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只有一卷脏极了的被子。小计靠上前,定睛一看,果然是锷哥的老父。他一把把他扶起,却闻到了柴房中一股屎尿的臭气。他心头一怒姓艾的果然就不是人这些天锷哥父亲可能解手都没出去过。接着鼻头一酸,拉住那老人的手道“伯伯,我叫你,你怎么不答应”
那老人怯缩着,手在小计的手里轻轻发抖,颤声道“我不知道是喊我,我想不到还有人叫自己伯伯。”
余小计低声道“伯伯,是我,我来救你来了。咱们别出声,只要出了这院子,到了锷哥那儿,就再不用怕了。我是小计,你见过的锷哥的兄弟,余小计啊。”
那老人却还在害怕,喃喃道“什么锷哥你是说小锷吗啊,你是你是”
借着一点泻进门内的微光,他终于认出了小计。
余小计笑道“不错,我就是小计啊。”
他侧耳听了听园内声息,伸手用力一扶。他此时功夫大进,已远非一般技击之士所能比,搀扶一个老者在他来讲不算什么难事。他身如猿猱,几乎把那老者重量全负在身上,却没露出一点声息,一跃就出了柴房。回看了那房子一眼,口里恨声道“本来该烧了这破王府,但今儿是没空了,总有一天,我要亲手烧了它。”
说完,他一把把那老者背起,就向园外悄悄逸去。
韩锷这一整夜却都缠在兵部里公干。他的事务极繁,正在筹算天下兵镇的真正兵力与钱粮供应。他也想就此摸清东宫与仆射堂在天下尤其是京辅之地真正各掌握了多少军队。
这些本都为秘事,他要找人谈,却也要找到可以说的人,所以更觉艰难。整整一夜,他都在兵部中和连玉查询卷宗案牍。可不知为什么,他心头一直隐有不安。
可他不会让这不安感干扰他做事。如今局势,皇上已老病交加,东宫与仆射堂相争日烈,当今长安可谓危矣。他既践其位,当任其事,以他脾气,是断不肯让一切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虽说万难,却总还想一尽己力。
直忙到东方破晓,他一抬头,揉了揉已有些发涨的眼,看了眼身边的连玉,含笑道“可苦了你了。但还不能睡,咱们今天还有不少事。一会儿,我上朝时,你再去抓工夫小睡一刻吧。”
连玉腼腆一笑,也没说什么。外面帘子一晃,韩锷先已警醒,一挺身“谁”
却见余小计露出头来。韩锷面上一笑“小计这时怎么跑了来”
他一挺身走出阁外,却见小计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没有跟人。他脸上一沉,不由得责备道“乌镇海呢不是叫你不要一个人出来吗你就这么不听话”
但小计神情却与平日大是不同,只见他眼圈红红的,似是才哭过,身上也湿淋淋的。韩锷大奇,奇后一惊,怒道“可是又有人对你下手”
余小计摇了摇头,默不作声。韩锷不知他是怎么了。他本不善说话,半晌才问“小计,你别这样。锷哥刚才不该怪你,到底怎么回事”
余小计低头道“锷哥,你跟我来行不行”
韩锷一愣,余小计却已低着头转身就走。韩锷冲阁内连玉吩咐了一声,连忙跟上。余小计却停也不停,一直就向外走去。他出了内城,就向西岔,却一直岔出长安城外。一路上只管低了头。长安城外不远就是泾水的一条小支流,小计行到那支流旁边,肩头已忍不住地不可控制地抽搐起来。韩锷看得又惊又急,扳住他肩膀,柔声道“小计,谁欺负你了”
余小计默不作声,韩锷看向他脸上,只见他一张小脸上全是泪水,眼睛已整个哭红了。韩锷只觉心中一疼,轻轻揽住他肩膀好久好久了,小计都没在他面前哭过了,以前就是哭,也从不像这次哭得这么凄惨。
余小计轻轻挣出了他的手臂,奔到河边,见到那水,身子一软,却就跌坐下来,似再也撑持不住了似的。
可他即便是不出声,这么无声的抽泣比什么都更能伤人。韩锷也坐到他身边,默默地找不出安慰的话,更不知该怎么问。余小计半天才止住抽泣,惭愧欲绝地把头弯到自己膝上,低声道“锷哥,我对不起你”
韩锷轻轻拍着他的肩“怎么了,你到是说话呀。”
余小计抬起脸道“昨晚,我把伯伯你的父亲救出来了。我去了怡亲王府。”
韩锷一呆,怔在那里。却见小计抬着脸强迫自己勇敢地道“可是现在,他死了。”
韩锷的脸登时一白。他来不及反应这一句话,脸上只是一片空白。父亲死了死是什么呢他今年,该才过五十吧
余小计强迫自己抬着脸看着锷哥的脸“我把他本来好好地背出了怡王府,也没有什么人惊觉。这时伯伯问我你要带我去哪儿呀我那时还很高兴,说我们去见锷哥。可他在我背后声音却都变了,直嘶哑着说我不要,我不要。我都愣了,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可他坚持着求我,说不要,我死也不要。那声音好坚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回头怔怔地看着他,可接着,他却哭了。”
他的脸上忽浮起丝凄惨的神情,似是当时不懂的现在却开始明白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大年纪的人哭。我想,要不先把他背到一个背人的地方慢慢劝他他同意了,于是我们就来到了长安城外。我还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带出的城,城门那时都锁了。当时,我就是把他带到了这里他一直都不开口说话,我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跟他说。过了好半天,他才说孩子,你是锷儿的朋友吧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现在愧见他。他是他,我是我。他有他的傲气,我我一生都没活得硬气,可在自己儿子面前,现在再去求他收容,那我这一辈子他没有说下去。我当时好像听明白了些,却又不明白。只听他道他回长安了我点点头。伯伯的脸就变得神情好奇怪。那是好空茫的样子,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锷儿现在事业是不是做得很好,很风光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就道锷哥现在做元帅了,好大好大的官,要把你接回去享福呢。他的脸色却似乎又高兴,又害怕,又有些惭愧,我也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我听他喃喃道他那么硬气,那么努力,那么骄傲,一点也不像我这个不成材的爹,做得多风光也是应该的。我想他是在为你高兴呢,以为他答应跟我见你了,心里也高兴起来。可接着却听他没声了,过了好久好久,我都不知怎么开口了,他忽然道可是,那是他的风光。我是再不能去沾的了,要不,我这一世就真的永远成不了人了。他要是怕我在怡王府做下人伤他体面,我就再也不回怡王府了,也不去他那儿,我找个背人的乡下悄悄地躲到死好了。”
余小计这时抬起泪眼,抽泣起来“锷哥,我好笨。我为了劝他跟我回去见你,说你绝不会看不起他的,我就把艾可怎么逼你要折辱你的事都跟伯伯说了,还跟他说了你决定那天就要去接他回来的。我看到伯伯的脸上先是怕,后是伤心,神情又有点愤怒又有点软弱,最后却似变得幸福起来,以为他就同意了。没想他说可是,你看我现在身上这么脏,怎么去见他我还是先洗干净了吧。这一次,我绝不能再玷辱锷儿了。我听他答应,就高兴起来。天也不凉,伯伯要在河里洗洗,这水通泾水的,也还干净,我就答应了他。可他那时仿佛好怕羞,不肯叫我在旁边看着他脱光,我还笑他这么大年纪还怕羞呢,听了他的话就走得远远的了,还背过身,好让他下水去洗。他下水前,嘴里嗫嚅了两声,似乎还想跟我说什么,我却全没听清,他最终还是什么没说,就下水了。”
余小计的嘴一瘪,却强忍着重又镇定下来,直看着韩锷,以一种拼命的坚强来迎接他命中必受的责备,只见他嘴唇颤颤地开口道“可好久好久,先开始我还听见点水声,接着却听不到了。我一转身,却见岸上并没有衣服。我才开始吃惊起来,一跳就跳到了水里。可天好黑,水虽不太深,却也找不到。我摸啊摸啊,却到处也摸不到。我往上往下都游了几里了,却还是找不到。我就知道,我害死伯伯了锷哥,是我害死伯伯了”
他的泪流了下来,韩锷的脸上,却一片惨然,没有任何表情。余小计的喉咙一耸一耸。韩锷却似已忘了他似的,眼睛直盯着那个河面,可脸上却只是一片空茫。
他在想起自己父亲时,脸上还是头一次这样没有表情。那是壮烈吗他,那个是他父亲的男人,以他的个性,也只能成就这样的一种壮烈了吧无论他死得如何不值,死得如何冤屈萎弱,但,那都还是一种壮烈吧
可是你该知道我不计较的,我真的不计较的
余小计的喉咙已经嘶哑了。“我那时才知道,伯伯已打定了自杀的念头了。是我笨,是我太笨了他好像最后下水前还说了句这水是通泾水的,泾渭分明,起码下面的泾水还是清的。可我没有听懂呀,没有听懂”
一阵唏嘘的哭声把他下面的话掩住了,韩锷一手揽住了小计的肩,低声道“小计,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伯伯不会怪你,锷哥也绝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是锷哥的错,你什么都没做错。”
余小计却终于哭出了声来。他压抑不住自己,嘶哑地哭道“伯伯,他可能想着这水通向泾水,他的尸身终究会冲到清凉凉的泾水里,就那么干干净净地走。可我最后找到他时,他却没有冲到泾水里,而是冲到了”他咬咬牙,“这小河下面二里多远的一个积粪的通这条小溪的粪坑中。”
他的哭声忽然爆发了开来。他想起这个他这一生也忘不了的黎明他是如何地哭着把锷哥父亲的尸体从那脏臭中拖出,拖到最清的泾水边,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他擦了一遍又一遍,恨不能用舌头来舔一遍他的尸身,让他永离肮脏,永离腥臭,永离那个腐烂的人世他对不起锷哥
锷哥已经转过脸了,他还是静的,还是那么可怕的静的。然后,他的耳中却忽听到了一声长号,他这么久还头一次听到锷哥如此号叫韩锷终于长号而出,那号哭震天动地,响于郊外,响于荒野。
当年,也是在这一带郊外,在一个乱坟地边,他曾那么稚小无力地哭着。可他想不到,他这一生,与父亲最深切的两次交织,却都是在这郊外,无依无靠,就是这缘生缘灭的两场倾声痛哭。
人已下葬。韩锷把自己埋在一桌酒盏中,余小计从没见过锷哥如此消沉。
伯伯的尸体本来被他安排在一个茅屋中,这时,已归黄土。
他活着的儿子,却把自己的整个人浸入酒中。
浊酒千杯,却不能成就一醉。一坛酒尽,第二坛已经开封,韩锷却从始至终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再也喝不下去了,他吐了三次,却把一杯杯酒,浇向自己的头顶上,衣领下,脖颈中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