儿,想着想着自乐自怒,一会儿忽一拍大腿,骂道“这趟镖真个邪门,叫和尚险些白丢了命,究竟连银子毛也没见一根。”

没承想杜焦二人听他说“连银子毛也没看见一根”时,神色忽然一动,他俩人心意相通,就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隐隐想到有什么不对。店中人多,他们没再多说,只又坐了一时,一行七人也便上路了。王木见那瞎老头祖孙俩可怜,无地容身,便把他们也带上了。

沈放与三娘终究讲究些,擦脸洗口然后叫了两碗面,吃了停停食,才又上了他们青骡小驴儿,向前赶路。好在雨适时知趣地停了,虽知路上定不好走,但就算蹚泥涉水,也绝不能在这小店留了。

他们有牲口,走得快些,有两顿饭的工夫就看见前面秦稳与王木两拨人了。一路上这三起人便遥遥相望。也算同过一番患难的,彼此望见了便笑了一笑。偏秦稳和那小伙子两个人不大会推独轮车,歪歪斜斜,一路走得好慢。他俩都是城里人,原也难怪,张家兄弟看见了,看不过去,便接手不时替他们推一程,后来索性全由他三兄弟换着推了。他们都是老实汉子,丝毫不惜力气,秦稳冲他们道谢时他们讷讷的谦辞倒像更让三人费力一般。

沈放叹道“被朝廷逼得亡命江湖的人原来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倒是我这书生是最无用之人,万卷之书、径寸之翰,从此抛置,倒要妻子来费心照料了。”

他这里正感慨着,忽听得身后一阵铃响,三娘子回头望去,却见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少年赶着马车在路上行来,远远地缀在后面。一路上人空,铃声显得就越发清脆。他连车上镖旗都不拔掉,跟着的那匹骆驼也不用拴,自跟在车旁慢慢地走。看他的意思,倒是不急。

一路上那骆姓少年赶着车时前时后,也不理众人,有时车陷在那儿了,他也不要众人帮忙。高兴时就叫骆驼帮一把,那牲口劲大,只要拉一下旁套,一下子车子就可以拽出来了。不高兴时由那两匹接车的马儿摞蹶子使劲儿,他坐在上面一声不吭,也不知和马儿斗气还是和老天爷斗气。金和尚几次看见都想帮个手,但见他神色冷冷的,不由得便止住了。

金和尚一番好心无处可用,口里不由得喃喃道“奶奶的,连我这不知眼色皮粗肉厚的和尚都怕他这张冷脸,以后要是哪个姐儿看中了这细生哥儿,那肉乎乎的心一天不知要滚上多少刺儿,可有的吃苦了。”说得身边的小姑娘听到了,不知怎么一张脸就暗暗红了一下。

从困马集到铜陵,再到长江边的渡口,路程本不算远,但道路泥泞,一行人足足走了两天才算走到。但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绕过铜陵城不进,直奔城外的尖石渡。那渡口因江边尖石得名,只见渡口诸山,石棱尖利,直插青天,众人也无心细看。这渡头是官渡,有官兵守着,又有两条摆渡的官船穿梭来去。从这里过去,过了江就是江北了,杜焦心里松了口气快要到家了。过了江也就非缇骑势力所及,不由得浑身轻快了好多。

刚赶上雨晴,半个月没正经露面的太阳露出脸来,金红金红的,斜斜照在渡口上,半江瑟瑟半江红,当真江山如画。江北虽也是纷扰之地,但众人都是在南边多少犯下点儿事的,多对过江抱了很大的希望,脸上便不由得都有一时的沉静,温温凉凉的像有些回家的感觉。这乱世苍生、人间小渡,至于每人心中是何感慨就无从猜测了。

那只大航船刚好过去了,另一只正在修补,秋江水涨,江面更觉宽阔。对岸的船虽已在返程,看来还得好一会儿还能划过来,众人都在看那船,那小姑娘英子却望向来路中午时见到骆小哥儿那车子又陷进去了一次,这次陷得深,那匹骆驼又不见了,那少年人在车上却并不急,所以下午他就落后,没见人影了,这时不知道拔出来没有。那小姑娘十四五岁,但是山东妮儿,身材却是高的,这时众人都在心急着过江,只她反而不急了,在心里暗算他如果赶不上来就赶不上这班船了,十年修得同船渡,若他赶不上,不知这次渡江之后,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而即使见到,他又能不能记得住她呢

眼看着航船快到,忽然一片蹄声打碎了宁静,众人一抬头,只见东首沿岸路上正飞奔来几十乘铁骑,远远地只见一片烟尘,马上人未到,已经高喊道“守渡的兵士听令,不许放一人过渡。”众人一惊,已猜知多半跟自己有关,可能就是缇骑。袁老大一向好面子,如今居然有人敢伤他弟弟。众人别说身上本有干系,就算没干系,以袁老大和缇骑的性子,迁怒之下,也绝不会放过一人。杜焦二人虽声名久著,又身在淮北义军,但这下只怕缇骑再也不会卖他俩人的面子,多半要将他俩人一齐装了进去。

船刚好靠岸,众人便急着上船,守渡的有两个关防的宋兵听到传话,忙把船扣住,呼喝船夫,自己拦在船头,不让众人上。当此之际,谁还管得了许多,三娘站在最前,一拨拉就把一个官兵拨到江里去了,另一个也被她一脚踹开。岸上还有一小队官兵,见状便抢上前来,被金和尚几个当场拦下,一时十几人眼看就上了船,逼那船夫立刻开船,忽见那奔来的铁骑之中,犹远隔数十丈外,就已有数人腾空而起,要抢上前来。当先一人形如大鸟斗篷在天空中一张,鹰一般地飞扑而来。

一见他跃起的姿势,杜淮山就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喝道“鹰击长九,枭舞低三”他自己迎向来人站住。杜淮山的老伙计焦泗隐与他心意相通,见来的是个高手,船夫又惊软了,开不得船,自己奔过去一掌就将船夫推开,要亲自操舟。

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那当先扑来之人已到,他还在岸上,就已喝道“不许走”披风一旋,整个人黑压压直罩下来。杜淮山还没来得及上船,口里叫道“真是龙虎山上九大鬼,快走”

他是叫焦泗隐快走,自己却已来不及上船,当即一弯腰,却用一手撑地,一手遮天,来了个“铁牛耕田”。焦泗隐已知这下麻烦大了,只见那顶披风虽已将杜淮山接住,杜淮山的人影却被罩在其中不见。焦泗隐正犹疑在走与不走之际,那来人用一招“乱披风”困住了杜淮山后,人已向他扑来。焦泗隐和杜淮山相交多年,就是从没听他说过什么“鹰击长九,枭舞低三”,更不知让自己这个老搭档“洞明手”也骇然变色的什么“龙虎山上的九大鬼”是谁,但见来人一出手仅以一袭披风就能将杜淮山困住,那是从未有过之事,当下将橹往王木手里一交,叫了一声“秦兄”,先就一招攻去。他这许多年已很少出手,本人绰号“练达剑”,但剑已弃用多年,这一下便以掌为剑,直向那人刺去。他叫一声“秦兄”,是当为此之际,敌忾同仇,叫他帮忙操舟。没想他一招掌剑刺出,对方人已不见,先冲秦稳发了一招,秦稳哼声一接,秦稳在地,对方在半空,秦稳却被逼得退了半步。焦泗隐一急,当下拔剑,他的剑就藏在他的旱烟杆里,那人却闪过了,只接连向秦稳下手,秦稳稳扎稳打,却不觉就要被他迫到了岸上。焦泗隐也未想到此人竟会如此棘手,于是高喊“好”手中剑再不留情,倾力而出,那人便已无暇再攻秦稳,一转身手中长袖就向焦泗隐剑上拂来,他袖中也不知藏着什么,只听“叮”的一声,焦泗隐的剑已荡开,那人接着就是出手进招,焦泗隐只接了一招就觉出对方的压力。焦泗隐出道三十余年,还是头一次在别人背后进招,却在一招之下就被对方封过而且马上出手反攻,他这下亲自动手才觉出那人的厉害。

这时杜淮山终于破开了那披风,一跃而至,口中叫道“焦贤弟,他是龙虎山上人,绝不可大意。”

登时,秦稳、杜淮山、焦泗隐三人已呈三角形将那来人截住。从头至尾,也就一瞬间之光景,这人居然一出手就已迫得船头三大高手人人出手,还隐占上风,成功地拦住了他们上船渡江的念头,在场人心中不由得都懔然一震,这人是谁竟有如此能为龙虎山上人又是什么意思

杜淮山却不愿多等,叫道“秦兄,你走,焦贤弟,你留下,咱们老哥俩儿见识见识张天师座下的九大鬼,王木,开船。”

他口里说着,手下不停,一只手转眼已呈淡金色,想来就是三娘特意提过的“洞明手”了,更不迟疑,直向那人背后击去。焦泗隐也不敢怠慢,长剑一挺,就出了手,对秦稳道“秦兄,你请。”

那人嘿嘿道“来不及了”双袖飞舞,已和杜焦二人交上了手。当此之际,秦稳照理绝无先走之理,不由得一时沉吟,却一皱眉,拱手道“多谢二位了,二位的人我一定帮忙照护。”

金和尚怒道“谁要你护了”就要扑上岸来,却被王木一把拉住了,说“和尚,咱们另有要事。”

金和尚一愣,叫道“什么要事你怕死你先走。”但心中知那王木绝不是怕死之人。就在此际,又一人影扑来,已和秦稳动上了手,明显地秦稳占不了上风。那边杜焦二人喝道“王木,快走,记着我吩咐的话。”

那边王木就要开船。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见秦稳已被困住,待要上前,秦稳已叫道“大牛子,别管我,先走,记得东西一定要捎到我淮北的老家。”那小伙儿一迟疑,便不下船了。这时杜焦二人已把先来那人逼下了船,秦稳则拼力将另一人缠住,却明显落了下风,王木起锚开船,那瞎子祖孙吓得缩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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