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解:(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陆伊阻。静寄东窗、春醪独抚;良朋悠藐,搔首延伫)(2 / 2)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营妓居然也敢拿款儿。等了半天,却还没有到来。不等那伯颜发怒,吴县令已发起怒来。他那么一个斯文人,一巴掌就抽在前来回话的家人脸上,打出五条指,怒叱道“你说我说的话,就是抬也要把她抬来。”

那家人不敢吭声,只有退下。伯颜在一旁看着连连冷笑,吴县令也自觉没有面子,只听伯颜嘿嘿道“吴大人,回头我可要和你们安徽按察使卢大人说一下,你接待下官接待得好啊,可要给你好好升两级官。”

座上气氛登时变得严肃,吴县令已不敢答话,只是连连拭汗。要知当时宋庭对北来使节一向以承顺为主,任谁也不敢怠慢,也是,在秦丞相威势之下,谁又敢当轻启战乱之责呢却见伯颜已面沉似水,冷声道“吴大人,我再数三声,朱妍若还不来,咱们这席酒不吃也罢。”

说着,就开始数了起来

“一、”

“二、”

“三、”

吴县令的头上只见冷汗直冒,看着真是又卑怯又可怜。那伯颜已数罢三声,他也真说得出做得到,毫不给那吴县令面子,起身就要走。吴县令知道他只要一走,自己这官儿只怕就丢定了,所有的十年苦读都要化为泡影,不由得哀声求道“伯颜大人,你消消火,再等上一等,我一定给您传来。”

却听楼下响起一声轻叹。那叹息虽轻,声音却悦耳,只听一个好听已极的声音道“玉琢,不用求他了。伯颜大人,朱妍已来。”

众人往楼下看去,却没见到什么美女,说话的却是适才随几个营妓进来,给她们提包打杂的一个小厮,刚才并没跟上楼来。这时开口,众人见他身材袅娜,才知是个女子。伯颜也一愣,向楼下望去,问道“谁是朱妍”

那小厮道“我就是。”

她一抬脸,众人只见她的五官生得极好,但是脸色黯淡。伯颜愣道“也不见得如何出色。”

那小厮却似不惧他,淡淡道“你别难为吴县令,我就还你一个艳光四射的朱妍。”

伯颜倒要看看她变个什么戏法,点头说“好。”

那小厮就叫道“打水来。”

这醉颜阁想是她颇熟,茶佣果然就打了水来,目光中隐隐还有一分为她担忧之色。只见那朱妍置盆于地,低下头慢慢洗脸。座中都一静,满楼里只听得到她拨水的声音。她还没抬脸,那声音似已能撩动人心意来。然后,只听她一声清叹,慢慢向楼上仰起了脸。适才脂粉污颜色,众人看不见她的真面,这时见她微微抬头向上,身影里却透出种说不出的倦已倦于这么给男人相看。众人这才见她的一张脸真的如晓露芙蓉,在这古楼中,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艳。伯颜的一张嘴张开就合不上了,只听她一声轻叹道“我去更衣。”然后人就袅袅婷婷地走向门外。众人望着她的背影都没说话,似这时才明白什么叫作“云想衣裳花想容”,又是什么才叫“名花倾国两相欢”。

那朱妍一去甚久,催了好几道,好一时,她才在众人的期待中走来。众人先只听见她下马车的声音,想来是在车中换的衣,然后是环佩叮咚,那声音极细微,却引得人不由得竖起耳朵听去,要听她的到来。朱妍的饰物想来不多,但偏偏叮叮咚咚,若断若续,人没来,声音已响满了整个空间。就是从院门到楼门口这几步,她的玉佩已响成了一段音乐,似是轻轻叩着你的心,说“我来了,我来了。”

沈放与三娘也随众向门口望去,然后朱妍才在门口出现。看到的人都不觉一怔,这一怔与一静不由得又感染了别的座客,本喧闹着的口忽然就闭上了,本来闭住的口却不由得微微张开,满座的声音有层次地静了下来。只见朱妍停在门口,身姿间有一种迟疑的味道,好像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向何处去,美到了极处原来就有这样一种自身不觉的茫然。只见她穿着一身绯红色的衣,披着银纱,纱下是一件石青色半臂,立在门口,逆着光,如真如幻。众人这时却像已看不清她的脸,连杜淮山都惊愕在那里。这时朱妍才抬头向楼上发问“玉琢,这三个月你都不肯见我,为什么这时你又这么急地传我来”

她说话的对象似乎是那个吴县令,想来这县令名叫玉琢,只见他面上颇多尴尬。朱妍出面,虽解了他的围,但他这时似乎又不想见到朱妍了。他的目光与那朱妍的目光碰到一起,随即就闪开。朱妍与他却像旧识,见他不答,就轻轻叹了一口气,走上楼来。

只见她轻盈一福道“小女子朱妍见过各位大人。”

她的声音不能说如珠如玉,因为那是珠玉也发不出的人间所没有的一种清润。这下离得近,众人才看清了她的容颜。只见她果然人如其名,明媚鲜妍。一般女人看女人会先看她的衣履,但三娘觉得,她让你在来不及看她的衣履之时已眩惑了。她的装饰不多,不至繁丽,但饰物也有,不至寡淡。你不能说她有多美貌,只是这世上任一个女子见了她的话,只怕不由得心头就会有忽忽一失的感觉原来一个女人可以女人成这样。三娘子一直微愕地看着那个叫朱妍的女人,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作“惊艳”。

三娘一向不喜欢一个女人过分耀眼,但原来“明”可以明成这样一种明艳;她也有些瞧不起“媚”,但“媚而不俗”原来也并不是一句空言;她见了朱妍以后,才知道城里的女人原来也可以“鲜”,却绝没有乡下女孩那么鲜得土气,至于“妍”呢,原来胭粉之物可以将一个人装点得如此天然。

满楼中唯一没有惊呆的可能就是沈放,他一望之下就已掉头来看三娘。却听那吴县令说“朱校书,咱们的事以后再叙。伯颜大人是朝中贵客,刚刚感叹于对酒不可以无花,就在等你来。我舒城地小,无人足以当他尊目。幸得有你流寓于此,就请弹上一曲如何”

那朱妍把一双眼望向他,眼中既有喜意也有疑惑。当此场合,也不好多说,轻轻颔首,自去栏杆旁要了一张方墩坐了。她随身携带得有琵琶,只见她轻抱于怀,眼里看向吴县令,眸中似有幽怨。吴县令却并不看她,她微微苦笑了下,拨了拨弦,然后将眼向场中流眄。她本侧坐着,选的位置好,可以看到全席。这一目光流盼,场中无论贵贱,连沈放三娘那边,都觉得她看到我了。年少的忍不住心中便一跳,却忍不住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那一眼似是她的开场白,只听她拨了拨弦,弦声叮咚,渐成曲调,她口中也轻轻唱道

你将这言儿语儿,休只管唠唠叨叨地问;有什么方儿法儿,解得俺昏昏沉沉的闷;俺对着衾儿枕儿,怕与那腌腌臜臜的近;谈什么歌儿舞儿,镇日价荒荒獐獐的混。

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俺只愿荆儿布儿,出了这风风流流的阵。

她这边轻轻地唱时,杜淮山在那边却与店伙低声说上了话。只听杜淮山问“她是谁”

那店伙微笑道“她就是据说在临安也大大有名的朱妍呀。客人没听说过她是流寓于此,是不是漂亮得让人吃惊可惜一个营妓走到哪儿都还是营妓,脱不了教坊的籍,再美也是枉然。”

杜淮山点点头,他心细,轻声问道“她为什么把你们那县令时不时地看,我觉着,她这歌儿就像是唱给他听的。”

那店伙脸色一变,四顾无人才轻声一叹,却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杜淮山如何肯放他走,一把拉住,笑着追问道“说来。”那店伙犹在迟疑,杜淮山已向他手心塞了点硬硬的、凉凉的、银白色的、让黑眼睛看了不能不动心的物事,那店伙不由得站住脚,口里含笑道“这怎么好意思,说起来话就长了,我也是听我丈人家说的,那朱颜就租住在他家开的个小客店。”

说到此处,那店伙神色颇为黯然“说起来远不是红颜薄命说这朱妍姑娘本也是好人家出身,没想到赶上南渡,家败了,为什么流落入平康巷里做此种生意,她不说,也没人知道,总不是苦命却偏偏生来明艳,但身在教坊,若长得丑些,就更为吃亏了。也亏得她这份相貌,倒也有好处,我听我们这儿去过临安城的掌柜说,难得地极少有男人占到她便宜的,因为她过于美貌,少有人面对她不觉得自惭形秽的,就这么也过了这些年。她于人无所用心,也没接过什么客人,但在临安城中声价极高,所谓朱妍一舞,可值千金,怕还不是虚话。上面也自有些贵人照护于她,她只要不动爱念就还好了。”

说着,声音忽然放轻“可惜红颜薄命,美人常伴拙夫眠。那么多王孙公子,她都没看上,看上的偏偏是我们县令。我们县令当年未中进士时,家境颇为寒窘,不知怎么和朱妍认识了,听说他腹内颇有才华。朱妍也就贵他才华,委身相许,又以金帛助他及第,可惜我家县令朝中并无靠山,就外放为这么个小县的县令了。开始,他们还时时有书信往来,后来,吴县令这边就断了。我听知情人说吴县尊早就后悔与她交往,为此弄得声名不佳,也不容于临安城中的公子贵人,才落得一个外放为官的下场。但只因朱妍还在京中,结交往来俱都不俗,所以还敷衍着她。后来听说自他外放,朱妍就已闭门息客,吴县令颇为不悦,就不再回她的信了。没想这朱妍姑娘居然就真的一片痴情,真的一个人抛尽繁华,寻找了来。这么千里迢迢,到这舒城也快三个月了,吴县令一直不见。唉,没想他们今日见面了”那店伙似是也不知该怎么评说今日这尴尬局面,望着杜淮山几人面露苦笑,提着壶去了。

那女子唱的曲调名为叨叨令,本是北曲,后来流入江南,曲调才变得繁复了许多,这两年在江南极为流行。只见她唱到后来,唱一句不由得就看那吴县令一眼,眼中神色就是一叹。似是一个人本就不敢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可以依持的人,但宁愿轻信一次,倾身相与,却偏偏被负,一眼一眼看得出自己正走进深渊的荒凉与慨叹。荒凉本苦,但在她眼中,连这荒凉也是艳的。座中人人敛容正坐,只有伯颜微张着嘴,傻傻地把她看着因为也只有他有资格如此。朱妍一曲既罢,却把琵琶一收,款款站起,低声道“玉琢,你真的认不得我了吗”脸上有一种决绝的表情。

吴玉琢一愕,似是不好回答。他旁边师爷见县令受窘,忙插口笑道“朱校书名传天下,谁还会不认识。来来来,在下倒一杯酒,你敬一杯给伯颜大人。”

朱妍却并不望向他一眼,也不望向那伯颜一眼,口中苦涩道“三个月了,你都不肯见我一面。我知道你已盛纳姬妾,我无所谓。但两载恩情,宿昔相许,难道就这么断了吗”

那吴县令一脸尴尬,却听朱颜道“其实,我是这样一个人,断就断了也罢,我只想要你当面给我一句话,其实只要你好,我怎么都可以的。”

那吴玉琢额上微微出汗,这回却不是为恐惧,而是惶愧。只听他道“朱妍,这些话咱们下去再说好不好,这儿伯颜大人和这么多大人还在场。你、你再唱一曲吧。”

朱妍身形轻轻一颤。她看着吴玉琢,只见他正一脸不安地望着伯颜。她似终于认清了这个男人,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去的声音,那声音很小,但又很大,连对面三娘似是都能在她身形的微微一颤里听见。可惜,她曾最最在意、为之舍弃最多的人却一脸油汗地望着个金使,诚惶诚恐,完全没有听见。

朱妍脸上一笑,笑得无比灿烂,觉得自己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见这样的男人。

然后,她极为不屑地指着伯颜“最后,你就是为了这么个金官,为了舒城太小无物可以款待才终于见我,拿我出来款待”

她伤心欲绝,脸上却是一种凄艳。她摇头苦笑道“男人啊。”座中男人有点心的大都心下一惭,觉得她三个字已把男人之德色叹尽了。却听朱妍叹道“那我还唱什么歌,唱什么叨叨令,本就是虚情假意,什么叨叨的也唤不回留不住的呀。”

她的眼中满是泪。她是美艳的,虽在污泥,但却出尘。她觉得自己本给了这个浊世一个机会,给它一个机会留住她仿佛留住美好,留住一点点真心,虽然她全不相信它,还是给了,但他们还是糟蹋了。

她望向伯颜,口里轻笑道“你是想和我睡觉吗”

伯颜一呆,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也只有他内在的兽性不会受到伤感浸染,只听他满脸兴奋地道“是”

朱妍却只一笑,眼光看着他像看一个动物,然后,双目又扫了全场一眼,就望向空处,口中轻声道“做梦吧。”

说话时她的左手已伸出栏杆,手一松,手里的琵琶就已坠下。众人一惊。只见她已轻轻一笑,身体轻盈一翻,人不知怎么就坠向楼下,众人没想她有这么敏捷,只来得及听她口里轻声说了一句“玉琢,记着,我不是为你才跳的,你还不配叫我失望”

场中人“呀”的一声,大多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却眼见马上就要血溅朱栏。

那朱妍跃下楼时,手里已握了一柄削橙的小刀。她知道楼不高,所以跃下时身子朝下,却把刀尖对准胸口,已抱了必死之心。众人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刚烈,还是杜淮山反应快,他见朱妍一跃出楼,自己就已扑出相救。他这边回廊距朱妍那边足有四五丈远,朱妍是笔直坠落,他却是斜斜扑出,但杜淮山身手绝快,斜斜扑来却在朱妍离地还有三尺时就已赶上。他绰号“洞明手”,本就目光锐利,在空中已看见朱妍手中之刀。他不急着碰人,反先伸手向朱妍腕上一拉一拧,朱妍手中之刀已脱手落下,刀尖朝下,“脱”的一声,直插入地板中,刀柄轻颤,足见锐利。

然后杜淮山才托住朱妍,稳稳落地。他年齿俱高,已过知天命之龄,本来对于世俗所谓男女之大防已不必讲究。但这朱妍实在过于明妍,杜淮山接住她时不自觉就把双手平伸向前,远远地托着她的身体,然后才把她轻放在地,朱妍眼中的泪水才开始流下。杜淮山活了六十余岁,才知道什么是能穿透岁月的红泪,只听她喃喃道“为什么救我”

杜淮山不好答,也答不出。

朱妍叹道“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女人。这场生活我已经活厌了。我活下去,就是多受屈辱,除了这,还有什么,还有何意味唉朱妍啊朱妍,尘世滔滔,尽是须眉浊物,竟没有一个可以当得起你的人。”

杜淮山怔怔地看着她,心底有一种久违了的温柔升起。楼上却响起了一片喝彩之声,原来他这么一个衰龄老者,一跃扑出,其身手矫捷,犹胜少年,北廊上的金人虽一向鄙视南朝之人,但见杜淮山救人成功,不由得也鼓起掌来。杜淮山找不出安慰的话,却觉得不该再留在朱妍身边他心里也觉暗愧,自他老妻去后,他一向视红颜如骷髅,心中没有男女之念已二十余年,但救朱妍他不自禁地双手平托,分明心里已动了男女之念,这时又在众人目光下觉得不便待在朱妍身边,却是所为何来心里一转念,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红,想“杜淮山呀杜淮山,枉你勤修洞明手已三十余年”侧目望去,见朱妍虽在垂泪之时,却仪容不乱,她那种美令人肃然。杜淮山心里一叹,心道这样的人,原本也就不该生在人世间。他拾起朱妍先前放手丢下的琵琶,见琴尾与弦柱已有些摔坏。他转身把琴递给朱妍,轻声道“姑娘保重听老朽一句,人生长着呢,千万不可再生拙见。”便转身上楼,心里也知道自己此举并非真的古井不波,而是为逃避那女子的艳光四射。

四座的目光一时都盯在楼下的朱妍身上,只见她的泪不断滴下,却委身坐在地上。寻死一次以后,她似已忘了死念,把几乎陪了她一生的琵琶如朋友一般抱着,整个人痴痴的,不知在想什么。不知觉她中指动了一下,正拂在琴弦上,声音传出,她才似对这外面的世界有了些知觉。她把一双眼四处茫然地看着,一切都是空的、黯淡的、不可依靠的,只有这琴、只有这琴是熟悉的了。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寂寞,寂寞得只剩下这把琴了。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平日最熟的地方按去,弦索轻颤,也就不由得向她平日最熟的曲子滑去。琵琶摔了一下,声音微破,弦柱又震动了,音准有些乱,但更增凄迷。朱妍拨弦的银甲也已跌落了两三只,她也不去寻,似全然不觉,随手奏去,零零乱乱地奏起来的还是刚才那首叨叨令美艳如她的女人也只是想找段可以一生一世叨唠不绝的情啊。

只听她低唱道

“想当初香儿火儿,罚下了真真诚诚的誓;送他去的车儿马儿,掉下些孤孤凄凄的泪;

“盼杀那鱼儿雁儿,并没有寒寒温温地寄;提起那轻儿薄儿,不由得人煎煎熬熬地气。

“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得俺朝儿暮儿,受尽了烟烟花花的罪。”

曲调凄凉,连醉颜阁的茶佣也不由得伸袖拭泪。却听朱妍的喉咙渐转高亢

“你听那金儿鼓儿,每日价丁丁东东地响;你和那姬儿妾儿,不住地咿咿呀呀地浪;

“不想着鞋儿袜儿,当日个寒寒酸酸的样,也不念我肠肚儿,可怜皱痴呆呆地望。

“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为什么神儿圣儿,似这等糊糊涂涂的账”

一曲歌罢,她控制不住情绪,猛地把那柄陪她多年的琵琶向柱上摔去,一柄良琴可怜玉碎,她人则已掩面痛哭,楼上的吴玉琢脸上不由得一阵红一阵白,连伯颜看了也觉痛惜,生硬地开口道“兀那小娘子,你不情愿也就算了,咱家也没逼你什么”

朱妍却不理他,缓缓站起,她的身材在照进门洞的旭日阳光中有一种绝世的窈窕。却听她叹道“好冷啊谁能为我抚曲,我为他舞歌。”

在遭受到人生最大打击的时刻,她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让她爱恨俱难的舞与歌。

忽听廊下有琴响了三两声,满座一愕,这时才都见到适才三娘望见的那个旧衣少年。只见他膝上横琴,端然静坐,左手轻捻,右手慢挑,是他那儿发出的琴声。朱妍不由得也一愕,她适才一语本不过是寂寞空虚、自伤无俦的意思,却没想到真有人携琴于此,还是时下少见的七弦。其声冷冷,其韵清清。朱妍本是识音之人,一听之下,已知琴为良木,人为解音。不由得回目望去,却听那边琴弦又奏响了声,隐隐有劝慰之意。

朱妍一愣,却听那琴曲已经展开,似有一个低柔的声音说“想跳就跳吧。”朱妍的双足不由得动了起来只有一舞可忘忧,却听那边琴曲开局寥廓,入题后渐转荡漾,却是唐时的六么令。朱妍精研音律,所以识得,她为此便舞起柘枝。只见她轻旋、折枝、大攀花、小攀花,尽是柘枝舞中的动作。座中人一时都看得呆了,都言“朱妍一舞,千金难睹”,谁想今日会相遇于这么一个僻静小城,又是在她这种心境下见她一舞。三娘轻轻打着拍子,她可能是座中唯一识得这舞之人。

却听楼下那少年琴声溶溶,每一响似都托起了朱妍的足。他口中似还在低吟,远远隔着,听不清,沈放耐心听去,隐隐是陶潜的停云。这一舞直有顿饭工夫,忽然那少年猛然收指,朱妍于急旋中也猛地一停,其间关合之巧仿佛两人心有默契,久已练就。沈放只听那少年收手时轻轻叹道“自古才人多寂寞,何须去住两沉吟。”这话似说给朱妍听的。

这一舞如虹垂霓动,曼妙万方,早把对楼金人看得抓耳挠腮、意气洋洋。金使伯颜猛地一拍手“如此绝伎,不带回去献给皇上,岂不可惜。来人啊下去请了朱妍姑娘上来。”

那朱妍不过是为了知音一舞,聊以解郁,谁知会惹出这一段横祸。她望向那个吴县令,想起彼此恩情已断,朋友之义总还该有的,盼他出言缓解,吴玉琢却只冲她苦笑摇头。眼看两个金人已下楼“请”她来,朱妍面色惨变,她一退已退到一根柱子前,她脚前就是适才跌落插入地板的那把刀子,她把脚趾轻轻对上去那刀上有她久练密制的鹤顶红,这药练的时候她就知道并不是用来药别人的,这世上还没人配她药杀,她是要用来药自己的。只要她足尖轻轻一动,踢破珠履,刀上毒素入血液,不上一时三刻,她就可以命归极乐。她的脸上挂出一抹浅笑,仰首向天道“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我朱妍真的生不如人吗唉朱妍今日谁娶我白首它时不负君朱妍今日谁娶我白首它时不负君”

她这话说得惨烈郑重,但楼中又有几人懂得更有几人敢答几人能答那两个金人已经走近,朱妍的脸上露出一种藐视的风情,宛如低吟地说了最后一遍“朱妍今日谁娶我”

她轻轻扬起脸“白首它时不负君。”然后,将左脚就要向那刀锋缓缓踏去。美丽的女人是否如美丽的梦,最后也只能落个风流云散

那两个金人已笑道“姑娘,跟我们上去,你交了好运了。以你这般容貌、这等歌喉、这般舞艺,荣华富贵都等着你呢”

朱妍慢慢闭上眼,她不想再看那两个人的脸那些满是权色、满是横肉的脸,她倦了,要离开了,这个世上不配她停留,这时她耳中却听到三个字“我娶你。”

她似是不信,也不敢相信,但还是不由得微微睁开眼,因为那声音是如此和畅。满座的人都循声望去,却见那抚琴少年已推开琴站起身,向朱妍走来。见她睁开眼,那少年微笑道“朱妍今日谁娶我我娶你,我娶你好了。”

他这三个字说得郑重,露出一口细碎整齐的牙。朱妍看看他,恍如梦中。她又看看地板上那柄在日光下微微泛出缕蓝光的小刀一眼,不知他与它哪个是真、哪个是梦,又谁更可信。他凭什么娶她凭什么应答她又凭什么护她连那两个金人也愣了,满楼都一静,那少年已走到朱妍跟前,一挡就挡在了她与小刀之间,低声道“我娶你。”

声音虽低,但在楼间响过,宛如惊雷掣电。那边两个金人已缓过神来,喝道“哪来的臭小子,你凭什么娶她”一伸手,就要向那少年抓来。

三娘手一动,就要出手,却见那少年忽然扬首向这边喊道“杜老”

杜淮山应声而起,脸上全是笑意,道“公子”说着,从怀中一把就掏出一把小旗,上面黑底金绣,绘了一盏灯,只听他口里轻声喝道“江湖夜雨十年灯”

那两个金人不理这一套,依旧抓向那少年,他们楼上的金使伯颜却脸色一变,“通”地站起,喝道“住手”

那两个金人闻声一愕,忙住了手。伯颜却面色苍白,冲这边道“是你们”

杜淮山点了点头。

伯颜道“你们也管得太宽了。”

杜淮山冷冷道“这是我汉家江山,我们不管还有谁管你还想不想安安稳稳回到大都”

金使伯颜道“想,当然想。”咬牙切齿了下,忽然喝道“走。”他们动作真快,一行人说走就走,转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那吴县令已知是淮上义军之人在场,尴尬了会儿,叫师爷留下打理场面,自己也带着家丁先走了。

杜淮山满面笑意走下楼来,冲那少年问好,那少年也淡笑道“杜老辛苦了,易先生叫我来接杜老这趟车,你们一行人都安好吧”

杜淮山似是掩不住心中喜意,似是心头一块石头放下地来,点头笑道“都好。”

这时一个店伙才凑上前,对那少年道“鲁老爷子知道今天这儿县官要请客,嫌乱,先走了,留下话来,说今天就不听少爷的琴曲了。他说,数天之后,与少爷六安府见,那时望少爷已诸物齐备,不再拖延。”

那少年曼声应着。沈放与三娘望着他这就是接车之人,镖接到后他又要做什么怎么做他看来气度苏徐,但除了弹琴,他还会别的吗心中一时疑虑无限。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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