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澌吸了一口气,坐回案前,兵士当前,他不能失了气度。只见李小妹浑身绳索,傲立不跪。虽然陈澌坐着,可看向她目光,只觉,站着的她强大如命运,而自己,才是瑟缩着正被审判的可怜虫。
陈澌静了下心,一挥手“好好先押下去,不得虐辱,派个女子好好看着,违我者必斩”
说着,他重重掷下一枚令箭,可他脸色在烛影里一片苍白,且声音也是嘶的。
李小妹确实没受到虐待,没人敢违这稀奇遭刺的陈澌的军令。她被单独关押在一个营帐内。她的目光是寒的,过了好久,她听帐外守卫的兵士轻声叫道“马将军。”
她听脚步声也判知,来人是马扬。他有他独特的那种轻猱般的脚步声。马扬道“噤声”然后道,“陈将军让我来提这女犯。”
军士便不作声。马扬走了进来,他面色沉定,伸手就解了李小妹的捆绑,沉声道“跟我走。”
李小妹也没作声,跟着他直向帐外行去。马扬的去向却不是中军大帐,他一直向大营之外走去。李小妹也默不作声地跟着。出了大营,马扬才道“你的黑子在哪儿”
李小妹下巴一扬,指向左边,他们向左手行了有三里许,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黑子。两个人一时都没话,半晌李小妹嗤声一笑,笑过了却不说话。最后还是马扬先开口“是陈将军让我来救你的。”
李小妹又是低微一笑,半晌冷冷道“如果他不让,你都不会来是不”
马扬的一张脸就此涨红。他平时不爱说话,李雍容一直对他也尊重有加,他责备似的望着她的脸,可见到她紧咬着唇的神色,就什么也再不忍说。他该知道这女孩儿心里的苦。他只似自语般地道“小妹,他不告诉我我还不会知道呀。”吸了口气,才道,“其实陈兄,他的心里,也真的好苦。”
他一语方出,见小妹已侧转了脸,分明不要听。他的心中不由得就叹了口气。他在心里是祝福过这对情侣的,但为什么,为什么,会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马扬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没用,只轻轻把马缰交到李小妹手里,轻声道“小妹,好多事,你可能不懂也不想懂,你也不需谅解或不想谅解。只是三哥要对你说,三哥目前入这甘凉大营有自己的原因和苦衷,就像你大哥的死,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与苦衷。陈澌,他也是有他的苦衷。但无论如何,三哥对你还是像从前一样的。”
李小妹却不要听这些,只在喉间一声冷笑“马将军。”叫完,她就看见马扬满脸痛苦。她的心一痛,毕竟多年兄妹,刺痛他也是让她于心不忍的。但她不能软弱,只一软弱,她就会哭。李小妹用唇咬着自己的发,低声说“我可以走了吧”
马扬喉中一阵蠕动,哽了半天,想说什么终于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李小妹褰裙上马,就飞驰起来。她在飞驰中哭。她不要不要,不要再看到这一切,不要再想到这一切,她也不再想杀陈澌。她只要这一切都回转过来,让时间回转过来,明天醒时发现,又是阳光草地,而一切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李小妹从不曾这么真切地渴望自己做的是一场噩梦。她不要报仇,她只要,大哥回来,哪怕不遇到陈澌,不爱,不那么深切地感受这一场绝望一场苦醒。为什么当初还那么傻地期待什么爱呢为什么
黑子在暗夜中奔驰,只有它,只有它,毕生未曾负我。李小妹在奔驰中抚摸着黑子,如她的兄长,她的依赖,她的情人。温柔何系温柔何极只有系向草原,系向黑子,系向不是人间的一切,才可靠与安全吗
前方忽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呼哨。黑子也低鸣了一声,如逢故人。李小妹一愕时,黑子已然停步。前方路旁,正站着一个瘦高的身影,依稀还是当初让她一见心动的身影。那身影孤峭而寂寞,寂寞得让李小妹从心中都痛了起来。不她在脑中对自己嘶吼道不,我不要再为他心痛。可是又怎能不痛黑子似也在奇怪今天主人为什么不再高兴地飞奔向那个身影了。半晌,只听陈澌低声道“小妹。”
那一声是如此轻软低柔,带着求谅,带着怯缩,带着对生命无常世事翻覆的苦恼与无奈。李小妹定眼望去,只见那个黑影好瘦好瘦。她割在他胸口的伤,血还在流吗最近,他是不是也好苦好苦他又瘦了,再瘦就瘦成一竿坚硬的怅望了。李小妹低头,她轻身下马,陈澌握住了她的手,李小妹把头埋在他的怀中。如果一切没有发生,如果一切重来,他们会不会是草原上一对最恣肆的情侣,会不会是这天地间的一场炽恋一场奇迹如果
但没有如果,李小妹的泪在陈澌怀中流下,她扒开他的衣襟,让泪咸入他刚受伤的胸口。她想吻他,她在吻他,吻他的伤,吻他的痛。然后,她觉得自己脖子上领口处烫烫的,一滴一滴的烫,那是一个男人的泪,一个从不曾在她面前哭泣,她也从没想到他会哭泣的男人的泪。
不知过了好久好久,时间在此已毫无意义,李小妹从陈澌怀里挣脱出来。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她在犹疑,她理着马缰,理着马鬃,可数清了黑子的鬃毛怕也理不净她心中的杂乱吧。最后,她一脚上蹬,却在上蹬前转身,猛地扒开陈澌的上衣,她要看一看,那日她射在陈澌胸口的一支毒箭留下的疤还在不在似乎那疤可以让她感到一丝温柔一点安心。
陈澌由着她把自己的袍子剥落,他那瘦健的身躯又一次在她面前赤裸。那疤还在,毒性侵蚀,那疤痕是暗夜里一星炽烫的红。李小妹的泪滴在那疤口。她翻身上马,如果她的心一软他现在求自己,求着跟自己一起走,她会不会还有力气,还能冷漠,还有足够骄傲地拒绝他跟她走
陈澌轻轻握着李小妹的脚腕,如一生一世不肯撒手。李小妹的眼盯着他的唇,盯着那她要他吐出的改变他们命运的几个字,盯着两个人这场同样倥偬的生中偶遇深恋的生命。陈澌抬起头,他的眼眸依旧璀璨如星光,他喉头一动,他要开口了,他要开口了。
只听陈澌低柔地说“小妹,你杀我打我我都不怨,我只想跟你赔付我的生命为你所被我带来的噩运。无论你要我怎样偿付。”
李小妹轻舒了一口气,她就要他这句话。可陈澌接下来却说“可是,我现在重担在身,一时还不能跟你走。”
李小妹最恨他的什么重担与大事,何谓国家,何谓天下,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难道你不明白,你所需承担的只是自己的生命陈澌却不解她此时的心意“几万大军未定,我还一时脱不得身。我发誓,只要一能脱身,我一定天涯海角地去找你,一定”
李小妹狂怒在胸,这时他还在想着他什么大事,难道不知,就是这些大事,几乎已斩断她李雍容一生的痴情,还搭上了她大哥的一条性命她恼他恨他,陈澌却在这时把挂在襟侧几乎陪了他一生的箫解下来递给李小妹,说“我把它给你,我一定会来,为你的弓弦,配我的箫声。”
李小妹心伤绝望。她忽一夹马腹,黑子知道主人之意,一扬蹄,疾奔起来。一团黑影就蹿向百步之外。陈澌心中冰炭摧折,他想像当日一样以他的千里庭步拔足奋追,哪怕追到天涯海角,可几万大军的存在,一方安危的责任,种种重负压住了他。他只见到李小妹在百步之外忽然回首,她忽拔出裙底之刀,一刀就向箫尾削去,那箫尾立时被她削尖。只听她嘶声道“我不要听你那些什么天下大事,天下,本就是被你们这些大事扰乱的。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说着,她弯弓搭箫,那一箫直向陈澌射去,陈澌心中摧裂,这次他没有躲,如果是命运注定的,就让它来吧。那箫准准地贯入了他的肩膀,箫孔饮着他主人的血,主人的爱、幸福、希望、绝望,也随着血在箫管中流。
一扬鞭,李小妹狂奔去远,却留下那“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的声音在这旷野间飘荡,真飘入她此后踏沙涉雪,陈澌枯眼望夜的一生。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