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少年踏云去(2 / 2)

少年踏云志 潜龙客 26283 字 2023-08-24

“呼……”

少年缓了口气,略作停顿。

叶子灰和里面那位一气儿说了这么多话,许是有些口干舌燥了。

等他咽了几口唾沫,才又继续说道:“当时那老妪和我说了这些话,我就问她啊……”

“您老眼神儿可真好,连人家面上出了冷汗和神色的变化都瞧得这么仔细哇?您搁这儿跟我编瞎话呐?是逗我开心,还是拿我寻开心呢?啊?”

“那老妪一听我这话,又瞧我在她那茶摊上着实喝了好几碗的茶水了,她的脸上就神色讪讪,说什么这是和我投缘,就不由得和我这娃子多掰扯了几句。”

“我当时没接话,就静静瞧着那老妪笑,许是被我这年轻人瞅得实在是不好意思了,知道我看穿她的老女人心思了,她啊,就索性带着些恼怒,跟我带着点撒泼似的最后又说了几句话。”

当天那老妪和叶子灰交谈之时,她原本是在桌子对面坐着,瞅着叶子灰身前茶碗里的茶水浅了,就拿起茶壶再续一碗,然后接着说,等碗里的茶水又浅了,再续上,再接着说。

直到叶子灰笑着看向那老妪,也不再碰自己面前的那满满当当的一碗茶水时,老妪才带着点气急败坏的意思,从他对面的长条板凳上起了身,离开桌子向茶摊里面走去。

她边朝里面走嘴里还边向叶子灰喊着话:“嘿,少爷,老婆子我是想让您多听我说会儿话,也顺带再多喝几碗咱的茶水,但老婆子我说的可不全是瞎话啊!您想想看啊,那群人穿得那么好,想来手头是富裕的,但一个人都不肯来照顾我老婆子的生意,一看就不像好人,说不得那马车里的人的死和这些人还有关系呢!”

“还有啊,少爷,您面前的这碗茶水都倒出来了,您就是不喝咯,老婆子我也不能再倒回茶壶里面呐,上面准沾着您的唾沫星子呢,这可没法让其他客人再喝啦,这碗我也是要算钱的哩!”

……

漫漫长夜,月亦将落。

和里面那位说了近一晚上话的叶子灰,此时只觉得真是口干舌燥,有点怀念前些时候在那茶摊上喝的茶水了。

“当时那没喝的最后一碗茶水,要是能留到现在喝就好了。”

叶子灰笑了笑,又多咽了几口唾沫。

有古人望梅止渴,他这算是忆茶生津?

“我知那老妪是哄着我多喝几碗茶水,听她讲故事。”

“也因那些人不肯来照顾下她茶摊上的生意,她就不惜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恶意而去揣度那批人,啧,这都是人性啊~”

“所以,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世间人的。”

叶子灰微微摇了摇头。

而刚才少年述说着近日来的经历时,其实他手中一直在轻轻地摩挲着腰间的那枚青翠玉坠子。

似乎这个动作,是伴随着少年人认真思考时的一种小习惯。

然而,他手中忽然就停止了动作,又一次微眯上了眼,出声说道:“但……不管她说的话里是几分真几分假,只要有一分是真的,我就得查到底!”

“而且,就像那老婆子说的,这些话不会全是瞎话……”

“全是编瞎话的话,那老婆子估计也没这个本事,真要有这本事,她也早就不在茶摊做生意了,而是改行到城里的酒楼去说书了,呵……”

“况且当初老道士和我说了这事儿有问题,既然是他说的,那差不离就是真有问题的,就算不信那老婆子……”

“但他,我是信的。”

“只是他查出有问题之后,就没接着查下去了。”

“我问过他,老道士却没有告诉我详情。”

“他说就算我知道了这件事里的猫腻,也没资格插手……因为我现在的实力不够,知道了也没用,我要是非要去管这事儿,要去讨个公道,结果只会是自己白白送死。”

“呵。”

叶子灰面上浮现满满的嘲弄之色。

只是就不知这嘲弄,究竟是对自己,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但是当时我傻啊,我就问他,那我可以去跟太汉王朝反映这件事情啊,我自己固然没那个能力,但我不能求助官方的力量吗?难道在这世间就真个儿没有公道和正义了吗?”

“听我这么说,那老东西当时就像看大傻子似的一直看着我,看得我都真的觉着自个儿是个大傻子了……但是现在我看去年间问出那句话的自己,也是觉得自己当时真他娘的傻逼。”

“后来老道士和我说了一番话”,叶子灰方才说话时正在盯着地面上自己的脚尖,此刻他又将视线移开,缓缓看向坟茔。

“那番话,真的是让我看到了一片新的天地,让我深切地体会到以前的自己真的很幼稚,也很……傻逼。”

……

……

……

那日龙门山上,半面佛下,叶子灰长发蓬乱,衣衫邋遢,身上尚带着浓郁的颓唐之色,只是他双目血红,正质问着旁边的老道士。

老道士方才和叶子灰吐露了黄衣少年之死有问题的事情,叶子灰此刻质问的当然不是老道士为什么没有把他兄弟的死因查清楚,老道士本就和他非亲非故,人家现在做到这份儿上,已经很够意思了,对他叶子灰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他质问的是——这世间公道和正义何在?

老道士没回应他,只静静地看着神经质般的发疯少年。

等到叶子灰双目的血色渐渐淡了下去,慢慢冷静了下来。

老道士才对着悲痛中的少年轻声道:“你以为你把这事儿捅到太汉王朝那里,官方的人就能为你主持正义、讨个公道了?你以为老道我稍微查查就能够发现有问题的事情,官方的那些人会没发现有问题吗?上面的那些人能坐在那个位子上,人家就比你想象的要精明得多得多。”

“小子,你以为官方就是主持正义的吗?官方也是人,他们不是天道!官方不主持正义的,他们只维持秩序。正义和秩序是两个东西,它们不是一回事儿,只是有的时候它们靠得很近,愚昧的世人就把它们两个当作一个东西了。”

“而事实上,在这世间,这两个东西多数时候是靠得没有那么近的,有时候甚至还很远,远到哪儿呢?远到它们站在了对立面上,要正义,就得破坏秩序;要秩序,就得牺牲正义。”

“这道理啊,我们道家是最明白的,『反者道之动』[①]嘛。这世上的事儿啊,都是相反相成的,没你想象得那么绝对,反而是充满了对立的矛盾以及矛盾间的转化。”

“小叶子啊,老道不是说那这世上就没有公道和正义了,千万别!老道我可不敢讲这话哩!”

“这天底下啊,最大的就是道理了!”

“再莫有大过于道理的东西啦!”

“这天下道理最大,可这天下——拳头最硬!”

“你只有道理,没有拳头,那这道理是讲不通的。”

“而你若只有拳头,没有道理,那这拳头也是行不通的!”

“拳头最硬,但是道理最大!”

“拳头再硬也大不过道理,道理再大也硬不过拳头!”

“这天底下,只有道理够大,拳头也够硬,才是能真正站得住脚的!”

“小子哎,老道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见过了地上的沧海桑田,天上的斗转星移,和这人间的物是人非,很多时候,现实情况里都是要先用拳头,再讲道理,没有拳头,便没有道理。”

“所以说啊,这人间只有‘硬道理’才是真正能讲得通的。”

“你说这‘硬道理’它‘硬’在哪里呢?”

“它可不止硬在道理上呦,它更硬在拳头上哇!”

“总归讲,要拳头和道理一起用,才是真的正道!”

“嘿,所谓人间正道是沧桑嘛~”[②]

“唔……再又说回来,老道和你小子讲的这拳头和道理的比喻是显得俗了点,那就不妨说得雅一点,按儒家那套说辞,这拳头就好比是『霸道』,而道理则是『王道』或曰『仁道』。”

“只有王霸并重,才是人间正道!!”

“你小子心大,老道知道,可只有你做到了这件事,你才是人间真霸王!”

“那时候,你遇见了人间不平事,有道理可以压他,有拳头可以揍他!”

“啧~这才是他娘的江湖逍遥、人间快意。”

……

……

……

夜风微微吹得叶子灰额前的一缕长发晃动。

他腰间的那枚玉坠也跟着风轻轻地晃着,偶尔映射到月光,摇曳生辉。

“老道士说我合他的脾性,所以便愿意教我一些道理,这份情我也打心底里感念他。”

“此外,他也说过欣赏我性子中的刚烈,但还是希望我能少走一点弯路,能活得久一点,也好一点,就帮我改了一个字。”

“改『烈』字为『毅』字。”

“他是希望我能刚而不烈,贯之以毅,因为过刚易折,非长久之道也,只有刚而且毅,方才算是真正的男儿大丈夫。”

“他教的道理,他说的话,我——听话。”

“呵。”

叶子灰突然轻笑了一声,他对着坟茔开口道:“怎么?我说我听话,你觉得诧异和想笑吗?”

“呼……”

叶子灰长长吐了一口气,道:“跃龙门失败,你躺在这儿,她不要我了”。

“我……也该长大了吧。”

“十九岁了,真的不能算作小孩子了,十五舞象,即为成童,而二十及冠,也便不到一年,我就是真的成年了。”

“有些责任,该好好担在肩上咯。”

“不能再那么任性啦。”

叶子灰在月下浅浅笑着。

真好看。

“我可能做不到老道士说的什么人间真霸王,那太遥远了。”

“我现在啊,只想把自个儿本领长上去,精进修行。”

“然后修炼到有那么一天,老子能有足够的实力去给你讨个公道。”

“报仇么?”

“我觉得不是。”

“老子只是想讨个公道。”

“你十九年的生命,从未为非作歹,而是一直与人为善,你心底里的光和善比老叶我多了去了。”

“那你究竟做错了什么?”

“因何故要遭此生死大劫?”

“我想不明白啊。”

“我是真的想不明白。”

“老子要去问问他们……”

“为什么?”

“又——凭什么?!”

明月愈发下沉。

东方已渐渐泛出些鱼肚白了。

而叶子灰此刻的心情,就像那明月一样下沉着。

下沉后。

亦是明亮。

只是此刻的些许明亮,全然是少年那心底里正在熊熊燃烧着的、深沉的怒火映照出来的。

叶子灰本是浅浅地笑着。

但他笑着笑着,就又咬紧了牙,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而且显得冷酷和阴狠。

“是啊,对他们来说,只是死了个凡人罢了。”

“只是一个蝼蚁、草芥凋亡了而已。”

“可是老子不服!”

“死的是我的兄弟!”

“那我——就要堂堂正正的,站到他们面前去讨个公道!”

“老子不管这件事背后站着谁,哪怕真有什么大能修士或者仙家府第。”

“老子管你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仙人,还是雄踞一方的势力。”

“仙人的命是命,可凡人的命也是命!”

“杀我兄弟,就他妈得血债血偿!”

“一命抵一命!”

“仙人!凡人!”

“一换一!”

……

……

……

晨光熹微。

太阳并未升起。

此时天地间的光只是日光的折射,太阳还尚未直射于地面。

山野里的孤坟和蓝衣少年的周身处,一切只透着蒙蒙亮。

叶子灰向前三步。

他的鞋尖儿正好触着了土堆坟茔的底部。

鞋子上面沾染到了些泥土颗粒。

他缓缓弯腰,动作极为轻盈和小心。

仿佛是怕打扰到了里面安歇着的少年似的。

他双手轻轻地从土堆上面拘起了一捧土。

然后,缓缓地后退。

他退得极慢。

慢极了。

很慢,很慢。

像是后撤一步,都得鼓起巨大的勇气和带着极大的舍不得似的。

或许,也是真的很舍不得吧。

他退到了先前站着的位置。

然后运气,轻轻一震。

蓝色长衫下摆处缓缓飘落一角衣料,坠在地上。

叶子灰单膝跪地,小心地将那抔土铺在了三寸见方的蓝色衣料上。

等包好了土,他轻柔地将它放进外衣里面,藏在胸口处,和心脏贴在一起的位置。

也许,他心口处藏的不是土,而是他吧。

叶子灰又盯着坟茔愣愣地看着。

或许,看的是他。

或许,看了很久。

或许,只是一瞬。

而后。

转身。

不看了。

因为。

看不到了。

再也看不到了。

叶子灰运起踏云诀,欲招出云斗。

只是,在唤出云斗的前一刻。

他的气息又为之一滞。

他想回头再看一眼。

就一眼。

可是。

真的见不到了啊。

他没有回头。

若是想念,为何不见?

并非不念,只是不见。

因为。

终究。

不可再见。

叶子灰还是笑了。

这次哭包没哭。

因为哭得已然够了。

该让别人来哭了。

叶子灰唤出云斗。

踏云而起。

云斗急速升空之间。

少年的话音却于坟茔前回荡不息。

“我叶子灰没用,死了兄弟,丢了女人。”

“而今我兄弟躺在这里,坟头无碑,野草三尺。”

“可定有一天,我要让那仙人的血溅一溅我兄弟坟头的土,染一染这凡间的黄土地!”

红色朝阳蓦地跃出地平线,从山的那一头将光辉洒满坟头。

土堆做的坟茔在日光下透着暖意。

抑或是,他借着温暖的日光,将暖意透给他。

踏云而起的少年,本应在高空处觉得微冷。

但此刻朝阳的光也倾洒在了云上的少年身上。

所以,云上的他没觉着冷。

反而,微暖。

只是。

少年身下的云斗呈现血红之色。

而且也不知这往南而去的少年,此刻究竟是在那东边初升的红色朝阳的光辉映照之下,还是在这血红色云斗的映照之下,少年的眼睛也是一片通红。

长夜已明。

旭日初升。

经受一夜露寒重。

不惧风霜向前行。

蓝衣少年走了。

此番。

少年踏云去,归山跃龙门。

此时,坟里躺着的那位黄衣少年郎,面孔苍白,无声无息,仿若真的要今后长眠于此。

唯独。

他的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①]《老子》四十章曰:“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②]先主席毛泽东《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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