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朦胧,星子却明亮了起来,它们稀疏分明的分布在天空的每一个角落,也为人间的每一处角落带来了些或是清明,或是温柔的光辉,也是在这夜间才能将这金缕阁的雅致看得更加分明,就如同被神仙仙境似的,其被包裹在一处浅淡的却又静谧的金色深夜中,上有星辰,下有清溪,中间金缕阁便是天上人间了。
清辉之下,霍怀恩抱剑而立,一身袀玄色衣袍微微的隐进阴影之处,风声响动,飞叶飘飘落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之上,触碰起一道道涟漪。另一头,寒玉尘迎着一身清辉,绕过曲折的长廊,最后在回廊最明亮之处停了下来,就这样寒玉尘瞧着站在亭台最暗处的霍怀恩,他肆无忌惮的笑容被换为了温润的情绪,连那身丹枫色衣裳的明媚都在夜色中收敛,他们就这样一明一暗的站在两端。寒玉尘感觉霍怀恩与平常不同,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却又像是等待着对方说什么。
向来是寒玉尘比霍怀恩更沉不住气,他像是吟诗似的,语调慢而缓和:“天水相接,夜色明朗,怀恩也立亭中赏景?”
霍怀恩松了松手中剑,垂下胳膊,他抿了抿嘴而后却又松开,像是下定决心终于该有个决断了,他忍耐半晌终于说出了口:“我在等你。”
“等我?”寒玉尘歪了歪脑袋表示疑惑。
霍怀恩目光清明,就如同天上的星子,但是声音却不像星辰那般远,反而是从未有的那么柔和与亲近:“我自从与寒公子相遇,无时无刻不心怀提防,几年来我经行江湖,只管善恶对错,刀剑饮血,从不与人交心。其一,是因我不善言辞,其二,是因我差点因为所谓的知己、侠义和豪情送了性命。”
“竟有此事?”寒玉尘似乎不惊讶,每个人的言行必然由过去造就。
霍怀恩点点头:“那人便是前些年搅乱江湖的魔教右护法沈云鹤。”
听闻到此,寒玉尘脸上也不免露出些吃惊之色,他平常在脸上的嬉笑之意也逐渐转为严肃,他说:“但听闻沈云鹤死于怀恩剑下。”
霍怀恩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嘲讽还是觉得可笑:“可以这么说,但却也不能这么说。当年,我与沈云鹤相遇时,他一身白衣似雪,皑皑无尘,仿佛人间烟火与他这个天上清月一般的人物毫无关系,每每看月亮时,我便会想起他。我与他相遇时,我不过十六七岁,他虚长我十岁。那时我年少气盛,肤浅至极,甚至可以说有些以貌取人了,只因他在我一时不慎丢钱袋子后帮我付了几枚铜板,我就死心塌地的跟了他一路。终究是他被我跟得不耐烦了,在一处树林里,他蹙眉转身问我‘你跟着我做什么’,我当时吞吞吐吐半晌,突然记起一些话本子里的轶事,便蹦出了一句‘江湖难得一知己,只因公子仗义,所以想答谢公子’。那个时候,沈云鹤一张冷漠冷漠的脸上露出了些嫌弃的神情,但他还是盯着我看了好久好久,最后才说了一句‘随你吧’。”
寒玉尘惊讶道:“我可是听闻那沈云鹤杀人如麻,做事毫不留情。”
“听江湖传闻,我也以为如此,我甚至还当着他的面说过,听说魔教中人个个凶似罗刹夜叉,相貌狰狞,尤其是以左右护法为首。”霍怀恩想起自己以前言行无忌,有些不好意思的缓缓说道。
寒玉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沈云鹤什么反应?”
霍怀恩苦笑道:“他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其实那一路上,我问他叫什么,他告诉我他姓沈,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没打算。我问了很多很多关于他的事,他几乎没有好生回答过我一次。但是他却教了我很多其他的东西,他说,‘江湖最危险的是人心’;他说,‘善恶应当是由自己评判,而非是以江湖,若事事从流,便事事落人一步,最后就成为了听他人思想言语行动的武器而已’;他还说,‘我遇见过很多傻子,你是最傻的,毕竟你可是唯一一个被我用几块铜板骗了一路当随从的’。但事实上,他并没有把我当随从,他待我如老师,如兄长,我就这样跟着他游历了一年,见过很多山水,学了很多东西。尽管,我也见过他杀人时毫不留情时候。我一直记得,他每每拔剑,血没有一滴落在他身上,他的招数总是又快又狠,那漂亮的剑花和轻盈的身法总让我止不住赞叹,但那时我也的确觉得他做的都是些惩恶扬善的事情,我也一直以为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仗剑天涯。就如同当初杀那北山四怪之时,其实并非我一人之力,若没有他指导和相助,我怕是就殒命于此了。所以,我真心认为当时与他一路惩恶扬善是件快意的事情。直至他跟我游历到了即墨,他终于是没忍住问我‘你还要跟着我多久?’,我当时只觉得江湖虽大,但总有机会再相见,就说‘那就到即墨为止吧’。沈云鹤那波澜不惊的眸子里难得露出了些惊讶,那是我很少见过的,我以为是我要离开的太突然,当时还劝慰他说,‘我家就在即墨,让我好生招待一下你吧’。就这样,霍家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迎接来一个魔教右护法,他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让我父亲中了毒。我当时恨极了他,追了他一路后,他一掌将我打伤,好一个魔教右护法,好一个卑鄙之徒,走之前还嘲笑我说,‘对你父亲和你这样的蝼蚁,根本不值得我拔剑,凭借你们就想动摇魔教百年基业,当真可笑’。再后来的事情,就江湖皆知了。”
“那你为何跟我说,也不能算是你杀了沈云鹤?”寒玉尘问。
霍怀恩思索了一阵,半晌他才缓缓讲述道:“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我也不敢确定。当初我和他素不相识,我只知道他姓沈,而我霍怀恩的名头也没有打响,他自然不会记住我这小辈的名字。所以,当我领着他进霍家大门时,他比往日的话更少,表情也比过往更阴沉,唯有我叫他一句沈大哥时,他的神情才闪烁过一丝温和,但很快便又疏离了起来。我当时以为是我招待不周开罪了他,那几日正想着怎么能让他开心的时候,家里却传来了噩耗。兴许他是愧疚吧,当我苦心修行,一路游历,最后杀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竟然还对我笑了笑,他还敢跟我说,‘好久不见了’。兴许他是愧疚吧,其实与他交战时,我本意以命相博,最后那一剑,如果他不收手,怕是我与他皆会死在那一天,但他却突然剑刃一转,而我的剑锋直直滴地刺进他的心脏。”
霍怀恩回想起那个画面,那是他第一次见沈云鹤白衣点红,最后那一点红色逐渐晕染开来,像雪地里的梅花,那么刺眼。但沈云鹤的脸上依旧波澜无惊,甚至连怨怼、憎恨或者不甘都没有,他只是平静地盯着霍怀恩,在咳出一口血后由于疼痛呼吸止不住地沉重起来,最后他才对着霍怀恩用那轻飘飘的声音问了句:“这就是你的答谢吗?”
那一刻,霍怀恩竟然都不知道自己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他就看着沈云鹤抬手伸向天空,再看着沈云鹤眼中那抹淡淡地、平静的神色情绪消失,最后瞳孔里只剩虚无,而那想要抓住什么的手也重重地砸到地上。那时,霍怀恩才突然意识到,这人原来已经死了。霍怀恩顺着沈云鹤最后一眼遥望的方向看去,抬头只见天空一碧如洗,尽是明亮与温柔,他那时甚至觉得,沈云鹤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这样美好的天空,真好,真是好。云中野鹤,只有天空才能给他自由。
霍怀恩忽然也很想回复他一句“好久不见了”,可是他知道面前这个人听不到了,而他也不配再听到了。当初本以为江湖好大,即墨一别后,怕是再难见到了,没想到这个人这么轻易的就被自己找到了。他亲自替沈云鹤合上了眼睛,亲自将他埋在了那座山中,他拿着沈云鹤的佩剑作为战利品离开,从此以后,霍怀恩就是江湖中人人称赞的霍少侠。
江湖中的霍少侠天赋奇佳,声名远扬,他的言行举止被更多人关注,他是更少年者的榜样,因此霍少侠就活在了约束之中,从此每一步都与即墨霍氏息息相关,从此他坦荡的正道一步也错不得。
可是,霍怀恩在心中依旧会怀念那段时光,怀念那个时候的自在,更喜欢那个时候的月亮。
眼见着一向言语不多的霍怀恩絮絮叨叨这么些,并且在那段回忆中越陷越深,寒玉尘难得叹息,他笑着走上前拉起霍怀恩的手腕,在霍怀恩惊讶的目光中,将人从阴影中拉了出来。寒玉尘笑吟吟地带着霍怀恩走到他方才站的地方,那是被星月照耀的最明亮的地方,他抬手指着清爽的天空,声音温和:“月色朦胧,不妨陪我赏月。”
霍怀恩看着对方,他心中仿佛有什么被轻轻触动,他如今似乎可以不带任何情绪的去观赏月亮了,他的目光依旧没有落在寒玉尘身上,但是他知道寒玉尘在看他。所以,霍怀恩说:“寒公子的好意,或许就如同当初我对沈云鹤一般,或是纯粹,或是欣赏,一路行来,寒公子的助力怀恩不敢忘记,但始终心中有愧,尤其是在意识到寒公子待人这般重情重义后,我便觉得这些话不得不说了。”
寒玉尘笑笑:“叫我玉尘。”
这次霍怀恩难得没有拒绝,他笑了笑说:“玉尘,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