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旋见衣冠就东市(2 / 2)

天将破晓前的那一刻,夜色却比什么时候都还显得深重。韩锷独自徘徊于皇城之内韦府大宅外。他一个人趑趄踟蹰于高墙之外,已整整一夜了。

住也不得住,行又如何得行他屡次想跳入那高墙之内,以他的久负盛誉的“踏歌步法”,不出一丝声息地跃入,不惊起一点风吹草动,原本不难。但,似乎有一堵无形的高墙横亘在那里阻隔住了他。

夜很长,但对韩锷来讲,它算长吗总是临行前的最后一夜了,就是伤情,那贴心贴肺且近在咫尺的伤情也只这一夜了,这夜还长吗以后的伤情,哪怕忧苦何深,也是天涯海角。韩锷甚至宁可这一夜可以无限制地伸长下去,把这一份心情,哪怕苦痛迷乱但毕竟还算近在咫尺,近得觉得一握手就可以延揽入怀的夜延伸到永远。他怕想起以后的日子,因为他最怕的甚或已不是伤痛,而是怕当所有的轻吟浅笑都已远去,日子的尘灰慢慢积累到心头,到最后的最后,自己剩下的只是茫然而没有爱了。

痛怕什么他怕的是麻木。这个世界,爱与恨从来都不互成反面,它们的反面都是麻木。

那后园里的一座高楼,楼顶的灯火熄得很晚,熄时已近四更天了。方柠,你又为何又不眠到四更他想象着方柠的日子,那么多家小童仆,亲眷故旧,恶争险斗,世路倾覆,都要她以一个女子之身加以照应的。外有父兄,内有公婆老小,还有族人部曲,侍女佃户,与她的丈夫,依赖她的人正多。她如倒了,却有谁能接手加以操持吗想起这些,韩锷的心头就不再怨了。可这怨也无从怨的心境只怕反而苦过还有些东西可怨。无怨之后,只有绝望,那睁开眼看不到头看不到夜尽处的绝望。

她没来但你要她如何来,如何与你放辔而去,弃众人家小于不顾,并骑江湖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缘和你一样,孤身一人,得持长庚,得脱略如许的

韩锷忽一咬牙,他不能再等了。他是男人,要痛,也只痛这一次吧以后的痛,尽可长歌纵酒,泪洒荒天。这样的踟蹰不决,只可偶一为之。他不能容许自己没完没了地纠缠于软弱。

他身子轻轻一提,“踏歌步”施为之下,手在墙头一攀,然后身子一翻,已点尘不惊地跃入韦府后园之内。他脚下绝不迟疑,直向那高楼奔去,到了楼底,身形重又展起,逐层而上,直至跃至最高一层。到了那窗外,他才略略迟疑了下,但马上伸手把早已扯下的一块衣襟塞入了窗缝。那衣襟上有字,只短短几字

不日有风波,万务珍重

塞入后,他身子一腾,就要一跃而下。可当高临风,韩锷的心头忽猛地一惨虽明知方柠所面困难重重,自己也只能做到提醒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了。可这一句话如果不说,他却是万难安心地离开这个洛阳城的,虽明知方柠对自己的险境不可能不知道,但他还是忍不住再来提醒一次。风波不信菱枝弱如此风波险途,有谁如他一样知道方柠那藏在镇定外表下内心里的柔弱呢他不再迟疑,身形跃起,就向楼下投去。却于这时,他似乎听到楼头阁内似有似无地传出了一声轻叹。那叹声如此之轻,却浅浅地似撩起一股兰息重又吹拂在韩锷耳边,他的心头却如猛遭重锤一击般,在空中甚或都控制不住身形,只听得风声在自己耳边掠过、掠过,甚至想,不再控制内息,就让自己,就让自己殒坠于这高楼之下吧。

他迷乱之下,落地不察,居然为一块石子硌了脚,脚踝处一阵钻心地痛。可这痛却让他稍稍清醒了点儿。他逃也似的翻出了韦宅。这一生韩锷还从未有过这样逃似的心情,而追击他的,只不过是一声低低的叹息。

而那叹息,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呢

于小计看着一脸苍白的韩锷,迟疑道“韩大哥,咱们当真今天就走咱们去哪里呢”

“长安。”

韩锷随口道,但接着猛地想真的回长安吗洛阳固已非他可留,长安就真的可回吗说实话,他现在最怕见到的就是他曾久居深恋过的那个乐游原了。见到他脸上的神情,于小计很识相地闭了口。半晌韩锷才回神道“你姐姐遗托的事,你放心,我不会忘,也不会叫她泉下犹不安生。但是你们家门之仇好像干联很大。我要先静一静,静下来后,才好细查轮回巷里当年的命案。”他的声音形容俱都木木的,他甚或感激于婕还留有这么麻烦的一件事让他做了,哪怕那件事内情深曲,哪怕其中甚或还牵扯到大内高手“紫宸”,但起码还让他觉得有事可做。

外面的天色已过辰时三刻。太阳已升起老高。韩锷一把牵起于小计的手,说道“走吧,你还有没有谁要打招呼”

于小计毕竟从小生长在洛阳,这时也有一点伤情。只听他低声道“没有。反正姐姐也不在了。舅妈,只怕早就巴望着我这惹祸精早点走吧那一干小兄弟,也没什么真正交好的,曲小儿又死了,我也没有谁要打招呼的了。”

韩锷见他伤心,不由得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倒把自己的心事得以略丢。他出门结了账,牵了马儿,携了于小计,就向街上走去。

他们一路向西,原要出洛阳城西门“厚载门”回长安的。将将行到东市洛阳城制式如长安,城内原设东西二市,以备交易,却见东市里人影幢幢,聚集了不知有多少人。越行近东市的街口,人越多,简直称得上观者如堵。韩锷与于小计被裹挟入人群中,慢慢地简直一步也挪他不动。

他们只有驻马站着,于小计东张西望,他个小,什么也看不到。韩锷要破他离家愁思,一把把他提起,就放到自己肩头上。于小计虽小,却怎么说也快十四岁了,光个子也不适合骑于别人肩头了。但韩锷也当真有力,只左手轻轻一提,就已提起他的身子。于小计不好意思,略挣了挣,说“韩大哥”韩锷拍拍他的腿,笑道“你看,你看。”

于小计幼遭离丧,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一个人如父兄般这么照顾自己,惭愧了下,却只觉开心起来,似乎坐于高处,阳光原本就要盛些似的,小脸就只管左顾右盼,脸上渐渐笑了开来,似乎阳光都打到他笑意上来了。

他两人其实都还不知道众人在看什么,却听旁边人道“来了来了”

于小计探颈看去。韩锷身量原高,眼又利,虽观者如堵,也挡不住他的目光。只见皇城方向却来了一队囚车。头一辆囚车内的人衣冠俱谨,分明还曾是个有品官员,想来位分还不低。后面还有一长溜的囚车,里面关的不只是男人,还有妇人孩子,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媪。那囚车内的人人人都是面色黄蜡,全无人色。只听旁边人道“好快这个卢侍郎,捉起来才几天,就这么不待秋后,马上要满门抄斩了。”

“满门抄斩”韩锷听到这话,心里不由得一惊。他不知那卢侍郎所犯何事,但就算罪孽滔天,竟至于罪延满门吗那些孩子却又何辜这一斩,只怕不要斩上三十余口却听旁边一人叹道“想想仅前两年他还是何等风光,托庇于城南姓门下,人人只道荣华富贵万年长呢。谁承想,就这两年,就落得个这么样的下场。唉,看来城南姓近来果然失势了,他们只怕也真有把柄落在洛阳王手里,要不不会连门下人也护不住了。卢侍郎算是第一个,接下来的还不知是谁呢。”

韩锷神情一变方柠,方柠,难道你所遭局势当真已险恶如此

那边的刑场却早准备好。犯人个个被拖下了车,监斩官也没讲上几句话,就喝了一声“斩”,他手下一声声把那“斩”字传了开,四周只是伸颈延望的一张张土黄色的脸。早起的太阳下,只见一把把钢刀挥起,旁观者的脸却都木木的,隐隐还有一丝兴奋。于小计在韩锷肩上叫了一声,就不忍再看,已用手掩住了眼。韩锷却把目光直直地跃过那些旁观的土黄色的脸,一眨不眨地把眼盯在那转瞬即将飞起的一蓬鲜血上,不容自己回避地盯视着。法网恢恢这就是他们所云的法网恢恢了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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