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话虽如此,野村婆婆会这样想也不怎么奇怪。15、6岁因为混蛋男友要求不做避孕措施而怀孕的女孩子现在可不少见,幸运一些的女孩子男朋友足够可靠、能主动负起责任,但更多的却是一走了之、跑得找不到人影。
他平时抱着冬乃一起看电视,星期三晚上那档跟着回家的节目里就见过几个单身的年轻妈妈,故事好似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由过量的白糖和不幸堆积而成。
野村婆婆反倒颇为赞同的点头说:
“还好他们是会员免费看,如果按一部一部收费的话,我那点积蓄可经不住折腾。”
话音刚落,她十分罕见地叹了口气,没给春泷和雅学姐提问的机会,随即继续说了下去:
“写小说啊……还真是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词语了。”
熟悉吗?
“您也在写?”
以野村婆婆的心态和气质,他觉得对方写小说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是也不是。”老人摇了摇头,回答有点含糊不清,但很快便给出解释:“我的丈夫在写。”
“野村先生?”
雅学姐将真漆小碗捧在手里,兴许是感到讶异,视线一直停留于野村婆婆身上。
“这还真是很巧,”他说,“或者称作‘有缘’也未尝不可。”
“那家伙啊,自诩为小说家,实际上却一本小说都没有发行过。最初是给报刊杂志当编辑,后来工作清闲了便想着自己写点东西,从投稿被刊载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先是写短文、再是写短篇小说,一直不温不火。”
野村婆婆每当谈起丈夫的事情时,就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话,精神振奋了许多、心情亦是愈发高涨。
“能被杂志或报刊取用已经是很厉害了。”
他实话实说,雅学姐也点头附和:“我的投稿连回复都没有。”
“他本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又决定要靠着中长篇打出名气。可他一直以来都是在写十几、二十几页的短篇,忽然写上百页的文章,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卡住了?”
“卡住了。”
野村婆婆嗤笑了一声,说不定她当年面对自己丈夫也是这么做的。
“他那倔驴似的性子,写不出来东西、就硬生生地坐在书桌前跟稿纸对峙,眼盯着纸上的横线、一盯就是大半天,他看我可都没看过那么久,真是气人。”
“做事认真有毅力姑且算是好事吧。”
春泷出言缓颊野村婆婆与其丈夫的关系,以免对方跟埋进土里的人置气。
“平时是顶好的,可他想不到写什么就开始发脾气,被我拖着出门逛了一圈回来才有所好转。逛的地方也不远,就是附近的那个盐船观音寺。尽管当时并非花季,但漫山遍野的清新同样可以疏通乱成一团的心情和思绪。写完那本只有92页的中长篇小说后,他便拉着我的手道歉、道了歉又一副自己悟得真理的模样,说‘想不到写什么的时候就该出去走一走’。”
“野村先生能够写完,您功不可没。”
“那是当然。”
野村婆婆得意洋洋地微笑着喝上一口红茶。
“不过能写出来和能写好完全就属于两码事了。也许是成天窝在文字堆里闷的,又或者是看书看太多、脑袋出了问题……原本卖了三部销量破万的作品、写作稍微有些起色的时候,他就计较起来‘作品深度’的事情。连续几册的小说企划全被编辑驳回,劝他也不听,执意坚持‘悲剧’才是最为崇高的。”
“是有许多作家这么想。”
雅学姐读过的书比他多,想必听闻了不少类似的事情。
“我就说哎,哪有那么多人喜欢看些苦大仇深的故事。可他这回怎么说都听不进去,一会儿‘编辑驳回是编辑不识货’的怀才不遇、一会儿‘文艺片叫好不叫座’的歪理——我寻思人家就算评价好销量低、最起码也是过了编辑的关卡,他这还站在第一关前面原地踏步哩。”
“后来呢?”
他问。
“后来啊,他跟一位还在做编辑的老朋友吵了一架。对方说他脑子有病,最好去医院检查下脑袋,他跟对方较劲、转头就去了趟医院。这一查可不得了,医生拿着张黑白片说他脑袋里有个瘤子,哪怕动手术也不一定能痊愈,更何况人上了年纪……”
野村婆婆现在说的应该就是距今三、四年前的事情了。
他和雅学姐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野村婆婆倒是毫不在意地继续对他们说:
“结果嘛,你们也清楚,人肯定是没了。说来有些好笑,无论当初还是现在,我一直认为他去医院是件好事,也很感谢骂他脑子有病的编辑,尽管那位老朋友至今还很愧疚。进了医院后他就老实了,按照医生吩咐该吃药吃药、术前准备也乖乖听话。做完手术,切下那块片子里的阴影后,他便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脾气仍旧很倔,但能听人劝,曾经多年的坚持甚至说丢就丢,躺在病床上写起了新的长篇小说。”
“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件好事。”
春泷心情有些沉重地说。
“可做完手术后他的脑袋落下了毛病,时不时便会疼痛难忍,瞧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模样,真教人难以判断当初的检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野村婆婆话语中的惆怅好似那不小心从壶嘴倒出来的茶叶,待在碗底没一会儿便因为添水而打着旋浮起、又打着旋沉落。
“即使没有检查,病症也不会消失。”
雅学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且清冷。
“是这么个道理。医生和护士给开止痛药、都说手术很成功,我一个不通医术的蠢女人又能有什么想法,自然开开心心地守在床边等他痊愈。可他却像是预料到什么似的、一心埋头写他那本转迷开悟后的‘大作’,一周过后,他的脑袋越来越疼,医生说复查的结果并不乐观,又是什么年老、又是什么扩散和转移,总之乱七八糟讲下来其实就是还要做手术。但是第二次手术出来后,他整个人便只能瘫痪般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饭也吃不进去、仅仅一个月时间便瘦得厉害,像面粉一样白的胳膊上满是注射和打点滴的疤痕……”
大概是很久未曾说过这么多话,野村婆婆的嗓音略显沙哑,她端起真漆小碗一饮而尽、春泷紧跟着帮忙添满。来来回回咽下三碗茶水后,她道了声谢,继续往下讲述着自己的记忆:
“……说实话,他那样真让人看不下去。上厕所要人帮忙、有痰了也要人帮忙,一天到晚就是盯着天花板或电视机、搞不明白是在发呆还是在想些什么——不如死掉算了。可能他也是这样想的,拜托我帮他投稿新的那部作品后,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就发现他没了气。”
气氛压抑得可怕,他沉浸在野村婆婆不紧不慢的述说里、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转移话题问:
“野村先生最后的那部作品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既不会显得生硬,也能让老人尽量说出自己独居生活中难以倾诉的话语。
“作品啊……跟我来吧。”
野村婆婆按着桌沿站起身来,他想要上前帮扶,婆婆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离开餐桌时还没忘把真漆小碗内剩余的茶水喝光。
他与雅学姐解决掉各自的红茶后,跟着野村婆婆一起慢悠悠地朝着这栋屋舍的深处走去。在走廊尽头拐个弯,前行几步便驻足于一扇纸质的推拉门前。
他上次见到类似的纸门还是在哆啦A梦的的动画片里。
——四方家用的是障子门。
唰啦啦。
野村婆婆拉开房门,内部的情景顿时映入眼帘。
正面对着门口的是通往缘侧的玻璃门、能够直接望见屋外连绵的雨幕。右侧应该是同样用纸门遮挡的收纳空间,最里侧的墙角摆着一张书桌,眼镜、稿纸、笔筒、台灯、以及靠墙的一排书籍,桌面上收拾得相当整齐。旁边的墙上则是凹陷进去,大概是放了什么摆件。
八叠的和室不大不小,他注意到一处墙角里有卷起的床褥和被子倚在那儿,想必这便是野村婆婆的起居室、亦是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