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公子瞥白愁飞一眼, 随口道了句“怎么又回来了”
便吩咐阿康道“先回去,处理一下你脸上的伤,然后把书房那些堆积的信件带过来。趁躺着没事干, 今晚一块处理了。”
阿康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站得这样不容易,仿佛一只被重锤来回碾过的甲虫,才起到一半,便一个趔趄, 倾斜着向地面跌去。
仰躺在床上的衣公子伸臂,把床沿的阿康接住了。
白愁飞一直藏在阴影处, 干渴地、难以自抑地,一下一下吞咽。
将猖狂的火星子呼出来, 又强制藏回肺里。
白愁飞冷眼看着那从肌肉到骨髓都在颤栗的阿康,看着看着,感到一丝身临其境的熟悉他不久前, 才刚刚经历过相似一幕的熟悉
“”白愁飞猛然握紧拳,小臂青筋暴起,暴怒的嫉恨的毒蛇顺着血管猛然蹿动
衣公子、公子衣
你这个控制狂、这个傲慢的嗜爱羞辱人的混蛋
你非要这么轻贱我,连折辱我的办法, 都要在别人身上重复再用
阿康一瘸一拐、一步一拖地, 从白愁飞身前经过, 往门外走去。
白愁飞这才发现, 护卫阿康, 这位至臻境的下巴,竟被人一把捏碎了。
毛骨悚然的凉意爬上白愁飞的脊背。
谁干的
谁能一把捏碎一位至臻境的下巴
这个房间里,除了那“柔弱无依的、任人宰割”的衣公子, 还有谁能做到
而阿康, 这个至臻境, 竟然毫无反手之力地、乖顺地默默承受
那扭住白愁飞喉管的狂野渴求,惊得一顿。
怏怏地萎缩。
然而下一息,却膨胀出更猖獗的火焰
我欲上九天揽月,痛饮狂欢从心所欲,哪怕佛阻鬼拦
哪怕佛阻鬼拦
阿康已出去。
房间里就剩下两人。
一躺一站的两人。
白愁飞轻巧地踩出,默然缓慢地,踩到衣公子的床边。
他踩来时,白衣俊俏,雍荣雅步,身形修长而轻盈,其下蓄势待发的肌肉完美隐藏。
如一头伺机守候了三天三夜的斑斓花豹,藏起血腥的嘴,贪婪迫切又强作不动声色地,迫向它无知无觉的猎物。
床边,白愁飞的影子倒下来,盖住衣公子的上半身。
衣公子躺在床上,仰面看他,道“回来有什么事”
这个占据绝对主导的,仿佛对方亟待他爱怜的,站位。
白愁飞双手背负,极力按捺着喉间的吞咽,舌头在口腔内打了个转。
他俯身,迫近衣公子的脸,眯起眼睛,嘴角弯勾笑道“听说你瘫痪了这可怎么办哪,青衣七日之后,你还能登台唱戏么”
衣公子道“白愁飞,咳、咳咳你这么兴奋作甚”
真奇怪。
太奇怪。
之前离开时,这白愁飞还是一脸屈辱的狼狈,恨不得咬他的肉喝他的血,像一头被踩碎了爪子、拽掉了尾巴的恶狼。
现在再回来时,白愁飞啊白愁飞,这是偷吃了谁家的小羊羔精神抖擞,眉飞色舞,毛发油光水滑,背后仿若插上新的双翼,眼中野心撒野般疯狂肆虐,烧不尽的生命力如火燎原
屡败屡战,愈挫愈强,百折不毁。
白天刚受的打击,竟这么快就调节好,找到了更大的野望
盛年不得不吃惊。
盛年不得不升出欣赏、升出汩汩不断的喜爱
白愁飞。
白愁飞。
这炫目的、撕扯一切的生机。
这熏灼的、狂舞不休的生命
但也正是同时。
脊柱断碎、瘫痪在床的衣公子弯眯起眼睛,遏制不住地,沉沉低笑起来。
真是叫人嫉妒啊,白愁飞。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的白愁飞
我那么慈悲为怀、深仁厚泽,强行克制自己、
我甚至放你一马,愿成就你的飞,你却不领情。
白愁飞啊白愁飞。
我已经放走了你,而你又回来。
意气飞扬、羽翅活泼地回来。
那就别怪我
仰躺着的衣公子抬起手臂,宽大的左掌,亲昵柔和地,握住了白愁飞俯下来的右脸。
白愁飞猝不及防,直到右脸生温,才心头惊起。
这一握。
叫白愁飞主动的、占据主导地位的俯身,变作变相献媚的一握。
叫盛年胸中的恶鬼,夺笼而出,扑噬向白愁飞的一握
“既然回来了,就别走了,幽梦。”衣公子道。
“去试试我为燕青衣准备的裙子吧。这数年来,我为燕青衣精心挑选了很多裙子,装满了衣府的三排屋子,原本是打算我自己穿的。但现在既然有了你,那它们都是你的了,幽梦。”
说到末尾,衣公子的语调中,竟流露出一丝肉痛的不舍。
白愁飞眼中震惊闪过,恶狠狠地盯着身下的衣公子。
衣公子大拇指抚过白愁飞高挺的山根,故意轻佻地在他的眼尾揉搓一下,真把他当做攀附豪商的女伶对待,口中期待道“夜还很长,每一件,都去穿来给我看看,别浪费了我千挑万选的心血。唉,多漂亮的裙子啊,你穿上一定好看,幽梦。”
白愁飞强自忍住吐他一口唾沫的冲动,对这禽兽冷笑道“你、做、梦”
衣公子闻言,忧郁地、失落地看他“你怎么忍心拒绝你的郎君,幽梦”
话落,白愁飞的脑中,便响起一道衣公子的声音,一道重重叠叠、非金非石的长鸣“一切有为法”
于是,白愁飞身体不受控制地,直起身。
转眼间,他便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身体一举一动都听衣公子的命令,变作了衣公子这个禽兽的掌上玩物
可、恨、啊
衣公子顺势松手,双掌相击一下。
拍掌声悠悠不绝,层层荡开,响彻整座衣府。
黑暗中,偌大的衣府一间一间亮起灯来。捧着衣裙首饰和胭脂水粉的仆从,由远至近,鱼贯而入。
将琳琅满目、价值不菲的裙装,罗列在屋外,低着头,齐声对屋内的白愁飞道“请姑娘试衣”
那非金非石的声音,在白愁飞脑中继续道“如梦幻泡影”
白愁飞如手脚被穿了线的木偶,以一步一回头的依恋姿态,去屋外取了一套衣裙。
公、子、衣
白愁飞每一次“依恋”地回头,“依恋”地看向操纵他的衣公子时,心中便咬牙愤恨一次
偏偏这自导自演的衣公子还道“去吧,幽梦,不用这么离不开我,我一直都在。随便拿一条,每件都试过来。慢慢试,好好试。”
那非金非石的声音,在白愁飞脑海中道“如露亦如电”
白愁飞无法控制自身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到走廊上取衣。
看着满走廊排成一排的低头仆从,白愁飞心中不仅羞愤,而且忐忑。生怕屋内那恶劣的可恨的禽兽,忽然命令那些低着头的仆从,齐齐抬起头来,看一眼他们口中“试衣的姑娘”
取完衣,白愁飞再次
“乖顺”地转身抬步,走入屋内,进到屏风之后。
烛光剪影中,白愁飞的身体,忽然失去了被操纵的感觉,得了自由。
仆从有序退去。
门口“吱呀”一声,护卫阿康抱着书房拿来的公文信件,进屋。
屏风外,响起窸窸窣窣的纸张翻动声。
衣公子对屏风扬声,略微沙哑道“咳、咳咳怎么还不动,幽梦呀,莫不是要我替你穿”
屏风上的影子,卡住般静止,一丝不动。
终于,那影子动了。
显出白愁飞脱衣、弯腰、穿衣的动作。
屏风后,白愁飞阴沉着脸,一边换上缀着流苏蓝珠宝的绣凤橙裙,一边听到屏风外,传来衣公子和护卫阿康的对话。
衣公子道“这是铁木真寄来的信都在这里了麻薯圆子那鹰呢”
阿康道“都在这里了。几天前,鹰把信放下,往蒙古的方向飞去了。”
白愁飞暗惊信衣公子就算再交友广布天下,也不可能有资格,和成吉思汗有这么密切的往来
便听衣公子气道“哼,肯定又去找铁木真了这朝秦暮楚、见异思迁、身在汉营心在曹的坏鹰到底谁才是它的主人
“阿康,你去拿笔,给铁木真写信,就跟他说,他要是再把麻薯圆子喂胖,这鹰我就不要了让它在蒙古待着吧
“对了,再记一笔”
阿康笔录。
衣公子笑吟吟地,优哉游哉道“大汗,我虽然离了蒙古,但好歹曾是你帐下爱臣。我估摸着,你年老体衰也活不了几年了,今天呕心沥血、衷心所出,给你蒙古的未来提个谏言我支持窝阔台继承汗位,做蒙古的下一代汗王”
衣公子顿了顿,侧过脸,问笔录的阿康,道“对这封信,你有什么想说的”
阿康默了一会儿,沙哑道“老狮雄踞,你想激起成吉思汗对他几个儿子的猜忌,还有他几个儿子的内斗。”
衣公子皱眉,咳嗽道“咳咳、咳还有呢”
阿康道“以成吉思汗对你的了解,他必然深知你的阴险。
“所以,这封信乍一眼看,是你在构陷窝阔台暗中和你勾结,反而恰好证明了窝阔台的清白;但在成吉思汗眼中,你定不可能做这么容易被看穿的挑拨,倒像是你故意撇清和盟友窝阔台的关系。
“故而其他王子不论,成吉思汗对窝阔台的猜忌,定会日渐累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