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很大, 所修的园子叫济园,或有达则兼济天下之意。
济园在整个鄞州都十分有名,园中亭台楼阁疏落有致, 几步一景, 清幽雅致。许多名士曾来此园赏花游玩, 饮酒赋诗。
陈济名字里也有一个济字。
也许, 他自从出生以来,就承载了许多属于陈家的希望。
林滢跟卫珉被带着走过这个院子,略略欣赏了一下济园的风光,然后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陈济。
卫珉有些小紧张“我等前来, 打搅公子清净了。”
陈济含笑“无妨, 整日无事,也无非是摸索古籍,打发时间罢了。”
下人给林滢、陈济奉送上茶水, 林滢小小尝了一口, 也是满口生津,口齿生芳。
然后陈济问道“两位前来, 可是有话要问我”
林滢一双杏眼盈盈, 细细打量着陈济, 然后说道“阿滢冒犯,想要问公子。雀小姐回归陈氏之前, 可曾见过你”
然后陈济回答“是, 曾经是相识的。”
他这么爽快承认,搞得林滢都怔住了。
本来在这个案子之中,林滢曾经发现一个小小的细节。那就是陈雀回归陈氏之前,曾经所居之地是金川。
战乱是最能摧毁一个地方民生的。唐天王信奉莲花教,说什么普渡众生, 济世为民。可当他们这股势力面对官府围剿,导致钱粮不足时,抢掠治下百姓是来钱最快的办法。
陈雀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日子也要比别处活得艰苦。
偏偏两年前陈济去剿匪,去的就是金川之地。
如此种种,林滢就有一个大胆联想,说不定当初陈济去金川之地时,曾经见过陈雀。
当然林滢也没什么证据,只是故意试探一二。她甚至准备若陈济断然否认,自己再去问问当时一起剿匪的官兵,总是会有什么破绽。
可没想到林滢亦不必使这些手段,此时此刻,陈济居然承认了去,亦当真是有些出乎林滢的意料之外了。
不过林滢虽怔了怔,但很快恢复了自己的状态。
既然陈济肯如此坦白,那么林滢自然是乘胜追击,如此加以追问。
“那公子当初,又是如何与小雀相识”
陈济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缓缓的站起身,如此走至了窗前。
这一连串动作十分自然,差点让林滢忽略了,可是她很快回过神来“啊,你眼睛”
陈济缓缓说道“我眼疾自然并未痊愈,只是这房间里亦是走熟了,从桌到窗台究竟有几步,我亦是清清楚楚,自然不必有什么迟疑。”
听得林滢顿生几分惊叹。
若陈济当真是双眼有疾,那么如今他的态度和应对,亦显露出陈济不但细心,而且沉稳。
如此沉得住心境,让陈济能宛如正常人一样生活,让人忽略他此刻残疾。
来时林滢对陈济有一些看法,还有一些不好猜测。不过真见到陈济,真人和一个名字是不一样的。
让人觉得便算陈雀回到陈氏才见到陈济,这违逆伦常的一见钟情也不是不可能。
然后陈济才回答“那时相识,是因为她救了我一命。”
那是陈济入战金川半年后的事情,他受了重伤,与部下失散,彼此又眼疾发作。于是他什么也看不见,跌跌撞撞晕倒在小村庄里。
等他醒来时候,有个女孩子救了他,给他喂些粥水。
救他的人自然是陈雀了。
那时陈雀独自一个人熬着,也没什么家人,日子过得十分清苦难挨。
穷苦的日子磨灭了一个人的风度,使其变得泼辣,她本不过是小泼妇。当然她磨去的不仅仅是优雅,可能还有为人善良。
能在金川之地挣扎求存的村女,当然不可能是满心慈悲怜悯的人。
“阿雀你这泼货,如今倒发好心救人了,你知道他是谁还是看人家生得好看,决意赖上人家也不瞧瞧你自己生怎么样一张脸皮。”
陈雀请来的村医带着自家女儿珠女,珠女说话可不客气,嘻嘻笑着扯这些。
阿雀也是个泼辣货,她尖酸说道“不要脸的小蹄子,一张嘴就喷烂,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我看你是故意救个瞎子吧,免得让人看见一张丑脸,看着就想吐。”
陈济半醒不醒时候,就听到这些鸡飞狗跳的掐架。
可珠女阴阳怪气的话虽然不好听,也许说的是真的。就好似阿雀知晓自己看不见了,她嗓音里竟生出了压抑不住的欢喜,好似倒还挺开心。
可能她模样跟美貌确实沾不上边,所以并不愿意陈济看清楚她的样子。
但她在陈济面前却很斯文,从来不说那些粗话,让自己显得很斯文。
可能真是看脸关系吧,哪怕不是看脸救他,但是装斯文总是看一张脸的份儿上。
陈济喝了一点汤,汤水里仿佛夹杂了一些野菜、粟米熬煮而成,滋味自然并没有多好。
可是陈济仍是一点点的喝下去,能有这样汤水可以吃,也是不错了。
如此过了几天,他身体有些虚弱,伤口更发炎溃烂,整个人并不是很妙。
村医水平有限,糊在陈济伤口上的也是一些普通草药,聊胜于无。
这样到了第三天,他喝的汤里有了一点肉汤,然后他牙齿还咬到了一块肉,是一块煮熟的鸡肉。
阿雀并没有什么做荤食的经验,所以这鸡肉只是炖熟而已,并没有什么可口的滋味。加上混杂的野菜和米汤,对于一个虚弱病人而言,这碗汤简直是可怕。
但无论如何,这样营养之物是一个病人所需要的。
更要紧的是,陈济还能推理出这荤腥是阿雀偷的。
她家里穷得响叮当,院子里也没有鸡。她给村医付钱时候,珠女还笑她又去小偷小摸了吧,这次可别再打折牙。否则如今阿雀已经无法换牙了,那么她就是个缺牙姑娘,那样子不知道有多丑,肯定难看死了,比现在更难看。
所谓贤者不饮盗泉之水,更不必说他是个高贵的世族子弟,要紧时候也应该坚守道德,不应该食下这碗杂七杂八的鸡汤。
但陈济还是将这碗鸡汤饭吃下去。
就算没有胃口,可不吃东西就没办法恢复。当他一口口咽下这碗饭时候,阿雀在快乐的唱歌,欢喜得不行。
陈济不知道她为什么开心,毕竟多一个人对生活也是负担。可有时候,孤独的人是需要一点儿精神的慰藉的。也许她照顾别人时候,也因此寻觅到一点价值,得到一点儿开心。
陈济将这碗饭吃下去,现在他将这个故事告诉给林滢和卫珉。
他缓缓说道“我并不是一个道德感很强的人,事宜从权,如果我那时候死了,朝廷对金川剿匪之计又要就此搁置。那么金川之乱,又会多延几年,此地百姓还是会继续困苦。我那时候受挫,并不代表我败了,我还没认输呢。”
“如此过了一个月,我身体终于挺过来,渐渐康复了。我那时已经游说唐天王的手下游金宝归顺朝廷,他本已应允,可因为传闻我死了,他又受惊反复。可等我再现身,自然又跟游金宝联系上。之后我靠截断补给,陆续挑拨唐天王几个狡诈无耻,反复不定的手下,用了近两年时间,终于将之彻底剿灭,没有丁点儿残留。”
卫珉听得心中一热“成大事不拘小节,陈公子,你并没有做错,而且这算什么错”
就好似如今,金川匪祸已平,朝廷派官员安抚重建,这也是功德一件。
陈济只轻轻的叹了口气。
“后来得胜之后,我寻到小雀,本想寻个人收养她,可她却是不愿。后来我在附近县城给她买了一处住宅,给了一笔银子,然后带她见了大良米铺的老板。这大良米铺本也是陈氏生意,我告诉掌柜,这女孩对我有恩,可多加照拂。她毕竟是个单身女子,骤得浮财,若无人照拂,恐怕招祸。后来,我便离开了金川。”
他这样说着,嗓音轻淡似天上的云。
当然他有些话没有说,那天他要走时候,陈雀曾经寻上他。那时候陈济眼睛已经不行了,可他仍然感觉陈雀的手死死攥紧了自己的衣服角。
她嗓音里带着哭腔“以后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陈济人在马车上,眼睛已经是一片朦朦胧胧了,他也看不清陈雀的脸,可是却能听到陈雀发颤的嗓音。
他知道陈雀很激动,也许陈雀已经有了一种不太一般感情。
陈济什么都没有回答。
可他知晓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谁都不知晓。
然后陈济回答“如果你怀疑是我害死小雀,那么我告诉你,不是,也不会。我不会做这样的事,也没必要做这样的事。”
林滢“可是这个故事,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为什么陈公子不将这个故事说出来,别人知晓这个故事呢”
失散的兄妹在异地重逢,然后又有了一桩救命之恩,这何尝不是一件美事若是道出,倒也是一段佳话。
陈济并没有说,会让人觉得,陈济是顾及自己名声,于是并不想让别人知晓当初他曾咽下偷来的肉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