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星檄外通蛮服(2 / 2)

俞九阙与他交目一望。这一眼之下,俞九阙的双眼深晦如九宫九阙,韩锷的一双眼却清澈锐利。在场技击道中人,也猛地感到一股威压,一道剑气就似在承天门下腾起。那六人“商山四皓”与“不测刀”“双刃”也不由得气息一滞。

韩锷与俞九阙双目对视,却似平生以来头一次与对方以目光相握。两人脸上一现凝定,一现果勇这宫城不能乱,这长安不能乱,这天下还不能乱

无论你有何等声势,但此地有我“九阍总管”俞九阙与“北庭都护”韩锷在,谁敢为乱

韩锷下马握了一握才松开吴必正的手,笑道“韩某足感太子殿下与吴兄的盛情。”

俞九阙的一双眼却略过那六人,直盯向含光门,盯向那个隐住身形也不知在也不在的艾可的方向。连玉这时已经追上,韩锷把马交到他手里笑道“你就在这儿等着吧。”说着,他随俞九阙步入承天门。连玉看着他的背影,却见一片洇湿汗透了他背心。

从承天门到太极殿间短短的一条路,却是当今天下最核心的所在了。

在天下百姓眼中,这里是最安全也最稳固的,可韩锷一步步走来,似在用脚步探查着这片土地。只觉下面,熔岩烈火,蓄积待发这里的土地,只怕是天下最不平稳的一块土地了,不知平日走在其上的人,是不是也感觉一步步如履薄冰俞九阙陪韩锷步入承天门后,就一拱止步。韩锷一个人走在太极殿前那方正而广阔的青石广场上,心里想到就是两年前,他还是一意要杀了自己的人,今天,却是得他一语,阻断了东宫对自己的截杀。世路当真翻覆难测,他也说不清自己与俞九阙是敌是友了。

但俞九阙默然中那一份凝定的神色,却有一种力的内陷与外张,让韩锷觉得,他们两人起码有一处是相似的在他们能力所及之处,他们是不容许天下变乱的。而皇城之内方圆数里之地,每一个波动,只怕都会造成四方的耸动震骇。二十余年了,俞九阙是如何保持着这方寸之地纹丝不动的韩锷心里头一次对俞九阙感到一点佩服。

从承天门到太极殿共有五百六十步。韩锷一步一步走过。在这条路上走着,他也不由得感到一点责任感的压迫。这丹墀五百步,看似空阔,其实上面臃肿堆挤着多少争道之人只是那些人是看不到的。又沉积了多少血腥与黑暗只是那汉白玉的甬道依旧是皎洁的。

他似头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作持一羹而调天下东宫与仆射堂水火不容,皇上老而昏庸,羌戎乌必汗虽死,但左右贤王仍有骚扰为乱之力,加上吐谷浑初起,可这中间,又缠绕上了小计。东宫太子对小计是不除不足以后快的。如今他所见的局势,也就是这么乱糟糟的一锅粥吧而所谓杜方柠,所谓朴厄绯,所谓古超卓连上“商山四皓”,连上自己,都不过是这一局棋中的一个子罢了。大家能做的,都是想要自己这颗棋子更重要些。那关系到自己的行藏用舍与一家一族、部下从属的生机。

韩锷心中感叹,又是什么,把他推到了东宫、仆射堂与为紫宸俞老大所护持的皇上之间的险恶纠葛中的呢

韩锷已登太极殿,内侍引导,已到丹墀前十步之内。韩锷平目上视,上面是一个好老的皇帝,轮廓中,似乎某些地方确与小计相似。韩锷一拜而倒“臣韩锷,见过吾皇”后面的“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是顿了一下才说出口的。如果只是谀圣之词,哪怕朝廷体制如此,他也万难出口。但当此局势,这个皇上,确不能死。

那殿上的九五之尊却开口了“韩卿,可以给朕看一下你的剑吗”

韩锷一怔,却也只有解剑呈上。皇上轻抚着那把长庚,一按哑簧,剑刃弹出了两寸许,他注目剑锋,低叹道“此剑是吾长城啊,是吾长城”

然后道,“韩卿平身。”然后一摆手,殿中执事人等就向殿后退去。一时殿中,只剩下了无剑的韩锷与皇帝。皇帝的身边,却只留了一个小内侍。

韩锷一眼向那内侍盯去,只觉得他眉眼颇熟。心中一怔,然后心里低“哦”了一声余皇后那内侍眉眼间竟有些像早已亡故的余皇后。而韩锷一见之下,只见他的眼中隐有昏暗,那是一种黯黯的光,也是习练大荒山心法的表征,外人万万看不出,但韩锷与小计相处已久,这一点,他却看得出的。他身子微微一震。皇上却开口道“韩卿一路辛苦吧”

韩锷一愣,正想谦辞,却听皇上道“只怕从入长安以后,尤其是自含光门到承天门这一段路,你走得更为辛苦。”

原来他已得知消息。韩锷一抬眼这个皇上原来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昏庸。在关系到他自身权势的安危时,他也还是精明如许的。

皇上突然把手一挥,连最后一个内侍也挥出殿外。那九五之尊站起身来徘徊,他的身形已佝偻了,看来是真的老了。颤巍巍地走在这高堂之上。天下在他足下有如埃尘,但他却踩了一个太高的高跷,那高跷让人对他只能仰望,却不知跷上的人也为此举步维艰。

年轻时,他也许还有精力随兴踏步,踩破人间骨肉若干,但现在他老了,已感觉得到了足下的沉重。他的悲哀也许就在于那高跷不是他自己套上的,却已命定要套他一生。只听一个干涩涩的声音发自他空荒荒的胸口“韩卿,你来自江湖,生性自在,也许,我有好多话可以直接跟你说。”

“这些年,我老在做一个梦。那梦,是如此荒谬。梦中的我见到一个帝王,他是木偶做成的帝王。其实,他又算什么帝王真正的帝王只有我高祖、太宗那样的才算吧那一人拓出的疆土,一人造就的朝班,一人理就的纲常。儒法百家,老释二道,由他选择取舍。那样的帝王才是真正的帝王。而到那个木偶帝王登场之时,却只是出于血胤。所有的道具都搭好了皇宫,都城,三公九卿,儒道同尊,纲常天下他不过是受制于种种明明暗暗、早晚两朝、奏章封议的一个木偶罢了。他也曾为此自得过。但他的一切都已受到限制,受到限制的思想就是没有思想,受到限制的德行也就是没有德行,他唯一不被限制的只有欲望,而他唯一的恐惧就是突然下场。这一场荣华热闹的戏,虽并无关真心痛痒,但还是没有人肯舍弃的。”

“那个梦成了我永久的噩梦。无从开解,无从逃避。但那个木偶帝王的生活中,也曾有过一次逃逸出过那木偶般的命定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温润的女人,一个温酒玉壶般的女人,也是一个并不太美的女人。她不太美,可只要有她在那里,也就有了生活了。生活,其实也就是一个人本真的感受。而虚荣,是不在真实感受之内的。”

“可是那个女人也死了。她死后的木偶帝王,还能用狂荡度过十年。但人,总是越老越聪明的。聪明的人才会做起噩梦无休无止。那是一个人空度了几十年,才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活过的噩梦。人人都知道他在操纵着天下的权柄,可他其实不知道权柄本身又是什么,那权柄又是如何到了他手中的。那里面有一套太深的规则。没有人懂,这世上也没谁能懂。也许,能让一个老人平静的只有救赎,他渴望着有一个契机将自己救赎。”

韩锷静静地直视着那个老人徘徊的身影。那一身龙袍戏一样披在他的身上,他的眼前划过的却是余皇后的脸,陈果子的脸与和那老人相关的这个规则中的他所认识的人的脸。

空落落的太极殿太空旷了,空旷得恍非人间。而在这非人间中,一个九五之尊头一次见到他,居然跟他说起的就是梦

韩锷猛地摇摇头,他的生活不是梦,那些痛苦是真的,而那些曾在那老人足底辗压过、挣扎过、呻吟过的所有弱者的痛苦也都是真的

他凭什么说起这些一年多后,陈果子那半清晰半模糊的身影又一次回映入韩锷一直拒绝想起的脑海里。他一直认为,是他,是那个丹墀上的他造成了陈果子的苦痛。但有一天真正面对时,他却发现,他以为的根其实并不是根。如方柠所说,陈果子是个“果”,而那看来祸其一生的帝王,又岂是那个“因”岂有能力承载那个“因”他也不过是一个“果”罢了。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韩锷的眼顺着丹墀前白玉雕就的云纹细看去,似想看出那造就一切世间悲苦因果后面的规则来。那恶龙怒爪下的云却似忽漫出丹墀,漫出太极殿,漫出承天门,向整个天下弥漫出去。他以一种无声喑哑的嘶笑看着它他要嘲笑它,鄙视它,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与救赎。

丹墀上的老人却在叹道“如今,我梦里的那个木偶帝王老了,木纹已在他身上炸裂。这虽毁坏了他的肌体,行动不便,但他那一向光洁无纹的脑子也终于开始有些纹路了老,就是以这种方式来积聚出智慧的,谁能说这老不公平呢有失就有得吧。旁边的人大概也看出那个木偶老了他那长大的儿子,他那年深的宰守也都不甘于平静了。一个要谋就未来的最大利益,一个要保住现有的最大利益,他们都是这场游戏中的食利者。他们要开始动了。”

“这世上,老的,就是要被废弃的。老的事物,自己已朽坏了,所以更怕外面的不安全了。我梦见那个梦里的木偶帝王,它也开始做一个梦了”

那个老皇上的脸上忽现神采“在他的梦里,余淑妃开始复活了。可能不是她活了,而是他要到她的那个世界里去了。她在梦里告诉他,他现下的危难,不是不可解,他也不是只有内宫的紫宸可持。那紫宸其实护卫的又何尝是他那只是一个奇怪的平定与均衡罢了这且不去说它,她在梦里告诉他,在西北方,有一颗将星,那是他老来的安定之星。而且,她还告诉他一个希望,那希望就是,他身体的某一部分,还活着,还在长大,还在外面。那将星,是为守护它而降世的。”

他的话里太多隐语。韩锷边听边还要细细索解这老皇帝在说什么他知道余小计了吗他是在借梦说着什么事

韩锷望向他脸上,却见他的眼中有一种被催眠了似的炯炯。

韩锷忽然心头一阵激灵,他明白了那个内侍那个像余皇后的内侍,那个分明修习过大荒山心法的内侍

他终于明白了皇上为何会做后来的梦以大荒山的手段,让一个已入衰年、无力凝集思虑的老者慢慢开始做这样一个梦,岂非易事

余家一脉的人,原来一直不曾停手他们有着更大的渴图

韩锷与那老皇帝的目光一对,只见他的眼光似乎也在自己眼中求索着什么。韩锷却定定地告诫着自己小计的事,他还不能先对这皇帝说。因为,那需要的不是这个皇帝的选择,而首先是小计他自己的选择。

门外忽有内监急急奔到殿门口,皇上一抬头,问道“何事”那内监道“有八百里紧急快报,军情要务吐谷浑果然要反了”

“吐谷浑果然要反了”

皇帝高升龙座,静静地说。

而此时,丹墀之下,三公六卿,内阁大员已经齐集于殿。

那紧急军情经御览后,便有旨召内阁要员宫中聚议。钦天监忽越班上奏“依臣昨夜观星所见有慧尾侵犯紫微。但圣上勿忧,紫微星侧,却有二星相护。”

龙座上的皇上猛地一抬眼“二星相护那却是哪二星”

钦天监道“一星孤弱,似应在皇子,一星凌利,却是将星。”

皇上忽一挥手“不用说了,将星在此,韩卿远平羌戎,令我无乌必汗之患,他就是我的将星。”

众臣不由得心惊皇上已好久没有这么褒赏奖掖过哪个人了。只听皇上道“这件事,我就交给韩卿吧。王横海老了,你们下个旨令其属下甘凉六州人马尽受韩卿节制。韩卿,有你在,想来我西北无患了。”

在殿上的召集来的大臣中,此时却没有东宫的人。东宫太子按例也不便参与朝政。王横海却是东宫的门下。殿中仆射堂的人面面相觑皇上这么直接贬抑东宫势力还是多年来的头一次。却见皇上一挥手,道“韩卿,你麾下多有精通胡语的人,那檄文,就由你下去草拟传檄吧。另外,据韩卿所言,羌戎人心憾乌必汗之死,欲遣族中高手入宫行刺。韩卿,你带来的驻在城外的还有龙城卫三百名吧他们熟悉羌戎之习,你这就传召,令他们入守内城,协防宫掖。”

韩锷先一愣,他什么时候说过羌戎人要入宫行刺了及听到后面,却已心知肚明皇上分明已开始防备东宫了。

他躬身领旨,心里却冷冷地想到这皇帝虽老,真正行事时,却也端的老辣。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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