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青牛久已辞辕轭(2 / 2)

然后他看向祖姑婆,只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见过这么老的女人了。祖姑婆身上没有一丁点女性的装饰,也没有一丁点女人的痕迹了,但小计却觉得,哪怕她再老,哪怕她再弱,哪怕她再衰朽,但她才是最顽强最顽强的母性,最根底最根底的慈柔,最纯挚最纯挚的女人。

她的一张老脸上皱纹横布,似乎已经历了世上无限之苦,却有一点最后的愿力始终不破。只见她轻轻坐下身来,一张皱纹遍布有如沟壑的脸上,似暗无光华,似乎所有的黑暗都积于她的脸上了,而梗梗不灭的一点愿力却从她那么衰朽的身体里发出来,那是一抹无色之光华,照在她的脸上,有如慈悲的具象。

她是老了,她似乎已承认自己无能无力再与人争,她的修为也不是要与人争,她要做的,不是杀伐,而是护持

于小计怔怔地望着她,心里头一次想起这世上还有这两个字,那是护持。

崖上俞九阙面色一变,他以自己的强悍之意竟压不垮这个女人。他忽一声长啸,欲以技击之道“下视九天”之术永毙她三人于九阍九阙之中。

杀祖姑婆,如仅以技击之术观之,是很容易的,何况他乃当今第一高手。此时他心无他顾,意志有如冰镌铁铸,已不虞于不备之下心念为祖姑婆的愿力所侵入。

祖姑婆的身形一颤,似挡不住他的振声长啸,那边的韩锷却忽然一声啸叫突起。他伸手一掣,只见一柄长剑就被他掣入手中,他举剑上刺,那山崖下黑压压的暗影里,只见一蓬银芒芒的光华斗起,如太乙峰头,晨光如练,那是天地交转,一吐生机的一刻。他的另一只手却没有松开小计。小计本要再挣开他的手,免得给他添加累赘,却忽地觉得,自己的拖累可能正是锷哥此刻的生意所寄。

他头一次有了和锷哥并肩对敌的感觉,一向自视渺小也自惭渺小的心里忽有一种自豪生起。他怕什么他怕什么锷哥也是需要自己的他紧紧抱住韩锷,身体里有一种血勇迸发出来,他要锷哥听到他的,他们两个人、两个一大一小的年轻身体里血脉奔涌的声音。去他的俞九阙你高明你的高明,肃杀你的肃杀吧哪怕你可以杀了我,杀了锷哥,但在死以前这一刻,我们的血是热的。

然后他一翻腕,居然也掏出了他的那柄“含青”。

韩锷与俞九阙斗的其实是搏杀技击中的初起之势。这一斗中,却又有信念愿力的纠葛缠杀。韩锷不容俞九阙在全力调息之后,冒着大险从百丈崖上一击而下。如有那一击,只要俞九阙有一丝把握,以他的自信,多半是要发出的。那时,自己断无能力抗得住他从高跃下的九天一搏。

所以,他要阻厄的是他的初起之势,让他无暇初起。

俞九阙在崖头的身形是静的,静如渊海。可韩锷在崖底却不停地动。只见他一手挟着小计,身形忽跃忽止,剑上的一蓬光华却执执不散。那一抹晨曦之意似为俞九阙暗影所压,不可前行,但一旦突破,天知道会是怎样的红日初升

俞九阙只觉平生之斗还从未有如此苦境,在愿力上要与祖姑婆这么个古怪老女人死死纠缠,防其一线侵入,而在技击之争上,却有韩锷这么个年轻高手,竟愤起自力,敢与自己一意相抗。

余小计只觉得自己在飞,在险怪崖头,罡风黑夜里,在百丈之崖所倾覆而盖的阴影里翱翔而起,破晓惊飞。

夜尽之前,寒冷无数,灾祸潜藏,但他们在飞,在躲避着那不虞而至,一旦身遭必险险厄的灾难。

风在耳边呼呼地划过,树的影子在脚下时浓时淡,时呈险恶,时如图画。美与丑,善与恶,生与死,明与暗,他被韩锷抱着在一切对立的交界处飘扬而飞。

谁能不说只要有此一飞,纵是瞬间就永沉黑狱,永沦万劫,对于这场人生来说,已不是足够了呢

韩锷的一点愿力为祖姑婆的“苦海慈航”所护,如茫茫海上永不熄灭的一盏灯,如经久流传在人世里的一首歌。一场飞翔一场梦,一场相执一点稚,我们总是用那梦境里无可歇阻的飞翔来澄清着什么,守护着什么。茫茫尘网,我曾振翅,哪怕最后毕竟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

我曾飞过

小计的脸上感到一点热烫,那是锷哥的汗水。崖顶的俞九阙忽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忽一振臂,人竟沿着崖壁的另一侧,突然飞搏而下,消逝不见。

俞九阙退了祖姑婆的脸色没有疲惫,却只是如常地平静,仿佛这样的事,她已经历太多,已不再感到什么疲惫了。生死、争执一切在她这里都淡了。小计偎在韩锷身边,坐在她身前,心里只有兴奋后的疲惫。韩锷在祖姑婆面前却似变成了一个小孩,他傻乎乎地笑着,讷讷道“阿婆,原来你还记得我。”

祖姑婆微微一笑“怎么会不记得前日,我知道你去宫中找过我,又碰巧见到了俞九阙的样子,猜到了他的打算,所以就跟了下来。”

说着,她拍了拍韩锷的脸“你的剑术现在练得很不错了啊,比你师父当年只怕还强了。何况,就算我不记得你,姝儿她只怕还记着。”

她的脸上全是善意的笑,让小计一见之下,只觉可亲起来。

提起阿姝,韩锷就觉身上一暖,但想及阿殊,却抖得猛然如坠冰窖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她呢

祖姑婆看了他一眼,看得很仔细,然后轻轻摸了下他的头“唉,你还是这么多纠缠,是不是最近又认识了好多女孩儿”

韩锷脸上一红,欲待辩解,却开不了口,只红了脸。祖姑婆看到他的脸上,面色忽起了一丝微微的波动,伸指搭向他脉上,屏息了下,半晌才一叹道“怎么会这样你自己可否知道,你原来已中了阿堵之蛊”

韩锷轻轻一点头。平时想起这件纠缠于身的、为利大夫所说的那么严重的事,他只觉心烦。这时在祖姑婆面前,却突然只觉得委屈。

他默默地坐着,祖姑婆又轻轻拍了拍“前日种因,今日得果。人生之事,总不外乎因与果。那些因果交互纠缠,不到最后,又有谁明白,到底究竟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她口气里淡淡的,虽似虚言,却又不似一般人空茫慨叹的那些虚言。韩锷茫茫然地抬起头“因果”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有生命有渴盼就是一切最初的因吧而折挫、纠缠、绝望难道就是人生仅能获得别无他途的果祖姑婆的眼光却似看得好远,以至像什么也没看似的“其实轮回巷与芝兰院、俞九阙与”她轻轻一叹,似是也不想提及一个人的名字,“卫子衿,二姑娘与吕三才,阿姝与阿殊,你身遭的一切,又何尝不各有因果因相近,果不同,因为所取的达到果的路径不同。你是不是想查轮回巷里的事”

韩锷点点头,只听祖姑婆一叹道“可惜这事我虽知道一些,却因当年之誓所限,不好说与你听。你如果一定要查清,也许可以去一趟塞外。那里有个当年陪侍余皇后,后为冒名宗女嫁与居延王的一个人,她叫朴厄绯。

“她也算久遭缠厄了,却命途终色若浅绯。这名字,还是当年我给她取的。她对这一切可能还知道些”

天色已过四更了,祖姑婆该已睡着了,连小计也慢慢入梦了,韩锷却没有睡。再往前走,明日,该就到了那个关口了吧出了那陇关,就真的是陇中之地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出关出关,好多的传说都跟出关有关。他想起师父常喜说到的当年老子出关的故事,一头青牛,步出函谷,那以后,作为独创道家一脉的创始之人,他真的就获得了平安喜乐了吗

韩锷摇摇头不,他那样的人,不是像自己这样的凡夫小子一样,还追寻什么平安喜乐。但,那青牛久已辞辕轭的感觉,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历经千载却犹撼人心魄的美感,深种在他这个也算幼聆道家之教的人的心头。

韩锷轻轻一叹,可自己这头青牛却摆得开那厚实沉重的人生的轭具吗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