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势迫(1 / 2)

第一章 势迫

原来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物都非比寻常。老者名唤赵无量,少者名叫赵旭,都是出身帝胄,本为皇室人物,只因南渡之乱,龙种星散。赵无量与他一个兄弟赵无极凭仗一身武功,才幸免于难。赵旭更是赵家正派玄孙,乱离之后,就由他们兄弟两个扶养长大。他们本来也曾树起义帜,带领一批人马勤王,后因金兵强大,终于冲散,好容易辗转来到江南,却不见容于康王赵构。赵构称帝建都临安、重开国脉后,两人也只有被迫远走江湖。两人领兵不行,武功上可俱是好手。赵无量与赵无极俱善“太祖长拳”,又善使“齐眉棒”,当时江湖人物称之为“宗室双歧”,因他们俱为皇族,却流落草莽,故有此称。有句口号道是“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前一句说的就是他们。

这且不提,却听门外这时有个声音道“店家,前两日,你有看见一个骑骆驼的少年从这里上岸吗”

说话的人穿了件暗蓝色的长袍,脸颊瘦削,眉疏目细,话问得也和气。这人别的还好,只那身衣服怎么看也不像他自己的衣服,倒有乔装易服之嫌。这家小酒肆的店主就是于寡妇,烧的一手活鱼在方圆十里之内可是大大有名,只因近来生意寥落,实没想到这么阴雨的天还有客上门,不由得更是殷勤。

那来人却只要她答一声“是”还是“不是”。及至听她亲口说了一声“是”,不由得就将一双锐眼向那江边扫去。江边这时除了丝雨空蒙,什么也没有。那边那渔翁打扮的老者在水榭中就把眼睛一眯,唇角露出了一分笑意,口里喃喃道“终于来了”

于寡妇一时忙着杀鱼,可她再也没想到,今天的生意竟还不止这一笔,那人才入座,接连地就有人来。有人不说话直接就找个桌子坐了;有的则笑嘻嘻,似乎十分兴奋,中了头彩一般;有的则絮絮追问但他们问的几乎都是同一句话、同一件事“你有看见一个骑骆驼的少年从这里上岸吗”

于寡妇这酒店的水榭本颇空旷,但接连地来人,不由得就显得逼仄了。有的还是一拨一拨地来的。只听先前在座的老叟赵无量口里喃喃道“皖南、浙西、苏南、闽中、江西、湖北、湘中、川西嘿,文家做事果然与众不同,就是快,短短三天,这么多人就招来了。”

于寡妇一脸惊愕,这酒家从开业到现在就没来过这么多客人。到后来,每来一人,她脸上似乎就多了分抱歉难得的是来的人倒都不挑剔,虽然后来剩下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但没一个人有怨言,都找个地儿安静地坐了,且银子花得也大方。有不修边幅的甚至就坐在了地上,后来者更有见水榭中实在狭窄,且木头老朽怕承不住,自要了酒冒雨就在店外沙滩上坐着的。于寡妇一边烧鱼一边纳罕实不知今儿是什么日子,不知撞了邪还是走了大运,竟来了这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人物。今儿这一天,就足抵得她平时两个月的生意。她也不敢多问,因店小,备的菜不多,自顾忙着打发司务到旁边的渔村买鱼买菜。

好一晌,那渔家少年才从自己的玄想中回过神来,惊觉这一幕奇景这一向冷清的水榭中竟来了这么多人,店里店外好有三四十他睁大了眼不由得一个一个挨着看去,只见这些人神情或阴狠、或剽悍,非同于普通百姓。那少年也是有见识的,见其中不少人太阳穴高高隆起,分明是会武之人,而且是内家高手。店外沙滩上坐的十几人中更有几人分明就是绿林豪客,不由得一脸疑惑地望向他叔爷,吃惊地低声问“大叔爷,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只怕还都是练家子怎么都跑到这么个小店来了”

他叔爷低声笑道“没错,旭儿,你只管看着,别说话,你不是愁没赶上那天的热闹吗别着急,那还只是开始。从今天起,这江南六省的热闹才算真正上演,只怕要够你看够你瞧的了。”

他们两人都坐在靠水的角落,加之打扮寻常,一副本乡本土的模样,所以也就没谁对他们两个注意。那些人相互之间似乎也认识,但彼此之间都绷着,没有人肯先说话。一时之间,只听得除于寡妇忙着收拾鱼的砧板声,再无声息。鱼不会喊,否则,它不为了疼,也会为这难言的寂静而大叫的。有的人也怪,就瞪瞪地瞧着那些鱼在于寡妇手下拼命地张嘴,宁可用这消遣也不肯开口打破沉闷。

那旭儿忍不住嗤地低声笑道“哪儿来了这一群泥菩萨”

他一语未完,就见他叔爷先是眉毛一挑,继而耳朵也一跳,然后才听得远远有个豪荡沛然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哪位相召,约我耿某到此一会的”

这声音发处分明距这里还有两三里之路,但其响如钟、其音如謦,聚若有形、散如无物,奔龙走马般直投入众人耳朵口才炸开。那旭儿也是个识货的人,口里一声轻呼“哇,块垒真气连这样高手都来了,今儿可真热闹了。”

他叔爷冲他赞许一笑。水榭内外,人人不由得也是一惊,都想不出这耿某是谁,却无一人答话。叫旭儿的那少年朝南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正一纵一纵地转眼逼近,身材甚是壮伟,腰间却鼓鼓囊囊,不知是什么累赘。走近才看出他肋下还挟了个小童。他们转眼已到了水榭之外一射之地。那汉子停下身形,并不急着进来,却把一双锐目向水榭中扫来,人人只觉自己毛孔都被他看得一炸,然后那汉子才顿了一顿又开口道“是哪位相召,约我耿某到此一会的”

他似乎不擅长说话,第二次开口还是这一句话,水榭上还是无人答话,静了静,店外才有一个老者站起,呵呵笑道“小老儿还道是哪个耿某,原来是耿苍怀耿大侠,难得难得,您也在邀约之列吗”

耿苍怀望向他,却似认得,想了想,才忆起这人是江西鹰潭五指门的长老何寓。五指门以指爪之功见称,所以那何寓的手上指间厚茧累累,也是凭这一点耿苍怀才把他忆起的,他不由得微微皱眉道“怎么,是何长老传柬相邀的吗”

那何寓似是个通达老者,含笑道“小老儿哪有那么大的面子。我们老哥儿俩也是应邀而来,主人至今还未露面呢。”

耿苍怀一眼扫去,见沙滩上还有一个秃顶老者,衣着与何寓差不多,正冲自己点头微笑,知道他大概就是江西五指门的另一位长老何求了。这两个老人在江湖上口碑不恶,耿苍怀心内稍安,他为人谨慎,至此才一握小六儿的手,说“六儿,咱们进去。”

那小六儿这几天大概又得他治疗,人已大大精神活泼起来。他似极信赖他耿伯伯,一只小手紧紧抓住耿苍怀大手,一双眼珠却滴溜溜直转,极好奇地向众人脸上看去。耿苍怀步大,小六儿被他一手握着,双足几乎腾空,没几步,他们已走入水榭之中。水榭中却只剩了个三条腿的桌子给他们坐。小六儿见别的桌上热气腾腾的有菜,回头看了下耿苍怀脸色他这些天屡次和耿苍怀出生入死,已懂得查看局势情景见耿苍怀脸色平和,似是不会有什么大事,才开口道“耿伯伯,我饿”

耿苍怀一笑,叫店家也炒两个菜来。于寡妇那边别处也差不多都忙好了,忙应着。不知怎么,来了这么多客人,她就对最后到的这一大一小两个看着有好感。那小六儿已不是当时临安酒楼中的模样,人洗得干干净净了,衣服也换了,更显出唇红齿白、乖巧伶俐。于寡妇知道小孩儿喜甜,加意做了一道糖醋鱼端上来。才端上桌,那鱼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呢。小六儿极懂事,先往耿苍怀手里塞了一双筷子,说“耿伯伯,你吃啊”

轻轻一句,耿苍怀心中不觉一暖。他飘荡江湖有年,一向风尘奔走,急人之难,很少感受到这般温情过。不由得将一只手掌摩在小六儿头上,笑说“六儿,你吃,伯伯不饿。”说着他抬眼向水榭内外众人望去,不怒而威,却已换了另一份神色。然后他才从怀里掏出一张便笺,随手向那盘中抽出鱼身上的一根长刺,向身边木柱上一按,那便笺就被鱼刺钉在了那根木柱上。只听耿苍怀开口念道

“欣闻耿大侠得预铜陵城外困马集一役。斯时风概,令人神往。弟不惭愚陋,甚渴一见,请于三日后会于尖石嘴东十九里处江湾于家活鱼小肆,共议江南九省武林峰会,另有要事相商,切勿爽约,令人怅望。”

他念的正是那便条上的字,柬尾却未署名。有眼尖的细看那笺上之字,见其使笔用墨遒劲婉媚,称得上好字。懂字的更觉是于本朝“苏、黄、米、蔡”外另开一体。那渔老儿和他侄孙小旭也不约而同向那纸上望去。这名叫赵无量的老人似乎对此道也浸滛颇深,只见他指头不由得就顺着那笺上的笔意画了画。口里喃喃道“嘿,文家人中,继文昭公后,居然还有把字写成这样的,可谓难得。”

却听耿苍怀道“本来,这无名之柬在下也不想理会。但是,嘿嘿,如果这是个陷阱,在下倒忍不住要来看看了。麻烦躲是躲不掉的,耿某这些天拜人援手,暂得休养,一身新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的了。若是什么跳梁小丑,耿某也不惧。”

说到这儿,他把眼一瞪,身后小六儿忽“呀”了一声他们坐的那张桌子本就只有三条腿,小六儿听他耿伯伯说话,不小心一碰,那桌子连盘带碗就要倾倒。耿苍怀看都不回头看一眼,却已知觉,右手回转随手拍出,“啪”地一下已拍在桌上,他这一势极奇,整个右臂似已翻扭过来,那桌子登时就立住了。小六儿脸上一愕,耿苍怀已收回手,那小六儿好奇,奇怪耿伯伯的胳膊怎么会向后扭转,顽皮心起,要再试他一试他,故意又轻轻推了一推那桌子,没想这次反是他自己吃了一惊那桌子竟纹丝不动,他“咦”的一声,加力推去,还是不动,直至他使了全身的劲儿还是撼不动那桌子一分。他好奇心大起,滑下座位,趴在地板上要看个究竟。却见那桌子仅有的三条腿已整整齐齐镶入地板中,宛如天生似的生了根,小六儿一张嘴就张大了合不拢。水榭内外的人不由得也都心头一懔中州大侠耿苍怀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他先前以鱼刺入木,蓄劲力于无形;加上后来这一掌拍桌,显出江湖少见的通州通臂拳功夫,都显示了一身极上乘的武功。这两手,座中诸人扪心自问,也有不少人自问做得到的,但要这么从容随意,蓄劲力于无形,根本不是为了显露功夫,而是功夫已随心所欲地融入日常行动之中,行若无事,挥洒自如,在座的只怕就无一人能做到了。耿危怀的外家“通臂拳”功夫名闻遐迩;独门“块垒真气”加上他自创的“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更是驰誉江湖;但众人还是没想到其人修为神妙已至于斯。那边那渔家小伙儿旭儿不由得一吐舌头,对他叔爷道“大叔爷,江湖之中,果然是卧虎藏龙,就这一招,十年之后,我不知练不练得出。”

他似震撼颇深,本对座中江湖人物颇有嬉笑蔑视之态,这时不由得神色一紧。他叔爷慈笑地看看他,心想这孩子有见识,也有志气十年后就想练到耿苍怀这种程度了。但给这孩子经历经历也好,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却听最先来的那个身穿宝蓝长衫、眉疏目细的人开口道“耿大侠,此聚只是江南武林小会,商议一些事情,别无恶意,请勿多心。”

耿苍怀向他脸上看去,看到他左颈上有一块似是不小心溅上的墨迹,但仔细看看却是块痣,心头微动,这分明是“徽州墨家”的标记,不由得微笑道“可是徽州莫先生”

那人正是徽州莫余。他也没想到耿苍怀认出自己,也就洒然点头。耿苍怀有所联想,又向座中人望去,最后就把目光锁在了一个四十多岁面相猥琐的中年人身上,笑道“原来端州端木巧匠也来了。”

说着双目一闪,这一留心,果然又认出了数人,口里喃喃道“天目山的瞽叟雷震九也在,啊,还有辰州言家,嘿,太湖上的好汉也来了,还有吴下颜家,果然称得上江南武林峰会,只是诸位怎么都乔装易容”

座中无人答话。耿苍怀又问“正主儿还没到他到底是谁”

赵无量虽预知会有此一会,却似也猜不出正主儿是谁,不由得侧耳倾听。却听那徽州的莫余先生已开口笑道“这次遍发英雄帖,招诸位前来的,是湖州毕家的毕小兄弟。”

他语音方住,就听江面上传来一阵桨声。耿苍怀朝江上望去,只见霏霏细雨中,一只舴艋小舟正溯江破浪而来。那划船之人划桨的频率并不快,只是一摇下去,小船就“嗖”地一下向前窜出好远,足可见出他臂力之健。船头负手站着一个小伙子,耿苍怀目力好,虽离数箭之地,已见出那小伙儿浓眉大眼,脸上微微有几个疤痘,却并不认识。那船转眼已到江畔,只隐隐听得那小伙儿跟操舟的伙计说了一声“小心了”,人轻轻一跃,在船头已跃起半尺,然后猛地一跺,双足加劲,使一个千斤坠向甲板上跺去,那船头不由得猛地向水中一沉,却听操舟那汉子吐气“哟”了一声,双桨用力一扳,闷声道“起”在船尾一较劲,趁水的势道,竟把那船头又高高悠起。那小伙儿就趁这一悠的劲儿,人已扑出,姿态豪荡,一跃迅疾,迅如狂风卷地,捷如宿鸟归林,已“唰”的一声投入水榭里。

他这一招玩得漂亮,飞渡距离足有数丈,坐在沙滩上的诸人都一起鼓噪起来。那小伙儿团团冲四周一拜,双手压了压,示意众人静一静,开口道“湖州毕结见过诸位江湖好友了。”

说着,他身一退,又是团团一拜。然后,已退至莫余先生桌边,冲莫余一笑,随手抄起一只杯子,斟满一杯酒,抬头道“诸位前辈肯来,那是给小可面子,小可无以为敬,江湖兄弟,彼此心照,话就不再多说了,只是先干一杯为敬。”说着,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耿苍怀冷眼旁观,见他年纪虽轻,不过二十七八,但举止豪爽潇洒,目光精华内蕴,分明是个人物。他耳朵灵,座中虽数十人,但人人谈话都瞒不了他的耳朵,已听到水榭外沙滩上有一人问道“华兄,这毕结又是谁”

旁边那叫华兄的低声道“嘿嘿,连他你都不知,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他现在可是江南武林的红人儿。出身湖州毕家,母亲是当年湖州文家的二小姐文素羽。文家的外围组织现在可都是他一手打理的。他是文昭公的外孙,听说极得老头子喜爱,又是湖州毕家的单传传人湖州毕家上两代为了胡杨一战死伤殆尽,到他这一代几乎只剩他一人了,但这小子颇能振作,自他出道,不靠宗族,湖州毕家也再次声名渐起,一时几为江南之冠。江湖多世家,有句口号你总听过吧”

先说话那人不由得道“什么”

姓毕那人笑道“就是湖州笔、吴下盐、并州刀、徽州墨、端州砚、汝州窑,说的就是江湖六大世家。这六家都几百年的来头了。现在,湖州毕家可排在第一了。毕结也风头正劲,在江南和袁老二一时比肩,号称为一时瑜亮。你没看见,徽州莫余先生、端州端木沁阳也都来给他捧场,只怕另外三家主要人物虽没来得及赶来,但也派人到了。”

耿苍怀听到这里,就听水榭中有一人高声叫道“毕小兄,这些客套话也就不用说了,你说说,这次发英雄帖召我们来是何用意”

耿苍怀侧目一望,却认得,见那人虽改了装,但颈上、臂上都是一圈圈的黑毛,却是当日曾横行于东南近海的巨寇王饶,心里不由得暗道这所谓江南武林峰会果也说得上卧虎藏龙,俱都是曾经雄霸一方的主儿,当得上那一个“峰”字了。只听那毕结笑道“王大哥,你别急,我召各位前来,是因为得到了一个确实的消息。”

说着,他走到栏杆边,拍栏道“各位请看外面,就是数丈外的江面,诸位可知,三天前,是谁在那江边登岸吗”

众人顺他手指看去,雨顺江横,却听毕结哈哈笑道“是弧剑骆寒就是当年曾以童子之龄于南昌滕王阁剑斗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中出色人物的骆寒。兄弟得到确切消息两个月前,他骑着一匹骆驼潜行至江南,冠盖于途,却无人相识。其后他不知怎么跟缇骑对上了。他先暗杀了鲁好,剑刺了尉迟恭,闹得缇骑乱作一团。兄弟一开始还不知是他,接到线报后,还不信,不知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给缇骑添乱子,不想活了知道是他以后,心里就一喜。那时却还不知他是为什么,然后,一个半月前,他于耿大侠”

伸手侧让了下耿苍怀,同时冲耿苍怀颔首一笑“途经江西之时,劫了福建道转运侠林治民的镖,那可是林某人当差福建道十余年的积蓄,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所谋在此。缇骑连失几员大将,阵脚本已有些乱,又碰上这档劫镖的大案子,在朝廷严饬查访之下,就沿耿大侠这条线查了下去,近两月来,耿大侠只怕没少跟缇骑硬碰硬。那骆寒兄他却优哉游哉,将那银子偷运到临安,又暗兑成了金子,转托临安镖局保送,要运至江北,交他好友易杯酒。自己却于余杭杀了冯小胖子后又在吴江边愤杀丛铁枪,一时缇骑耸动,朝野一震。也就是在这混乱之下,他那批黄货才安然地行至铜陵。”

说着,微微一笑“哪想到袁老二到底精明,困马集大雨之夜,他与田子单、吴奇围住镖银于一小小旅舍。那时耿大侠也在座。据说他们当时怀疑的还是耿大侠,没想劫镖的另有其人。骆寒那夜为护镖,剑斩了田子单,当众击杀吴奇,其后又废了袁老二,重创阿福,毙孙子系,杀无名都尉卢胜道,把这些年来多少人想做而未做的事干了个透。诸位说如此作为,痛不痛快”

座中大概都是受过缇骑荼毒的人,有消息灵通的也已隐约知道了些风声,但都没有毕结所说的这么仔细。他一问即出,已有不少人仰尽了一大碗酒,大叫道“痛快”

那毕结然后一指江边“然后于三天前,他单人独驼,挡住袁老大追击而来的六飞卫与龙虎山上三大鬼,眼看着秦稳带镖货过了江,与那缇骑缠斗到傍晚,才明驼跃江,顺流而下。三大鬼追击,却不知下落,估计也遭他逐退。最后,他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说着一指江边“那晚兄弟还来过,亲眼看到了那宽大的骆驼蹄印。嘿嘿,能和袁老大放一放对的人物终于出世了兄弟知道这件事后,就先做了一件事。”

他目光往众人脸上一掠“我飞鸽传谕文府外围诸子弟,叫他们向江湖上传一句话说骆寒已放出话来一剑西来,相会一袁,秋末冬至,决战江南”

这最后四句他念得极为紧凑,语意简断,听起来也更富刺激性。他说到这里似十分兴奋,又走到莫余桌前,不用杯子,而是端起小酒壶揭开盖,把余酒一齐倒入口里,哈哈笑道“王大哥,你还问我相召诸位前来所为何事诸位,这些年大家受缇骑的气也都受够了吧”

水榭外就有几人哄然应道“毕少爷,你就说怎么干吧,我们是早受够了”

毕结的目光就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然后,“啪”的一声,把酒壶摔在了地上,口中冷笑道“我知道,在座诸位不少人受到缇骑挤压之后,都曾到文家求我老爷爷文昭公给个公道,我外公也曾说公道会有,但要等机会。”

他走到槛前,一拍栏杆“现在,机会来了,天下再找不出一支快剑可以这么锋利地撕开缇骑的铁幕。嘿嘿,只要有种的没忘记当年缇骑折辱的人就请听着我,毕结,代文府外堂宣布,倒袁之盟就此成立,从今日起,我们要大干一场了”

栏边,猛地一阵逆风吹起,吹得毕结衣裳飘飘。小六儿不由得打了个抖,他看见槛内槛外,不少人脸上面露狂喜,但也有很多人面上所露的喜意并不慈善,却目含凶光,那是他所未见过的人性带攻击性的一面,不由得心里一抖,一只小手紧紧抓住耿苍怀的衣襟,久久不肯松开。

却听那边赵旭低声道“大叔爷,这毕结是什么来路,说话敢这么大口气”

他言下甚是不忿。

他叔爷赵无量含笑道“我给你讲过湖州文家吧这一家人曾出过一门六尚书,父子九翰林的佳话,在朝在野都极有势力。如今文家人因南渡之乱在朝廷中势力大减,但家中犹有文正则一人在朝中提领工部兼任太子少傅,整个家族在南渡后势力就大半集中于江湖之中了,有在野宰相邸,江湖卿士家之称。家中有一太公,人称文昭公,他可是江湖闻人,成名至今已垂六十年。自从文昭公隐遁,不理常务,如今他们家中在江湖上主要有三股势力。一则为文家山阴别院的院主文悠子,提领山阴别院,深藏如晦;一则是文府正派文翰林,独掌文府内堂,位高权重,令人侧目;另外就算文府外堂、遍交江南六省十三路英雄豪杰的这个毕结了你说他说话的口气如何会不大。”

却听那海上巨寇王饶哈哈大笑道“毕堂主,我王饶等的就是这一天。他缇骑这十年来也尽张狂得够了。”当日他称雄舟山近海,如果不是有袁老大的势力外张,只怕至今仍横行无忌,所以恨缇骑恨得最是牙痒痒的,这时也第一个表态。

毕结冲他一笑,道“诸位,可曾想到过一个道理,不只舟山王兄,在座的各位若不是称霸一方的豪士,要么就是泽被数代的世家,为何缇骑一出,就挡者披靡,无与争锋从此诸位或只能束手于萧墙之内,或被迫远避于草莽之中,部下崩离、义仆星散,非复当日豪情。”

要知当日南渡之初,局面极乱,一时大江南北,多有世家巨族凭其名望,巨寇凭其魄力,招募部下,纠集乡曲,称雄一方的。直到局面稍稍平定,他们多已坐大,朝廷也就不能不在好多地方民政,甚至国家大策上迁就于他们。直至十年前袁老大入主缇骑,异军突起,三年之间竟组织起一股势力,薄豪门、伐世家,逼得他们不得不谨依法度,散尽部曲,更别说一干江湖绿林中的巨寇悍匪了。一提起这事,在座之人不由得不对缇骑恨之入骨,都齐齐盯着毕结,毕结却一字一顿地道“是因为组织,我仔细想过这问题,也曾就此求教于我外公文昭公,最后得出的答案是因为组织。袁老大非同常人,其手下之人,组织严密。而他在朝在野,竟能纠结起官、绅、士、商诸般势力,握成一拳,是故其锋头所指,沛然难御。我外公文昭公曾对我说如不计利害,只就能力来讲,我这一生最佩服的就是袁老大。旁人能如他深刻坚忍,却必难如他般能有容人之量;如他一般有非常之度量,却也不能如他般深刻坚忍。以他用冯小胖子为缇骑都尉就是一例。冯小胖子此人诸位想必也知,空心大少一个,必不和袁老大脾气。但袁老大用此一人,却几乎尽得冯侍郎一派的实力支持,间接与秦丞相之间也有人调和,他综合各派之能为由此可见一斑了。至于冯小胖子为人,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于他也不过是癣疾之患,所以,他能忍。”

耿苍怀听至此默然一叹,心下道他们高居庙堂的人当然可以把冯小胖子视作笑料,或仅一癣疥之患,但耿苍怀行走江湖,见多了被冯小胖子之流欺压的人,其悲吟苦啼,愤懑无由却绝非可一笑置之的。至于被害得家毁人亡、妻离子散的更是大有人在。对于他们,冯小胖子可不是什么癣疥之患,他几乎就是个天一个笼罩于他那一乡百姓上空黑压压、乌沉沉、令人窒息却无从逃避的天。一想到瞎老头儿、金和尚诸人的遭遇,耿苍怀就觉一股怒气从心头生起,他不服这些坐而论道之辈,不服袁老大,不服这个社会之处就在于此。小六儿见他目中棱棱,其耿直忧愤之处、大义凛然,深深印入了他童稚的脑海。

毕结道“所以,如果我们真要对付袁老大,就不能如以前一般松散结盟,组织涣散。如今是个好时机,秦丞相不耐袁老大之坐大,口中不说,暗里已对他啧有微言。我外公文昭公也对我们三人暗示过准备的意思。这次骆寒弧剑即出,消息还没传开,但一旦传出,必然天下震惊。缇骑根基,只怕要晃上几晃了。我曾飞鸽讨教我外公的意思,家外祖说”

想来他外公在座诸人和他自己心中,分量都极大,所以毕结引到他外公的话时特意顿了一顿,用目光一扫众人,才开口道“家外祖说看来,这一仗是免不了的了,不管是不是时候,不管胜败,第一仗总该试试了。”

说着,他一拊掌“何况,这正是个机会就叫骆寒剑挑袁老大,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管谁伤,嘿嘿,最后杀受伤的虎总比没受伤的省力多了。”

座中有人道“挑动两虎相争固然好,只是,那个骆寒真的肯吗他真的想挑袁老大的场子吗那对他有什么好处”

毕结已笑道“这不是他肯与不肯的问题他已伤了袁老二,这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袁老大现在要事极多,他可能想不理。但骆寒已杀了他七个缇骑都尉,天下震动,有这么多人在旁观看着,他不立即杀骆寒以立威,就不怕天下大乱吗今后他又如何令行天下何况那骆寒纵想住手,有我和在座的诸位帮衬着,他停得下来吗听说他也就只二十二三岁年纪,精心剑道,不涉世务,少年意气总该不少的。不光是这,他别的弱点也总该有的。有诸位这么多老江湖在,加上在下,能由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回甘肃算了”

座中早有不少人与他心思一般,闻言不由得一笑。只毕结笑道“嘿嘿,他纵此心无挂,但进了江南,又是这么一条能掀起万尺惊涛骇浪的大鱼,你我虽无东海安期生钓鳌之能,但能由他就这么自由来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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