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着雷损的面,笑得困惑,彷佛真不知晓答案般,问了个雷损非杀他不可的问题“关七要找他的爱人温小白,为什么会找到你身上”
雷纯愕然抬头。
周身的景色缓缓淡去,只留下衣公子和衣公子的轮椅,仍旧轮廓鲜明。
雷纯站在原地,环顾四周,数不清的模糊人影从四面八方走来、奔来、涌来,熟悉或陌生,扭曲成斑斓色彩,飞速向她身后隐没。
雷损死啦有人说。
雷纯一会儿与温柔出逃,陷入一个黝黑深深的小巷。她挺身而出,护住温柔,炙热恶心的铁棒自下而上,捅破她的身躯好痛、好痛啊。她想。她忿她却想说温柔、温柔别哭
又一会儿,雷纯身在光亮堂堂的金风细雨楼中,她的未婚夫在庆贺她父亲的死,她却在等待她父亲的再现。很快很快。雷纯耳边,响起嘈杂重叠的刀击剑鸣之声,武器入肉之声,苏梦枕的恸呼,父亲雷损的叱咤。
全是光影。可怕的影。缭乱的影。头晕目眩的彩影。
和轮椅上如神魔般旁观的衣公子。
直到
那一抹暗袭的木剑
雷媚的剑。
斑斓飞奔的影全停。
雷损。
重伤的雷损。
濒死的雷损。
她的父亲,躺在她怀中。
渐渐没了声息。
雷纯抱着雷损逐渐冰冷的身躯,呆在原地。
她抬头,看向前方。
那从始至终,一直都遥遥看着的,坐在轮椅上的衣公子。
披珠挂玉,衣衫暗蓝若深海的衣公子。
“我想与你做交易。”雷纯哑声道。
身周金风细雨楼的亮堂景色,融化,又凝固,换作衣公子府邸上,光线柔和的厅堂。
身后是狄飞惊,身侧是盖了白布的雷损遗体。
厅堂上首,衣公子坐在白熊皮毛的轮椅上,缓缓吹了吹茶。
衣公子道“什么交易”
雷纯道,声音若断冰切雪“你准备好要与我做的交易”
衣公子道“我可以救活雷损,是的,两位没有听错。但是雷小姐,你确定要救他吗”
雷纯还没说话,狄飞惊先说话了“这是何意”
雷纯道“救。”
衣公子仰脸观察她,道“雷小姐,当初三合楼下的那个问题,你现在知道答案了吗关七要找他的爱人温小白,为什么会找到你身上”
雷纯无动于衷道“衣公子,这是你的考验”
衣公子道“请说。”
雷纯道“衣公子,你想要六分半堂为你所用,对是不对”
衣公子道“对。”
雷纯道“六分半堂如今人心涣散。总堂主逝世;狄大堂主佯降,蒙上污点失却人心。外有金风细雨楼虎视眈眈,面上没有一个可以主持大局的人。而我这个继任者,也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能力不显,难以服众。此时的六分半堂,正是外来势力介入的大好时机。
“六分半堂想要在这汴梁生存下去,我要为父报仇、跟金风细雨楼对抗,就必须寻找一个势力依附。如果衣公子没有入汴梁,六分半堂唯一的选择,就是投靠蔡太师。”
衣公子道“但现在,我入了汴梁。”
雷纯道“衣公子你,不论是飞衣商行的主人,还是此行受了汇帝委托、暂代大汇行事的身份,抑或是甫入汴梁便与蔡太师达成生意的合作人,比起蔡京,你都是更好的靠山。况且你早将六分半堂视若囊中之物,你不可能放六分半堂越过你,去投靠蔡京。
“因为,你已经挑中了我,甚至锚定了狄大堂主”
衣公子赞赏道“继续。”
雷纯看向狄飞惊,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狄大堂主,已经收到过衣公子的招揽了”
狄飞惊沉默几瞬,朝向门口,那里,正红官服的顾惜朝正好跨门而入“衣公子手下的顾大人,手段不凡,狄飞惊佩服。”
顾惜朝道“狄大堂主对雷总堂主的忠诚,也叫惜朝佩服”
说罢,敛衽垂眸,侍立在衣公子身旁。
为衣公子剥核桃。
雷纯将这一幕纳入眼底,心中对衣公子的忌惮愈发旺盛、向往也愈盛。
她继续道“而你挑中了我,要我做你在六分半堂那只手我不知道你怎么挑中了我,但你已经挑中了。”
不。
我知道。
雷纯眼睫轻颤。
因为他了解我,他看到了我心底的渴望。
雷损,苏梦枕,白愁飞,温柔,狄飞惊喜欢我的,爱我的,都看不到。只有萍水相逢的衣公子看到。
雷纯道“那天三合楼下,你问出的那个问题,便是你对我的考验如果我连查清自己身世的能力都没有,也就没有和你做交易的资格。”
衣公子微笑道“那你查到了”
像是身在考场,考官衣公子的这一微笑,叫雷纯心下略定“我查到了。”
衣公子道“查到了什么”
雷纯道“查到雷损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关七才是。温小白则是我的母亲。”
衣公子道“除了这些,还查到了什么”
雷纯道“除了这些,还查到了雷损、关七、温小白还有关招娣当年的纠葛,所有全部。”
衣公子道“你都知道了,你仍决心要救回雷损”
雷纯道“是
“衣公子,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于我的生母温小白而言,我是负累,她将我交给雷损抚养,只身而去;而我的生父关七,他甚至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存在。
“而雷损,我的父亲。当年几人纠葛,他纵然从中作梗,拆散了温小白和关七,但他却从来没有对不起我生父和生母,在我的人生当中从不存在,是父亲将我一手抚养长大,给了我最真挚的父爱。”
衣公子道“就算你现在完全可以去与关七相认,认得这个当今明面上的天下武道第一人,一个比我飞衣商行公子衣还大的靠山”
雷纯道“就算如此我一不想靠别人,二则若我去与关七相认,谁能保证,关七一定,能做一个比雷损更好的父亲”
衣公子道“哪怕那天三合楼下,雷损曾利用你,去对付关七、你的亲生父亲,意图让你们父女乱伦,来打击关七”
雷纯缓缓点头“哪怕如此世界上,真正对我好的、疼爱我的,只有父亲一个。他对我一千次好,我为何不能忘却他的一次不好我自己知道,父亲他骨子里,终究是疼爱我的。”
衣公子沉默。
深深深深地,看着雷纯。
雷纯觉得奇怪。
衣公子看着她,却仿佛透过她,在看遥远远方的某一个人。
衣公子道“我错了。”
雷纯道“什么”
衣公子道“这番,不是我考验你,而是你教导了我。”
雷纯不明白。
衣公子也不需要她明白。
学会原谅。
也是放过自己。
但是,如果他的一次不好,就连着将我忘却他这一次不好的机会,都一同杀死呢
虽然我还活着。
雷纯还有可以用来原谅的生命,我却没我该有吗
衣公子叹息,不再去想。
时间就是生命,他不想把短暂的生命,浪费在思考这种事情上。
衣公子怅然赞道“雷损有个好女儿。”
“不过,”衣公子看向两人,“雷纯,狄大堂主,希望你们记住,雷损已经死了,醒过来的,是一个武功全废、瘫痪在床的老人。”
衣公子说着,手伸入轮椅,变出一个小瓷瓶来,递给雷纯道“这是假死药的解药,去偏殿给雷损服下,等上一个时辰,雷损就会醒来。”
“假死药总堂主中了假死药”狄飞惊道。
他脑中联想,下一瞬,惊愕地看向衣公子“是雷媚的木剑雷媚的那一剑不致死,但雷媚把假死药涂在木剑上,等木剑刺入总堂主的身体,假死药也就生效了”
所以
狄飞惊道“衣公子,雷媚是你的人”
衣公子笑道“到底是不是雷媚,你们猜呢”
衣公子身侧的顾惜朝沉默不语。
只有他知道真相。
因为
“第三个笑,送给雷媚。”
那日,衣公子在马车上,对顾惜朝道。
“第三个笑,送给雷媚”
金风细雨楼的地牢里,顾惜朝向苏梦枕和狄飞惊揭露道
烛光生暖,苏梦枕捏了捏眉心,困惑道“郭东神她究竟是怎么被衣公子策反的”
顾惜朝摇头“不是策反。按盛年的说法,雷媚一直是她自己的人,就算看似投靠哪一方,也一直为自己的意志行动;而雷媚,也需得一直是她自己的人,盛年才好发挥出雷媚最大的作用”
说到这里,顾惜朝诵道“忠心有忠心的用法,不忠有不忠的用法;有才有有才的用法,无才有无才的用法谍子也有谍子的用法天下没有他用不了的人,只有别人用不好的人
“当年,还是蒙古若相的盛年建立黑鹞司时,便说过这句话。”
顾惜朝看向身侧白衣的狄飞惊“而他也一直,做得很好”
狄飞惊道“苏公子,你想到了什么”
苏梦枕道“你看,我与你想到的是否一样”
狄飞惊道“当日,总堂主假死,我佯装叛变,投向苏公子手下。但最终决战那夜,苏公子到底派了人,来要我的命”
苏梦枕道“不错。因为我从没准备让你活着如果你是假装背叛,那必然会对付我;如果你是真的背叛,那么有一天,你也会背叛我。所以我不会留着你”
狄飞惊道“苏公子的思路很清晰、很果决”
苏梦枕道“但偏偏,衣公子早就摸清我的果决,料到我必会杀你”
狄飞惊道“所以那夜,苏公子派来杀我的人,在即将得手之际,被顾相所杀”
苏梦枕道“果然如此。”
狄飞惊叹道“衣公子与苏公子不同,他敢用我,且大胆地用我。”
苏梦枕也叹道“这便是我不如他的地方。学也学不会,学也不肯学的地方”
顾惜朝道“因为你们是不同的人。”
狄飞惊道“你是能与人称兄道弟的老大,而汇帝,是”
狄飞惊忽然卡住。
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眼眶,又抚了抚颈项,眼眶的酸涩和颈项的酸疼,还有数不尽的疲惫,又从记忆里复活,逃难般找上了他。
苏梦枕道“汇帝是什么”
狄飞惊忽然侧头,心有灵犀般,与眼中同样深埋疲倦的顾惜朝对视一眼。
就在此时,两人达成了某
种约定。
大家都是被陛下看中的工具人,凭什么苏梦枕,能好吃好喝地躺在这儿
因为苏梦枕还没归心。
会、让、他、归、心、的。
狄飞惊回答苏梦枕,笑容温和而诚恳“而汇帝,是宽容可靠、缜密谨慎,能给人大好前途的上司。”
是可怕任性、极端压榨,让人工作永无止境的上司。
顾惜朝附和道“狄大堂主、哦不,现在该叫秉烛卫的狄掌卫,狄掌卫进这地牢以来,总算说了句中肯的人话”
中肯的死人话。被累死的死人。
苏梦枕还没领略到这两人身为大汇朝臣特有的险恶用心,咳嗽道“那一战后,雷损因假死药而没死,雷纯以六分半堂的暗中投靠为筹码,从衣公子手上交易到那一粒假死药的解药。
“雷损虽然得以存活,但被衣公子身边的阿康护卫废了武功筋脉,瘫痪在床,软禁衣府,成了衣公子用来牵制雷纯和狄大堂主的废人,是也不是”
狄飞惊道“不错。”
苏梦枕道“雷纯我可以理解,因为她要报仇,而衣公子想要用好六分半堂这步棋,必然会培养她。
“但狄大堂主呢在雷损身受假死药前,顾惜朝暗中与你多次交手试探,纵使如你所说,输多赢少,但你效忠雷损,雷损被衣公子所废所制,狄大堂主,你当真甘心,就这么为衣公子所用”
狄飞惊道“我不甘心。”
顿了顿,又道“但雷总堂主他叫我甘心。”
苏梦枕道“什么你是说,是雷损叫你从此效忠衣公子”
狄飞惊道“是衣公子说服雷总堂主,于是雷总堂主,来说服我。”
苏梦枕惊叹道“这可当真是仅凭一张嘴,说服雷损劝你这个心腹下属,改而效忠困他废他的敌人此间种种,即使狄大堂主不加赘言,我也能畅想一二,衣公子对人心妙到毫巅的把握”
“有衣公子这样一个对手”苏梦枕咳嗽着,低叹。
汴梁金风细雨楼的地牢里,苏梦枕的咳嗽声渐渐飘远、隐去,细雨中的汴梁,也随着越淡越远的咳嗽,越淡、越远、越小。
烟蒙蒙的临安,在陆小凤渐渐清晰的声音中放大,勾勒出喧闹兼静美的街市,和一头眯眼舔爪的虎卧丘。
“有衣公子这样一个潜伏在暗中的对手,苏楼主的结义兄弟、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白愁飞,会暗中倒向衣公子,成为苏楼主与雷纯带领的六分半堂艰难对峙的过程中,令苏楼主得到致命一击、奠定败局的叛徒”飞衣楼上,古典包间内,陆小凤看着梗概读道。
“也不那么奇怪了,是吧”赵旉心情沉重地叹道,“林大掌柜,看下一篇章吧。”
林诗音素手掀过,清声道“下一篇章,名为白愁飞。
“白愁飞白愁飞,这个人的一生,都写在他的名字里。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正如那日三合楼下,衣公子叫他小心以禽兽之道为人者,也必当毁灭于禽兽之手。白愁飞这头禽兽”
“而我这头禽兽,竟真的栽在了衣公子这头禽兽手里”白愁飞讥诮道,提着灯,拎着药酒,挎着食盒,背着一包袱换洗衣物,走进地牢。
苏梦枕忽然便咳嗽得厉害“咳咳、咳咳咳咳咳”
顾惜朝代苏梦枕发言道“你来做什么”
狄飞惊代苏梦枕发言道“你来做什么”
白愁飞不理人,径直走到牢门前,掏出牢门钥匙,跨腿走进,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放下。走到红泥小炉子边上,倒出陶壶里快烧干的药汁,换上新的药包,取出水囊倒了水,又给红泥小炉子新加了碳,把
陶壶重新烧上。
做完这些,白愁飞又走到苏梦枕床头,处理那里染血的巾帕,取出新带来一叠的干净帕子,放到床头。
又有条不紊,一项一项,做了很多。
苏梦枕终于咳累了,他叹道“白愁飞,你也是来劝我的”
白愁飞道“劝你什么”
苏梦枕道“劝我效忠汇帝。”
白愁飞蓦然扔了手上的物什,冷酷而厌恨地道“不。我劝你最好快死,现在就死,立马就死,一头撞死不然等你落入他手里”
白愁飞仰头,深呼吸一口气,低下头来转眸一射,苏梦枕便看见,他眼中的杀意恨意如火翻滚
还有那屈辱。
那靠他毕生的骄傲和自负勉强维持,才不至于令他蚯蚓泥虫般,可耻蜷缩的屈辱
这血肉都被屈辱啃食殆尽的白愁飞,斜立着他那副滚烫粉红的骨架,满怀恶意、满怀恨意地冷笑道“不然等你落入他手里,就怕你求死不能”
苏梦枕还没来得及回话,狄飞惊率先道“怎么个求死不能法,我想详细听一听。”
苏梦枕“”
苏梦枕“咳、咳咳咳”
顾惜朝嘲道“做回你从前那个正经人罢,狄掌卫
“人家白公子以后要与你一个屋檐下共事。你这会儿当着苏公子的面,要他自陈是怎么一步步被陛下策反、成了金风细雨楼的叛徒狄掌卫,你这般揭白公子的伤疤,白公子以后万一给你小鞋穿”
顾惜朝说着,衔着讽笑缓缓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白愁飞冷冷撩顾惜朝一眼,道“哼,确实叫顾相大人看不起让我想想,我与衣公子周旋的时候,顾相大人在哪里
“哦那个时候,顾相大人被衣公子派到连云寨,去通过靠近戚少商搭上霹雳堂雷卷的线,补上多年前没能完成的那个卧底任务而就在这段时间,衣公子堵上了我。”
说到这里,白愁飞双唇一掀,道“等你结束任务回来的时候,听见他说白愁飞是第二个顾惜朝,顾相大人,你很不好受吧”
顾惜朝呼吸一窒,浑身内力蓬勃涨开一瞬
他不带感情地勾起唇角,道“怎么,白愁飞,被陛下说你是我的备用品,你倒是很骄傲么”
烛光下,白愁飞柳眉骤蹙,黯影柔倩的脸庞陡然爬上怒色恨色羞色恼色屈辱之色“住嘴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