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宗令白(1 / 2)

第一章 宗令白

长安城的教坊共分为两部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有所谓“右多善歌,左多工舞”之评,很久以来,相因成习。

右教坊所在的去处是个榆柳门庭,门口绿荫浓密。坊前一条巷子因往来多绿衣宫使,时下又被人呼为绿衣巷。这儿门里门外的绿荫实在太浓密了,就算是艳阳天,院内也只泄下稀疏乳白的光。坊内六院就那么安静地沉睡在这片绿荫里。

时值中午,右教坊宅院的大门却紧闭着。右教坊共辖四部,计有雅乐部、云韶部、鼓吹部与清乐部。所谓“九部乐”就这么为左右教坊分辖统领着。

这时坊内诸院阒寂,唯云韶部所在的云韶厅中还传出些声息。

那云韶厅占地极大,五开的格局全未隔断,粗大的楠木柱子支在厚重的石础上。石础上全未雕花,柱上也只涂了清漆,陈年的木香微微发散出来,映衬着那石础青粗厚重的纹理。厅顶上也没有吊棚,而是直接横陈着一根根粗大的梁木。梁木被涂成褐色,而梁木上头的瓦顶,是直接在瓦上开了些口子,用半磨光的云母石砌就天窗。

日光透过云母石,隔着粗大的梁木,滤成乳白照下来,照着这有数十席大小的云韶厅。

厅内一溜青荡荡的地砖上,这时正站了二十几个云韶子弟。她们个个敛手屏息,人人都只穿着练功用的白纻衫。那纻裳竟是半透明的,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因为教舞的善才要看清她们的肢体动作,所以有意让她们什么都不穿。

满厅都是女子,只教舞的乐师是个男人。那白纻衫如云似雾地浮在一个个年轻的躯体上,就只这么站着,也像一团薄薄的雾飘浮在清朗流丽的生命之河上。

厅内,只坐北朝南地放置着一张胡床。那胡床很矮,上面只铺了张简素的龙须席。胡床四脚上的雕花却刚健朴实。那胡床上坐着一个男子,年纪有三十岁许,同样是一身白衣,不过他的衣却是不透明的。那衣服粗硬硬地衬着那男子方刮净的须根,衬得衣越白,须根也越加青森干硬。

那男子身材瘦削,双颊微陷,挑眉细眼。只见他面前放着一盆水。忽然他略松了一下领口的扣子,一件薄衫就从他领上直滑落在腰际。他自敞衣袒腹,腹上的皮黄薄得像一张纸,那纸打了皱,纹路叠加地替代了他漠无表情的脸。

只见那男子抽出一根藤条,用那藤条沾水,就向自己背上抽去。

厅内很久都没有动静了,这时却听啪的一声脆响。

那声音挟着一道红痕从那男子背上飞出,一条血红的蜈蚣似的痕迹就慢慢在胀大。

那红甚至胀出了那男子带疤的背,直胀满了整个云韶厅中。

那男子眉毛一抖,却不说话,用那藤条沾水,又一鞭用力向自己背上抽去。

他本是这云韶部统领教授的善才宗令白,满厅都是他的弟子。只不知他为何不责罚堂前弟子,反如此凌虐着自己。

然后,只见他一下一下,那么认真而毫不手软地鞭笞着自己,只眉梢唇角偶尔控制不住地牵动一下。血色的蜈蚣爬满了他的背。厅下众弟子动都不敢动,只是充满压抑不住的紧张。渐渐地,才听到有细微的压制不住的抽咽之声,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大得快要盖住那鞭挞之声了。那男子却横眉怒目地扫视了满厅弟子一眼,喝道“哭什么哭,我早都没脸哭了”

堂下弟子被他这一下噤了声,只个个胸脯憋得起伏不定。那善才只看了她们一眼,又向自己背后抽去。

鞭打的痕迹遮掩不住地向他肩头蔓延过来,血红的蜈蚣张牙舞爪地宣泄着怒气。好几十鞭后他才一抛藤鞭,停下手来,像不知自己该往哪里看自罚是自罚完了,可这惩罚不过是像在负气,终究又有什么用呢好久,他才仰面向天,低眉无语。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大声长恸起来。

他这一恸,直如幼儿失怙,上下求索而不得其解,竭全身力量但终无所得,声震梁木,响遏行云他那悲伤是发于心底的,他的气也真长,这一声长恸,竟近于一盏茶的工夫才止。然后只见他一垂头,两行泪抛了下来,低头道“今日南熏宫立夏之宴,教坊九部,八部均已奉召,独余我们云韶一部。我这个做师父的,真是哭都没脸去哭了,也真的对不起你们”

当今朝廷礼乐本为太常寺所掌,共分九部,计有雅乐、云韶、鼓吹、清乐、驱摊、熊罴、鼓架、龟兹、胡部之别。各部间又别有坐部、立部之分。

云韶部排名本来靠前。只是当今天子戎马出身,素爱健舞,于云韶部那长襟广袖的软舞向来不喜。加之太常寺少卿龚定甫不知为何一向对云韶部冷眼有加,于去岁教坊九部斗声较舞之际,独黜云韶部于九部乐中的最下乘,考评了个“下下”,此后就一直见黜。

今日南熏宫立夏之会,虽不算大宴,却也是一年中少有的应景盛会,太常寺召齐教坊九部入内侍奉,却独独排除了云韶部,不许列名。云韶部的统领教师宗令白遭此打击,也难怪痛楚如此。

这时,一番宣泄过后,只见宗令白一时只是垂头丧气地坐着那痛不是痛在他身上,而是火辣在他心里。他祖上本是乐坊世家,先祖远在两晋时就已供奉乐部。“乐以成礼”,他相信这天下终究是要靠“礼”来节制的。这“乐”之一字在他的心里是极重极重的。岂料到了他这一代,躬逢圣朝,却会遭遇如此奇耻大辱。

厅下弟子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他。这个师父,和其他乐部的都不同,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谁想到今天今天的一愤一恸,竟会激烈如许

良久,仿佛起自无声的,只听有人轻轻地哼起一支曲子。那曲子像乘着日光而来那不是暴烈于头顶的初夏的赤阳,而是几千年以前的太阳。

那曲子和着那阳光度过倥偬,度过时光,度过无穷战乱与流离,在枝与叶的间隙中穿透而来,安静平和,却又清心爽神。

相传,那是黄帝所作的云门。

据说,“云韶”二字的由来就是由黄帝所作的云门与虞舜所作的大韶两曲拼合而成。这是宗令白从小就听惯了的曲子。那曲子这时由一个弟子哼起,马上似也就回响入众人心底。

接着,几乎全然自发的,厅中诸弟子就有人伸臂、下腰、回风、舞雪,应着那曲子的旋律舞了起来。其实哼唱的人一直不敢大声,唱得声音低低的,不是耸耳细听简直渺不可闻。但厅中弟子个个都已谙熟于此。只见她们队列散开,抛袖折步,展袂回裙,竟依了那心里的乐韵舞了起来。

那舞一经发动,哼者也渐渐停了声息,仿佛惊异于自己带来的这一场舞,稍一错愕,忘了哼唱,也自全心全意加入到这一场舞中了。

满厅只见白纻飘拂,却没有乐声。这一舞竟成了一场无声之舞。阳光从云母石天窗泄入这古朴的大厅。满厅寂寂中,只见一个个人影轻挪,白纻飘摇。人人都沉浸在自己心头的那个乐韵里,竟舞得这一厅空旷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无声的安慰却像比任何慰抚的力量都来得大。只见宗令白不知不觉已抬起了头,口中依旧无声,只是喉结簌簌地动着,似乎在心里也哼唱起那曲云门。

这一舞如云,从画栋朝飞,至夕帘暮卷;本无心以出岫,终倦飞而知还;方景曦曦以将入,复门寂寂而常关;既有被遗诸世外的冷落,又成就息交绝游的自娱。

渐渐地,舞入三折,厅中弟子个个心头不由一时紧张起来这云门之舞,本来薪火相传,可自从隋末以来,世道颠覆,从这第三折起,就有音而无舞,接下来的动作却是已失传的了。

就是那曲子,也往往工尺不合,与开头的雍容景象大不相符。

一时,众弟子只见人人踟蹰。她们跳到这里,大多个个心无所依。那最开始哼曲的更是心头暗悔早知道这样,又何必

宗令白一抬头,却见到众弟子队形散乱,舞步荒疏,偏加上他今日心头之事,眼中不由含起泪来。

眼见厅中之舞越来越散乱,心中有定见的还可以坚持己见,以一己之意将舞继续下去,大多人却都犹疑却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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