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发烧,只觉得冷。他觉得这都像一个梦,梦中有那么多奇异的东西,他忍不住伸手把火折子向那帷幕伸去,要点着它看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一点火苗跳出来,他觉得那脉脉的火光像流动温热的水,自己就被包裹进这一片温热的水火里。
他轻轻叹息一声,觉得自己要睡着了。可他又梦见自己并没有点着那些东西,他只是在做梦,在梦中划亮了那火折子向这一切燃去。
但他又怕这梦会醒来,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冰冷的,连爹的嘲笑和娘的冷漠都没有的砖地。
一张面具包裹的脸忽从火光中浮现出来。
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眼洞后的眼睛都是不动的。
却奴怔怔地看着火苗在那双眼睛里面闪,看到那人没有脖子,面具下面就是肩,肩上围着好大一面斗篷,他看到那斗篷升了起来,火苗就被压熄下去。
不知怎么,那面具给人的感觉如此苍老,比任何他见过的人都要苍老。却奴只觉得自己像在梦里见到过它。
他还在想着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后脖颈下忽然感觉到一支苍老的结满硬茧的手。
那面具的嘴唇不会动,可它可以发出声音。
那声音说“李家的孩子,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却奴怔怔地望着它,却听它道“凉武昭王的子孙,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凉武昭王却奴还在脑中想着这陌生的词语,却觉得那一只长满硬茧的手顺着自己的脖颈,在自己身子底下,一直地向下摩挲,直摩挲到后脊梁,摩挲到尻骨那里。
那只手像是在数着自己的脊柱,只听那个声音说“是这个骨架,就是这个骨架。她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号称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一个却有野草沙棘、驽马犟牛的脾气;还有一个,兼具虎豺之心;她知道他们必不能相容,所以早写了那个免死的牌子。看来她料定了,一切都料定了。纵使救不了她的儿子,也还可以救得了她的孙子。”
却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可那一只结满硬茧的手,让他觉得有一种刚强的气息传入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他刚才因为脆弱,脆弱得都不能睡去。可借了这一点刚强的镇定,他觉得自己要睡着了。
他挣扎了一下,他还不想睡,可眼皮越来越沉,那刚强的慈悲坠进他骨子里,竟坠得他真的沉沉地睡去。
其实他睡的时间并不长,可那是一场深度的安眠。黑甜之乡无比广大,足以慰帖掉他脑中所有的纷乱纠结与由此而来的低烧疲惫。
当他重新醒来时,发现自己手里的火折子还在燃着。时间似乎只过了一霎。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低低地压向自己,巨大的斗篷把自己包裹进去。他只剩一张小脸露出,他的小脸上刚好露出疑问,那个声音说
“别问我是谁你最需要问的是,你自己是谁。”
“我”
那人手里晃动着一个牌子。
那就是娘死前掷给左骠骑营侍卫的东西。
只听那个声音说“没错,你不是张五郎与谈容娘的儿子,这想来你早已猜到。”
“至于你的出身,其实另有来历。”
那个声音很苍老,也很镇定,似在很乏味地说起一些沧桑旧事。
“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
“你的九世祖,就是凉武昭王。远在晋末,他就据有秦、凉二州,自立为王。到他的儿子那一代,你八世祖的名字叫作李歆,王国却为沮渠蒙逊所灭。可李歆有子,名为重耳,仕魏为弘农太守。此后重耳生李熙,做了金门镇将;李熙生天赐,是为幢主;天赐生李虎,在西魏时,你李家这一代,就被赐姓为大野氏。李虎官至太尉,佐周代魏有功,成为北周有名的八柱国之一,死后被追封为唐国公。李虎生昞,袭唐国公之爵。李昞为上柱国。李昞后来生了你爷爷。在你爷爷这一代,你家才又恢复为李姓。”
却奴怔怔地听着。
他从来觉得自己无根无绊,没想到,有一天,会听一个声音这么跟他说起自己祖先那些久远的事。那感觉,像是自己身后长长地排了一长排木头的牌主,上面刻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你和我家很熟”却奴怯弱地问。
那个声音干硬地笑了下“不熟。”
“只是这个家谱,供于太庙,只怕天底下没有谁不知道的。”说着那个声音略略温和了,“我只是跟你奶奶很熟。在她生前,我一直是她的侍女。”
直到这时,她的声音里才流露出一点女性的柔软来。
不知怎么,刚才听她在叙述及自己父系祖上的那些名字时,却奴只觉得自己为那些官衔搅得头昏脑涨,更加多了一份迷茫与疏远感。
可这时她提到了奶奶。
那个词像有一点温软的魔力,让却奴一下子觉得跟她亲近了起来。
他什么都还没说,那女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哪怕隔着面具,她的目光也现出一点温和来。
只听她和声道“不错,你的奶奶。”她抬起头,身姿间泄出的神态略现悠远,“她姓窦。她也算出身皇族了。她的父亲窦毅,在周时跟你曾祖一样,也为上柱国。她的母亲就是周武帝的姐姐襄阳长公主。你奶奶有着一头出奇的头发,刚出生时,就发长过颈,到她长到三岁,头发就同身等长了。我现在都还记得她那一头长而厚密的头发。到她成年,她站在榻上,一头长发委落于地。我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那时,总是我为她一梳一梳地梳着的。”
她的语音有些哽咽。
却奴只觉得她的声音里都沾上了微笑。他小脖子往她怀里轻轻一偎,听她讲起那些久远的故事。
“你奶奶小时,很得当时的皇上周武帝喜欢,是被抱在宫里养大的。周武帝从小就看重她,待她比别的孙男娣女都不同。你奶奶又有见识,当时周武帝的皇后是突厥人,皇帝很不喜欢她。可你奶奶劝他说吾国尚未平靖,四周敌虏势强,还望皇上可以存心抚慰突厥女子,如此则江南、关东的敌虏就无奈我何了。周武帝果然依她。
“她一向见识超卓,到后来,隋高祖逼北周皇帝禅位,你奶奶在家里气得自己投身床下,怒言恨我不生为男子,不得为舅家除此奸邪,报此大仇。吓得你奶奶的父亲掩了她的口,说你是要招来灭门之祸啊”
戴面具的女子略微一笑,话语间稍现睥睨之气,似为自己当时的女主人感到自豪一般。
却奴听得怔怔的。不知怎么,开始听到说自己奶奶的头发,让他有如见斯人的亲切感。可说到后来,感觉又有些生疏了。
“当时你太姥爷就觉得这个女儿很不同,不能随便把她嫁出去,所以专门请来最好的画工,在自家堂上画了一幅雀屏。那画画得金碧辉煌,当时我已经跟了你奶奶了,所以见到过。屏上画了一只骄傲的孔雀。当时你太姥爷曾广招天下少年才俊,来的人都付与一把弓箭,让他射那屏风。只有你爷爷,两箭射中雀之双眼,与当初你奶奶定下的规矩相符。所以,她也就嫁给你爷爷了。”
却奴怔怔地听着这些奇闻异事。却听那人的声音忽转悲凉“可惜你奶奶早逝。她精于书法,把她的字和你爷爷的字放在一起,等闲的人都分不清的。”
她一摊手“就像这枚免死令。其实上面的字是她写的。她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就是你爹,还有你的两个叔叔。她见微知著,一早就怀疑自己的子孙他日难免相互倾轧。所以临死前,用自己的字,加上你爷爷的名字,书成此免死令牌。”
“她是要留给后世子孙,以为威吓。没承想,没承想最终这枚牌子,却用在了你的身上。”
她回眼望向却奴。
却奴也望着她,半天,怔怔地说“可你说的这些人,爷爷、奶奶、我父亲,他们,都死了吗”
那女人缓缓摇头“不,你爷爷还在。”
“现在,就是他要我验明你身份,好接你回宫的。”
回宫
却奴恍惚明白了自己周遭绫缎上那些赤黄色的含义。
可他的念头没停留于此,只是接着问“那,我爹呢”
那女人望着他的眼,眼神忽转苍凉,顿了顿“他,不在了。”
却奴细细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那女人仿佛安慰似的,补充道“你爹的小名儿,叫作毗沙门。”
却奴怔了怔,他没有家人久了,也不觉得太伤心,却无缘故地,用力在记住这个奇怪的名字。
很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小心地问道“那,我娘呢”
那女人像高兴终于可以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微微一笑“她,还在的。”
却奴只觉得自己的心被软软地牵了一下。
娘自己还有一个亲娘在世吗
为什么她不来找我
可他虽小,却已懂得,不要对身外的一切抱有太多期待了。
可他眼里的火花还是轻轻闪了闪,低声道“噢”
不知怎么,这一声低“噢”却牵起那个女人苍老的柔肠来。
是觉得这世道已亏欠这孩子太久了吧,或觉得那李家亏欠他太久,她轻轻抱住他,声音越发柔和下来,注释般地低声道
“她的名字,叫作云韶”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