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意给野村婆婆一个畅所欲言的垫脚石,令其可以轻松顺着话茬往下说去。
“那可不,变成老太婆之前,谁还不是个青春靓丽的少女。当初一样下着顶大的雨,那家伙趁着我没带伞的机会,在和我同行的时候抓着手表白。那一吻下去,脑袋里都乱成了一团浆糊,乱得分不清雨伞握柄和电线杆,感觉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
这怎么听都不像是恰当的时机、或者说正式的场合。
春泷暗自在心里吐槽,可随即便想明白野村婆婆的言中之意。
——倘若真真正正地喜欢着彼此,那么无论何时何地、都将成为表白的最佳场合与时机。
眼看红茶差不多凉了,捧起碗试探着喝上一口,醇厚的气息穿过鼻腔与口腔在咽喉相遇,留下令人回味的茶香。
“味道还行吧?”
“是很好喝的红茶。”
他实话实说。
“那就好,老头子顶喜欢这红茶,每天总少不了给他煮上一壶。”
“野村先生?他现在没和您住在一起吗?”
“三年前就搬出去住喽。”
野村婆婆摇了摇头,情绪似乎有点低落。
他不确定是否该接话,但对方投来的目光中分明是在等他继续问下去。
“搬进市里住了?”
野村婆婆再度摇了摇头,心情莫名好转不少,笑眯眯地说:
“他到三千米开外的寺庙去了。”
“欸?”
这算是什么说法?老年看破红尘出家修行吗?
“住在坟里面,满打满算已经三年了。”
“咳……咳咳……”
幸亏刚刚没喝茶,不然肯定要被呛到。
不过,这也是能用来开玩笑的事情?
虽说有些难以理解,但他仍旧依照礼仪表示歉意:
“对不起……”
“哎呀,他本人都没抱怨什么,你也不用不好意思。”
野村婆婆笑呵呵地啜了口红茶说道。
老爷爷本人现在也抱怨不了什么吧?
“您倒是看得很开。”
“总不能为了个埋进土里的糟老头子、天天折腾自己的心情。我想,那家伙要是知道我这么笑他,说不定还会要求给他再埋深一些,那样更好笑。”
尽管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更好笑”,春泷也十分羡慕野村婆婆的这份豁达——
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既然提到野村婆婆的家事,他便顺势陪着对方聊了起来:
“野村婆婆的孩子呢?”
“都死啦。”
这让人怎么接话。
他现在是确确实实的如坐针毡。
“骗你的,怎么可能呢。开个玩笑而已,你不用紧张。”
野村婆婆大概是发现他快绷不住了,她随口安抚,无奈地摆着手。
“但话这么说也没错。儿子和女儿结婚成家后去了东京,两、三年见不到人影,过年只打个电话,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我死了或者他们死了……老太婆提死实在不怎么吉利,那就说他们好了。”
“呼……”
他不由得长长吁了口气。
这种事情“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当真是见多不怪,电视上面亦是经常听闻有老人或中年人孤独的死在公寓里,直到腐烂发臭才引来邻居报警被发现。
如今看来,简直像是两个割裂的世界。
与下降的出生率相反,老年人所占比例愈发高涨,对应的影响便是养老金和社会福利、乃至家庭负担越来越重——重到当有人在电视访谈节目上提起高龄者应当“集团自决”的言论后,即便遭遇炎上也不乏有许多支持者表示赞同,从这时开始,原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以为他们应该挺在乎您的。”
“那些电器?包括这个屋子的翻新装修在内都是我自己花钱置办的。”野村婆婆说。“起初是他们嫌这栋房子太旧,我便花钱翻新,正好他们到访以外的时候还能招待下游客、热闹一些。住了两次以后又不肯来了,三年前是工作忙、两年前是孩子要上升学补习班,一年前是好不容易有空就想全家出去旅行。东京离着青梅不过几十千米远,真以为我老糊涂了,我现在可是还能用电脑找影视剧看。”
春泷边喝茶边注视着野村婆婆的脸,听长辈絮絮叨叨的久违的感觉倒也不错。
皱纹平静地点缀着她的面庞,似乎是在说“这些都无所谓”的样子。
“可我看您好像并不讨厌这样的生活。”
“不讨厌?我还喜欢的很哩。”
老婆婆这句话大概是真的,至少她脸上的笑容作不了假。
她语气不屑地说:
“来了之后既要照顾大的又要关照小的,累死累活算什么?可不如看看电视剧和综艺,起码能有点乐子。”
说完,她喝了口红茶润润嗓子,有些歉意地补充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光让你听我这老太婆发牢骚了,一个人生活久了就会这样,可要好好珍惜你和白鹭小姐相处的时间。几十年看着很长,可回过头来却短得像是做了场美梦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啪’的从床上醒来,睁开眼要么发现躺进了医院、要么发现正往天上飘去,下面是埋在土里的自己。”
春泷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最后从其中选了一处作为话题。
“您说是‘做了场美梦’,能讲一讲让您觉得非常幸福、非常开心的‘美梦’吗?”
“只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去哪儿都会幸福、开心。说来也是可笑,那老家伙其实不是个好东西,性格倔得像头驴子、喜欢发脾气、乱七八糟的要求一大堆、还一直抱着他自己那套莫名其妙的坚持不肯撒手……”
“可您喜欢野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