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2 / 2)

三天后的申牌时分,魏青芜易容成一个中年仆人,悄悄出了城西门。城西门是一片乱坟岗,她要在这里等她的大伯,这是她临行时与大伯约好的。

她的大伯名叫魏庭杞,说起他来,可是山东魏门的擎天之柱。魏青芜知道大伯已经来了,那晚还曾暗助自己一臂之力,她肚里也正堆积了好多问题要问大伯。

天眼看已经擦黑,魏青芜听到远处似有风吹草动,一抬头,却没见到什么。然后,猛听身后有人道“青芜,这里。”

她一回头,才见大伯穿了身平常百姓的黑布短衣,叼了根旱烟管,蹲坐在一块残碑前,倒真似一个平常老头儿。魏青芜心下惭愧,大伯的功夫每次让她见了都会生出这种惭愧之心。只听大伯问道“你已经查出来是谁放出的消息了吗”

魏青芜点了点头,道“是传说这次要被刺杀的对象林侍郎自己放出的消息。”

魏庭杞面上也是一愣,喃喃道“是他他怎么又有消息来源”

魏青芜道“据他自云,好像曾提点刑狱,在武林之上广有消息来源。”

魏庭杞喃喃道“那他好像也很难知道呀,难道,是托杀手的主人走漏了风声”

看到大伯也露出少见的疑虑,魏青芜也不知说什么了,半晌才道“那就不知道了。只是这几天,侄儿却接连遇到了当年脂砚斋刺杀成功的江左鹰鹤双搏门剧老门主的儿子儿媳,还有洛阳金傲林的拜把兄弟于破五,另外还有魔母鬼子也来了,他们倒不知是为了什么。林侍郎这次放出这消息的目的,据侄儿偷听来似乎就是要以此招脂砚斋的仇人前来以为自保。”

她大伯冷笑了一声,道“那也未必就能自保。”顿了一下,才又答她所问道“魔母鬼子两个老家伙也来了嘿嘿,他们那段仇结在二十多年前,没想到现在还没放下。他们的儿子据传就是二十一年前脂砚斋那档生意所杀,以后魔母就有些失心疯,非要她男人当了她的儿子养才肯罢休”

魏青芜一惊,心头有些微酸,人啊这些杀戮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只听她大伯轻轻一叹,似也在叹着支持着人这种东西生存下去的爱恨情仇。他的眼睛望向远处,神情间颇为幽冷。魏青芜鼓了一下勇气才问道“大伯,那脂砚斋确实和咱们山东魏门有关吗”

她知道这必是门中隐秘,大伯也未必会告诉她的。果然她大伯很想了一想,才一叹道“不错,关系非浅。”

魏青芜一愣,结巴道“为什么难道咱们家还缺钱吗”

魏庭杞冷冷一笑“你以为咱们就不缺钱呵呵,武林之中,外面撑得好看是靠什么撑出来的,还不是钱岂止脂砚斋,连上那些武林上所有有名的杀手组织,比如鬼叫七月半,比如穿衣楼,再比如长庚,到现在,又有哪一个不跟江湖上各股有名的势力有所干联。要不,他们也接不下生意去。青芜,你不知咱们这样世家的难处,所入者少,所出者多,生齿日繁,负累极重,又不得不撑下去,不撑下去叫咱们怎么活,一门人出去做小买卖吗种种繁难,你没当过账房,是不晓得的。这么一大家人活下去,又顶着这么一个世家的名头,好多事和好多生意买卖都不能做,你当容易吗”

魏青芜就想起家里账房内那幽暗暗的环境与一长列一长列的柜子,她低了头,轻轻一叹这个世界中到底藏了多少外人不知的隐秘情节她大伯似已猜到了她的所想,叹了一声抚慰道“青芜,你也不必惶愧,魏家二十七年前是接手了脂砚斋的事,但脂砚斋一门自有它的规矩,而且魏门也还算有些自己的规矩,可以说,从二十七年前接手后,脂砚斋刺杀的人种种皆有,就算不管他们声名如何,但也必有他们取死的理由。这生意可不是随便乱接的。”

魏青芜轻轻松了一口气,真是这样吗但她也不敢深究,问道“大伯,那这次出钱托脂砚斋暗杀林侍郎的又是什么人怎么会事先走漏风声”

魏庭杞就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呀,这样的事,出钱的和接手的俱为隐秘,也都自藏身份,相互之间都不肯说实话的,就像他不知我们是崔巍一门一样,我们也不知他的底细。至于怎么走漏的消息,我也不知情了,只是这回事情看来真会很有些麻烦。”

然后他望向魏青芜,把她很打量了一会儿,才道“青芜,门中决定,这次的任务就交给你如何二十五号是林侍郎夫人的生日,他们点了二十五郎的戏。既然你已跟他交熟,不如就由你混入林家,于当日刺杀掉林老侍郎。这事很重要很重要,出手相阻之人必多,你一遇相阻,但立杀无赦。我也会派人暗中引开他们。你敢接吗”

魏青芜愣了愣,她心中也觉不妥,但这么多年她已习惯服从大伯的命令,没细想就已点头道“是”心中还隐隐有那么一丝兴奋她奋斗多年,到底得蒙门中重任,得预门中大事了,她一个女孩子做到这一步,不易啊又费了多少心血呀

黑暗中,大伯的烟锅一闪一闪,神情静静地疲惫无限。

魏青芜是在答应了大伯之后好半会儿,重返扬州城才感到后悔的。她的后悔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由此一来,自己等于已把二十五郎也牵入了这场武林上凶危难测的事,而他一直把她当作朋友。一念及此,魏青芜心中更是火烧火燎地惶愧。她能这样吗她不这样行吗她心中反反复复地想,想得心都倦了。

二十五郎却全不知情,那晚,他又与魏青芜在深夜之后去吃那个小馄饨摊子。还是那个荒僻的小巷,碗里的热气腾腾而上,隔在中间,模糊了二十五郎和魏青芜彼此视线中对方的脸。魏青芜心中一叹如果没有这热气的隔障,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二十五郎那镇定的面容与信任的脸了。馄饨她没吃多少,却叫了酒。她为扮一个男子,本来专门练过酒力,可那晚,几口酒下肚后,不知怎的,一股酒意就似乎就涌了上来。只听她轻轻一叹道“殷兄,你说,人这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低头看了看酒,今晚,她有好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不该说。说又能怎么说呢酒杯里映出了她的脸。她在魏门之中,经过这些年的苦熬,终于出头了。而这件事成功后,她的位置该算已爬到很高很高,可她忽觉得这一切原来如此没有意义。在这场社会秩序中,她不服生来父亲就是庶出的命,不服自己是个女孩儿就该怯懦一世,苦熬磨炼,终于有了今天这苦搏而来的一场重任,可她忽然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已从大伯口里知道,于破五之所以为兄弟出手,表面上是因为兄弟之情,实际原因是他想接手金傲林遗在洛阳的势力,如果想名正言顺,他就必须为兄弟报这么个仇;而花飞蝶舞、鹰鹤双杀中的剧古,原来并不是剧老头儿亲生儿子,与他养父也一向不和,他要重收鹰鹤双搏门,只有报了他的杀父之仇,而剧老头儿的死,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幸事;魔母鬼子的独生子死后,依他们魔教之令,如不杀仇人,则不许再收传人,他们这一支也就要在魔教中消亡;总之,大伯一脸寂寥地道这就是武林,人人都要在已经设定好的程序中运转的,不是没有感情,而是附着在感情上的东西太多了,也太重,重得连真正的感情已被压弯压扁了。

魏青芜茫然地抬起头,眼里,是一个如此僻静的小巷与看着都有点荒凉的世界。这不是她少年时所设想的江湖,这只是武林,在如此疲倦与精密的秩序重压下的武林,连杀人与复仇也摆不开那些秩序的设定了。她忽然觉得好累,那些与自己正敌对着的剧古、张三丈与于破五,是不是也会觉得好累好累

她似乎这一时才忽然明白了二十五郎之所以执意唱戏的原因,她想起他那一意执迷的戏,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了一丝感动。忽然觉得,和自己一般苦苦修炼的武林年少所期待艺成,一踏入就会光彩丛生的地方,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如此现实与残酷的世界吗他们欲成一艺,所成却只不过一术,杀伐一术,而自己踏入的,并不是自己曾设想的“江湖”,只是那重重秩序构建的武林罢了。而二十五郎,他的轻叹浅唱,雪雨风霜,是不是才是一场真正的江湖他那么执意唱下来的一声永不停散的戏是不是才没违背他所求之“艺”而没有仅堕落为求存一“术”。他不是一定要这么做,他这么做只能是因为只有这种畸零的身份才可以逸出这场不断倾轧的社会秩序之外,以一歌之艺飘摇立足,给自己一点这社会上难能的自由吧

人啊魏青芜再喝了一口酒,苦苦道“殷兄,你说这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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