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林看着面前的独眼独臂,甚至连腿都少了一条却还是满脸不在乎神色的男人,嘴巴张了张,想要说点什么,但那些词句到嘴边,却只孤零零的拼凑出半句话来。
“你怎么跑出来了?”
“你小子都明天都要回前线了还能偷偷溜出来,我以后说不定就住后勤了,不能出来散散心?”
男人不屑的撇了撇嘴,视线落在罗林的脸上,却突然间像是看穿了什么般嘿嘿笑了两声,上半身稍微前倾,故意开口道:
“还有,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客气?这不太对劲吧,我以后也不用继续给你当队长了啊。”
‘队长?’
旁边听着的圣娅微不可察的怔了怔,脑海里尘封的记忆毫无征兆的翻腾起来,几乎没留给她半点的反应机会,便蛮不讲理的将她刹那间拉回了那处炮火连天的废墟里。
轰鸣的爆炸声还在耳边不断回响,身后属于罗林怀抱的温度依旧伴着些许铁锈的气味溢散,震颤的地面、嘶吼的警告与提醒,以及最后在眼前绽放的卷携着浓浓毁灭气息的灿烂光芒。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抖了下,虹色的眸子半闭着,用力做了两个深呼吸,强逼着自己快速冷静下来,等到心绪平复后,才开始一点一点的梳理刚才蓦然间乱成一锅粥的思维。
‘上次的梦境里,撤离飞船被击中爆炸后的冲击将我和老师一起弹飞了出去,在我从梦境中醒来前,隐约看到有人把昏迷的老师拖走了…’
‘后来老师也跟我提起过,救他的是那位队长,最后他们两个虽然活了下来,但都受了很重的伤…’
‘可是和之前梦境中的情况不一样,他这次好像看不见我?是因为这片梦境的构建者对老师的队长不够熟悉的缘故吗?’
女孩秀气的眉头忍不住皱起来,搀在罗林胳膊上的小手握紧了下,可在感觉手指按住了哪里的纱布后又把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将手松开了些,偷偷昂起脑袋瞥着罗林的神色。
“……”
但出乎她意料的,少年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预想之中的疼痛,只是充斥着某种说不出名字的愤怒与惴惴不安。
他黑色的瞳孔间写着满满当当的不解,微微咬着牙,用力到甚至能看见腮帮侧的肌肉鼓起来,就连呼吸都显得有些急促。
“哎呦,干什么,怎么说几句话还急眼了呢?”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哈哈大笑着,言辞间满是随心所欲的轻松写意,就像完全不在意自己这幅残疾之躯似的,颇为放松的长长呼出一口气,后背靠在轮椅的背部,转头看向远方一望无际的麦田。
“行了,开个玩笑而已,别那么认真,你得学会经得起逗,以后有的是人跟你这么闹。”
“再问一遍,快走了吧?”
“…对。”
罗林默然半晌,身上那股复杂的情绪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让站在他身边的圣娅都能感觉到的、几乎没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深刻悲伤。
“待会…还有最后一道治疗程序,等结束就出发。”
“时间真赶啊,看来前边确实打的艰难。”
老队长重重的叹了口气,仅剩的三根手指点在轮椅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轮流轻敲着,发出低沉的“叨叨”闷响,节奏却有些不受控制的纷乱。
“反抗军…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从IMC里分裂出来的一支,当我们从最早的拓荒队开始,历经数百年走到现在,才终于明白了家园与自由的可贵。”
“所以,别去埋怨战争的残酷。为了边境,再多战斗都值得。”
“我知道。”
罗林回应着,因为水分摄入不怎么充足而印着些干裂痕迹的嘴唇抿了抿,盯着身前男人那从半截处截断的大腿,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男人自己抢先打断了。
“义肢之类的玩意我不是很感兴趣,所以也就不用跟我说那种话了,这段时间以来被人念叨不知道多少次了。”
他抬起手臂,颇不耐烦的掏了掏耳朵,完全不管自己身侧猛的绷紧的纱布,自顾自的对着指尖吹了口气。
“然后…下次再见到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还有点话就顺便给你讲了吧。”
“边境的战场很危险,但是在你这个阶段就别想着躲子弹了,该打中你的子弹你肯定是躲不掉的,这方面听天由命就行。”
“呃…还有就是记着跟住大部队,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还没被炸晕过去,那就看哪边友军多就跟着往哪跑,至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交火区域中间,被幽灵战士和潜行者当靶子打。”
“除了怎么保命之外,别的东西你就差不多看着学吧,按你表现出来的天赋,有些东西也不用其他人靠语言教你,你迟早也能自己琢磨明白过来。”
话到这里,男人抬起胳膊,驱赶般对着罗林挥了挥,不急不慢的控制着轮椅转过身去,用同样包着洁白纱布的后脑勺对着罗林。
“行了,基本就这么几句话,记住了就滚吧,别打扰我看风景了。”
“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少年盯着男人的背影,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拐杖上,本就站不太直的身体在此刻更加歪歪斜斜了些,看的旁边的圣娅都有点不放心的赶紧再搀了一把。
“在意什么?我会不会变成残疾?”
老队长不屑的嗤笑一声,恍若早就料到罗林会这么问似的摇了摇头,手臂扬起,仅剩的三根手指并拢,在他的额头上重重敲了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就当时那个情况,你以为我自己一个人能全头全尾的回来?能拉你小子一把已经是运气好了,别那么贪婪,两全其美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你应该是这支小队最后的新人了。”
在罗林看不到的角度,男人脸上的笑意忽然变得沉重起来,略微扬起的嘴角像是挂了铅块,一点一点的沉下来,但语气中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却很好遮掩了他的情绪变化,没让任何人有所察觉。
“啊对了,还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他叹息着,嘈杂嘶哑的嗓音突然间拔高,分明在呼喊着什么,但是那个名字落在圣娅的耳朵里,听到的却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杂音。
‘诶?’
娇小的少女一愣,本能似的在周围环视了一圈,忽然注意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远处草垛的旁边又多出了另一道男性的身影。
他双手环胸而立,身子懒散的倚在草垛边上,但垂落下来右手里,却拎着个染上了层墨绿色迷彩的全封闭头盔。
一片呈现出没有进入使用状态时灰暗色的、倒三角形状的目镜,端端正正的装在头盔的正前方,明明暴露就在温暖的阳光下,却毫不遮掩的散发出震慑人心的幽冷意味。
‘这个人是…’
圣娅的瞳孔不受控制的微微缩紧,几乎在捕捉到这道身影的瞬间,她就从这个人身上察觉到了些许熟悉的气势。
不管是身上武器摆放的位置也好,还是偶尔下意识的防范性小动作也罢,都会给圣娅一种不知名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过这种感觉倒也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在她顺着那个抱着头盔的男人的视线转动自己的注意力,并将其集中在罗林身上的时候,她的心底便立即恍然了。
是了,是老师,是现实里还在和“夫人”对弈的老师。
他所拥有的那些下意识的习惯,几乎就是从这个突然间站出来的男人身上照着模板刻下来的!
“察觉到了吗?”
就在圣娅脑海里浮现起这个想法的一瞬间,她眼前的世界却异常突兀的亮起些天蓝色的微光,在刹那间定格下来。
远处农田里迈步的高大泰坦原地立住,高高抬起的钢铁脚掌悬在半空,连带着坐在他身上的、晃着二郎腿的人也一并静止。
拎着头盔的男人的身体略略向前倾斜,精准的维持在刚从草垛边撑起身子的那一秒,带着点审视意味的目光仿佛锋利的匕首,直勾勾的与旁边转过头去的罗林的视线在半空中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