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从薄纱灯笼里透出光晕,轻轻的扑在尹惜华的面颊之上,夜色灯火映衬之下,亦越发衬托尹惜华面若珠玉,俊逸非凡。
比之白日,尹惜华一张面孔夜里烛火微映,似也更为俊秀几分。
林滢顺便跟尹惜华说说话“想不到是师兄举荐,福王才特意想请。”
尹惜华似乎笑了一下“福王虽然为人和气,但耳根子并不软。也是因为师妹你如今有些名气,确实破了几桩案子,福王才觉得请你前来也不错。再者今日晚宴之上,你很快便查出月下飞仙这副画流血泪的秘密,也显你才智出众,我并没有推荐错人。你也算是给我长了面子。”
林滢一双杏眼在夜色里明眸似水,禁不住问道“其实以师兄的本事,不必让我前来。所谓验尸断狱,师兄比我能干多了,我还有许多要学呢。说起来,也不必特意请我前来。”
尹惜华微笑“只因为我已然不想再验尸断狱了。就像现在,我给王爷搜罗一些小玩意儿,给他讲讲故事,这样不是很好若我出这个风头,平州府若出了什么诡案奇案,非要让我去断一断,我是去,还是不去”
人各有志,林滢也不好勉强。不过林滢仍然忍不住好奇“师兄可信这月下飞仙当真不吉”
尹惜华微笑“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自然是从来不信这些。不过福王喜欢听这些故事,对这些传闻津津乐道。我自然绘声绘色,说一些他喜欢听的故事。”
说到底,福王就是人菜瘾大,今日明明被月下飞仙吓了个够呛,可又偏生对这些鬼怪故事十分好奇。
林滢忍不住笑了笑,心想还是古代过于无聊了。
然后尹惜华问林滢“阿滢,你觉得一幅画的价值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待林滢回答,他已经说道“这画工、意境自然不能说不重要,但活人比不得死人,新人不如旧人。孙蕴是有才华,可他是尚存于世的画家,纵然薄有名声,可他的话也不足以打动养尊处优见多识广的福王。若没有这么一个故事,这幅月下飞仙也不会声名大噪。”
“孙蕴画过很多画,可是那些画没一幅像月下飞仙这么有名气。一年前徐慧卿在一月之下投湖,不见尸骨之事在平州城引起热议,不但老百姓喜欢听这样玄之又玄的故事,就连很多官员士子也对带着美人的志怪传闻津津乐道。”
尹惜华笑容越深“如果你要问我,我觉得孙蕴很聪明,他顺利将自己作品跟这个故事联系在一起。”
所谓传说,扒开真实仿佛确实是如此。
林滢和卫珉都听得目瞪口呆,这是蹭热度啊。
尹惜华则继续把这个故事给扒一扒“其实我打听过,孙蕴两年前手指受伤,不能作画。一个用惯右手的人,很难把左手训练得跟右手一样灵活。不过他这样的书画圣手,是既脆弱,又敏感,并不愿意别人知晓如今他已经不行了。所以他不愿意将此事外道,停止作画一年。”
“直到一年前,可能他手伤痊愈,又可能他锻炼了自己左手,方才如此作画。至于孙蕴为何会突然消失无踪,可能是出了意外。”
“听说他牙并不好,因常年随性,饮食不调,又喜食甜食,所以牙齿糟糕之极。失踪那日,他曾去医馆补牙。然后他便一去不回,家人寻觅不得。”
古代其实已有补牙技术,典籍中记载“以白锡、银箔、水银炼制,以补齿”,算是一种银汞合金,当然安全系数另说。
也许孙蕴并没有死,只是他手疾发作,因此干脆跑路消失,又炒作一把。
卫珉亦忍不住多看了尹惜华几年。
本来卫珉并不怎么赞同尹惜华的不揽事咸鱼论,他毕竟算是个很有进取心的少年郎,心里不免微微失望。
可如今听尹惜华这般娓娓道来,尹惜华可谓心清如镜,将诸般之事看得清楚明白,当着是个通透聪慧之人。
卫珉心中亦是十分佩服,不觉说道“尹公子,你这般人才,留在福王府实在可惜了,何必这般委屈自己呢。”
他觉得尹惜华明明什么都一见边透,却藏拙不露锋芒,还要迎合福王绘声绘色讲鬼故事,实在有点儿委屈尹惜华了。
但这话说出来,倒好似对尹惜华的一种责备一样。
林滢用手肘撞了卫珉一下,对尹惜华说道“师兄你别听他乱说,卫小郎这个人,就是口无遮拦。”
尹惜华也没生气,反而笑着说道“我反倒觉得卫小郎心直口快,想什么说什么,很是有趣。可不想杨炎,也不像阿滢你。你们对我说话总是小心翼翼,只怕哪句话说得不对,我便自怜自伤,故而处处客气。”
林滢脸一红,她确实如此。
念及尹惜华身世,她总不免斟酌词语,在师兄面前也是毕恭毕敬,不算如何热络亲近。又或许尹惜华周身有一种淡淡的光芒,自带一种莫名的疏离感。
然后尹惜华望向了卫珉“卫小郎如此看重,我甚为感激。不过人各有志,我现在这样,很是开心。”
接着尹惜华就将手中那枝薄纱灯笼塞入了林滢的手中。
原来几人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
等尹惜华告辞,林滢忍不住对卫珉抱怨“卫小郎,你简直太不会说话了。”
卫珉简直莫名其妙“尹公子不是并不在意,还夸我耿直敢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呢。”
林滢感觉他简直一点情商都没有“师兄说自然会这么说,他翩翩君子,温文儒雅,总是会给人留有余地,总是不会让别人为难。所以这叫有来有往,他待人客客气气的,别人也该待他客客气气的。”
卫珉说道“不错,我是刚刚跟他相识,所以不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可我看你跟他相处几年,说话这么客客气气,看着也不是很熟。你知道我每次回家,我家九妹是怎么闹我的吗那死丫头恨不得将我头发揪下来。”
卫珉觉得林滢对尹惜华是客气得过分了,简直一点儿也不像熟悉亲近的人。
林滢“这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师兄就是如此性子,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人家又客气又礼貌。这叫君子风度,你肯定不懂的是不是”
卫珉负手而立,微微一笑“你看看,咱们相熟了,你也还会跟我开开玩笑。我看你性子也不错,挺好相处。可见不是你不肯亲近你师兄,而是你师兄不肯亲近你。”
然后他说道“我虽然跟他初相识,如果在我看,他是有意跟你保持距离。我父亲曾经跟我说过,所谓御下之道,要赏罚分明,亦要恩威有度。将领可以跟士兵同吃同住,关心他们,但是绝不能过分亲近。因为过分亲近,就会失去威严,丧失一些敬畏感。驾驭下属时候,是不能失去属下对你的敬畏感。”
林滢也不生气,只笑着说道“算你说对了。尹师兄于我有半师之谊,和孙叔一起教我许多。孙叔年纪大,算是长辈,我自然会天生生出敬畏。他只大我几岁,如果当老师没有架子,便不好管束于我。”
到了第二日,林滢就跟卫珉干正经事,前去验尸。两人先观摩了矿中发现腐尸的现场,又盘问了当时做活发现尸体的矿工。
勘验现场其实并没有什么发现。
因为当时,涌入此处的人颇多,地上也有若干脚印,大家随便踩踩,将这案发现场彻底破坏了个彻底。
至于发现尸体的矿工,也只说上工时候刨浮土时候发现了这么个玩意,说不出什么有利线索。
搜索无果,接着就是这次来的重头戏了,那就是要亲验这具高度的腐尸。
这一次卫珉随林滢一道,一并前去验尸。
卫珉这一次是跟林滢一并工作,这位卫小郎显然也对验尸断案之术产生了兴趣。
验女尸时候毕竟有男女之别,又恐死者家属在意,卫珉在不方便。
不过这一次矿上挖出来的尸首,可是一具男尸。
卫珉戴上林滢缝的小口罩,方才进入停尸的房间,一股中人欲呕的腐臭之气顿时扑面而来
卫珉简直想要立马跳出去,想要进行呕吐一番。
不过他生生停住了身躯,一副我还可以的样子。
林滢都有些可怜他了,毕竟要知道林滢验的第一具男尸是新死不久的尸首,臭味并不浓。可见孙老头是个有良心的人,还是懂得循循渐进的道理。
卫珉此刻的难受绝不是矫情,他只觉得鼻子好似失去了知觉了,双眼也不觉糊了一层泪水。
房间里呆久一阵,他感觉自己嗅觉已经麻木了,不过这样一来,他好似仿佛才适应了一些。
这具尸体如今摆在了眼前,简直是极具冲击力。眼前这具尸体属于毁坏形尸体,已经呈现高度,之前姚淳儿的尸蜡化尸体与之一比,简直也能算得上美若天仙了。
身体分解过程中细菌滋生,脂肪也被细菌分解,开始软化流水,亦变得无比的脆弱。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般良好的心理素质,矿上矿工搬运这臭气熏天腐尸时候自然不可能礼貌温柔,肯定是粗暴作业。
故而尸体多处骨骼裸露,是搬运过程中粗暴推送导致腐肉脱落。
眼前画面,简直难以直视。
不过再怎么难以直视,林滢也是看得很认真。
“你看,死者脸部、颈部、股沟有一些灰绿色的斑,是一般正常腐尸不具备的。”
卫珉上前,忍着恶心强自端详。
这些斑确实不似高度尸体产生的尸绿,比如死者口鼻出的斑纹,是呈现片状。
林滢给他解惑“这些都是霉斑,是尸体处于类似沼泽的湿润之地产生的。我看过发现尸体的矿洞,那处并无地下积水,土层比较干燥,是不可能形成这具霉尸。”
然后林滢说道“这说明死者是死于别处,等尸体因为抛尸地湿润的空气形成霉斑且高度后,才被抛于此处。”
卫珉忍不住问“此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滢也喃喃说道“是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凶手移尸,当然也应该有他的缘由。若能寻出这般原因,说不定就能寻出真凶是谁。
死者衣衫褴褛,衣料一片片的宛如破布一样挂在了他的身上。这当然绝不是因为死者生前真的身着破衣,而是因为所导致。
林滢小心翼翼取了一枚小夹子,摘下了一片布料。
这是丝绸质地的衣衫,料子相当不错,看来死者生前应该是个体面人,家境相当不错。
她保存好一块布料,然后目光落在了死者腰间。
对方腰带松垮垮的,腰带里似夹杂一些金银丝,所以没有因为腐蚀而断掉。死者腰间,似系着一件小饰品,金属质地。
当然也亏得这具腐尸臭气熏天,故而发现尸体的矿工并没有顺手牵羊。
林滢剪断腰带,取下了这枚小饰品,再小心抹去上面污秽。她只盼这是一件特别的小饰品,最好上面有个名字什么的,也能帮助确认死者的身份。
这是一枚精致金属小球,内中能承装一些东西,大抵是香料之类。只是此球并非镂空,看来好似并非用来薰身。
林滢见过一些达官贵人的药盒,内里藏着常服用的药,如此取用方便,也能随身携带。
她轻轻扭开这枚圆球,里面东西顿时露出了,是一些赤红色的细小颗粒。
卫珉认得“是朱砂死者随身带着朱砂,莫非是为了辟邪之用”
林滢手指抓住一点,掂量揉搓,仔细验了验,摇摇头“此物虽然跟朱砂很像,但是却并不是朱砂,而是银朱。银珠颜色要深一些,分量要沉一些。”
银朱和朱砂都是硫化汞,不过朱砂是天然之物,银朱却是用水银和硫磺人工合成,颗粒要比朱砂细,而且摸着比朱砂沉,颜色亦是更为纯正。
就像顾公当年要找个女仵作,却让林滢跟王公读书,因为验尸不仅仅验尸,还需要有丰富的知识储备。林滢文化水平提高之后,才能够自行学习,补充各种知识,能翻阅各种资料。
然后林滢用工具撬开死者的嘴唇。
这是一具高度尸体,整具腐尸就像是豆腐一样易碎。林滢动作弧度不大,却已经轻巧蹭开尸体口腔上部的皮肉。
他一口牙亦是暴露在林滢面前,忽而令林滢微微一怔。
只因为死者口腔之中,有一颗牙被人工修补过。
她忽而想起尹惜华昨夜跟自己说的话,那就是失踪的孙蕴牙齿不好,生前曾经补过牙。
有这么巧合吗
昨夜月下飞仙被人动了手脚,流淌下了血泪。今日验尸,死去的腐尸可能是画这副画的孙蕴
当然古代既有补牙技术,补牙的人也绝不会只有孙蕴一个。
可是最要命的是,孙蕴已经失踪多日,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且刚才林滢发现的银朱,很多事情作为一种绘画颜料来使用。如果是孙蕴这位书画圣手,随身携带银朱这种颜料也是不足为奇。
更要紧的是,林滢还想到了昨日看到的月下飞仙图。里面孙蕴用红色涂抹的部分,以颜色来看,用的是银朱而不是朱砂,这显然是孙蕴一种作画习惯。只不过若非细看,又对颜色敏感,朱砂跟银朱两者颜色相近,可能并不是那般容易分辨出来。
但无论如何,这些只是推测,并不能确定这具腐尸的身份。林滢也将这份疑惑压下心底,专心接下来的验尸工作。
而且死者不但牙齿有修补过的痕迹,最要紧的是牙齿齿根发黑,呈现一种诡异的青黑色。
卫珉皱眉“死者是中毒死的听闻毒性剧烈,一旦服用,骨头都会变黑。人死后被烧化,骨骸都是一团黑色。”
林滢回答“对又不对,第一,虽是剧毒,却是不会令人骨骼变黑的。”
中毒而死的人骨头发黑这种说法传闻很广,就连水浒传这种艺术创作作品里,武大郎死后也是烧出黑色的骨骸。
但这并非正确。
然后林滢继续说道“虽不会让人骨骼变黑,不过如今提炼的技术不到家,里会掺和一些重金属杂质,这些杂质会腐蚀牙齿,令死者口腔牙齿变成青黑色。”
提纯不够的会蕴含了一些硫化物,故而遇到银之类东西就会变黑。古装剧里银针变黑,就是因为里的硫化物。
侧面说明,因为古代炼制方便,容易取得,此等毒药成为杀人灭口之首选,很有普及性。
林滢用解剖刀一路切去,说是用刀切,无非是分去软烂的腐肉而已。
死者的双肺、胃部已经是一片软烂了。
林滢取了死者部分胃部组织,承在小容器中,用银针探试,结果银针竟就此发黑。
那么死者死因也能探寻明白,他是被人灌入了后中毒而死。
接着林滢还想到,尹惜华曾经说过,孙蕴是右手手指受伤,故而停止作画一年,只在家养伤。
故而林滢的目光,亦顿时落在了腐尸的右手之上。
在准备看腐尸右手骨骼时,林滢心里忽而跳了跳。
也许,她突然觉得,尹惜华说得太多了,而且也太有用了。昨天师兄那些仿佛无心的话,今日好似都是提示,还是很有用的提示。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