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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繁华如梦, 算而今重到须惊。
姚清意跪在相府前冷冰冰的石地上,幂篱的纱幕拂过她哭红的眼?睛。适才她围观了相府被抄押的过程,也亲眼?看见她的父亲如何被驱赶上刑车。
“许多事我嫁人之后才知道, 官场上对父亲的奉承是一回事,民间?百姓对他的议论又是另一回事,我以为他真的是个廉洁公正的人……”
直到她嫁给琴师, 从宽阔巍峨的相府搬去逼仄简陋的窄巷,在邻里不经意的议论中、在往来?孩童的歌谣中,解开富贵不知愁的面纱, 她渐渐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她父亲姚丞相,在这些穷困百姓眼?中的样子,与曾在她心目中的样子, 截然不同。
“事已至此, 他做下的事, 我无法为他请求宽恕,但我感激参知大人方才所为,为他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祁令瞻说:“我有我的理由,无须特意拜谢。”
姚清意道:“大人可以不受, 但我不能不拜。”
言罢向他三叩首。
祁令瞻感觉到背后有人看自?己, 他转过头,看见明?艳若榴花的女郎从乌木窗口?探出肩膀,那表情?仿佛现场抓到了他的鬼,又得意又冷傲。
他心中忽软, 转头对姚清意道:“还是早些离开永京这是非之地吧。”
姚清意站起身,点了点头, 有一清隽男子走来?扶她,弯腰为她拍去膝上灰尘。
这便?是陪在她身边十载的琴师, 如今已是她的夫君。
姚清意说:“待为父兄收敛了尸骨,我与夫君便?要往南去,此生……大概都不会?再回永京。”
祁令瞻颔首,“保重。”
夫妻二?人一人敛衽,一人作揖,“祁大人保重。”
各自?作别离去,祁令瞻转身步入茶楼,在三楼楼梯的窗口?处,望见那对夫妻相携登上犊车。
春暮熔金,红霞如流,尘埃在犊车后,扬起又落下,覆盖再不回首的车辙。
“这般舍不得,为何不多送几步?”
身后传来?清凌戏谑的轻笑?,将他从无端的怅然中拽回来?,心口?又似涌潮般涨满。
他转身迎向她,自?然而然地揽过她的肩膀,走回茶室,趁着锦春被照微打?发?出去,反手锁了门。
照微挑眉,“此地无银三百两——”
话音未落,被人揽入怀中,清幽的甘松香气将她整个裹住,细碎轻柔的吻密密落在鬓角。
照微恼道:“我不是来?找你……不许一言不合就亲我!”
“谁与你一言不合了?”他低低的声?音里含着笑?,鼻梁蹭轻蹭她的侧脸,“那你说,今日是为谁而来??”
眼?神幽幽盯着她,似请求,又似威胁。
照微怔怔纳罕,明?明?她才是要算账的,怎么甫一见面,气势上先输了一截,反被人按着问起罪来??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瞪他道:“本宫是来?看看某人是怎么向美人施恩的,结果没想到反要本宫出面帮忙,你这不行啊祁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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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低眉向她抱怨道:“杜思逐被你纵容得太过分了,外人面前,我好歹还是你兄长,他竟连一点面子也不给。今日幸好有你在这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点点他的肩膀,“你的本事都去哪里了?只会?跟我横。”
“我与他为难,你不心疼吗?”
照微轻哼,“心疼啊,心疼死了。”
祁令瞻抬手捏她的脸,似笑?非笑?道:“真没白疼你啊,知道心疼我了。”
“谁说心疼你——唔——”
余下的话消失在亲吻中。
他醋起来?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又东拉西扯、假公济私地占她便?宜。八仙桌被她碰歪,茶水晃出茶盏,洇湿了朱红袖口?,祁令瞻拾起帕子给她擦掉水渍,又将她鬓间?倾斜的发?钗扶正。
他温声?解释道:“今日我不知姚二?娘子会?来?,所作所为与她无关,我从未对她有过什么心思,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他的神情?十分认真,正正盯着她。
他有一双形状极美的凤目,因寻常总是神情?谨肃,便?也显得冷漠清寂,而今这般含了三分柔情?地瞧她,轻红的眼?尾扬起浅浅的弧度,像是经精怪点化、使画中人活色生香的一笔,幽昧而惑人。
随着他眨眼?的弧度,照微只觉心跳声?也缓缓加快。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是愈知危险愈要贴近的心动。
她默默攥紧半湿的袖口?,问他:“那你站在窗口?,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祁令瞻笑?道:“我那是羡慕。”
“嗯?”
“羡慕他能与心上人逃离永京,去无人认识的地方,做一对快活的野鸳鸯。”
照微问他:“你也想退隐了?”
祁令瞻摇头道:“你我与他们不一样,没有退隐的福气,注定要一辈子待在永京搅弄风云。”
“这也很好,”照微说,“起码一辈子不必穷困,不受人欺凌。”
祁令瞻垂目笑?了笑?,只说了一个字,“好”。
姚鹤守定在秋后问斩,诏旨颁下后,祁令瞻独自?去见了他一面,两人隔着地牢的栅栏,一内一外、一坐一站,聊了许久。
狱卒远远守在门外,正昏昏欲睡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嘶吼,那声?音悲戚得令人心惊,几个狱卒正要跑进去查看,迎面碰上祁令瞻缓步从过道里走出来?。
过道幽狭,隔数步点着一盏油灯。祁令瞻掸了掸衣上的灰尘,轻描淡写?道:“他无事。”
狱卒忙退后,为他让出一条路来?,直到他离开刑部?大牢,才派人去查探姚鹤守的情?形。
昔日高?高?在上的权相委顿在地,在幽暗的角落里,与一堆散发?着腐朽气味的干草混作一团。他自?入狱以来?一直不声?不响,维持着文?人最后的体面,如今不知祁参知与他说了什么,他竟像一个走到穷途末路的寻常老人,揪着自?己的头发?、捂着脸,发?出不辩是痛哭还是狂笑?的呜咽声?。
并低声?喃喃着:“前车之鉴!你逃不过我的下场……你也逃不过!”
狱卒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三月二?十日,姚鹤守自?尽于刑部?地牢中,未能等到秋后问斩。姚清意与丈夫为他收了尸骨,扶棺南下,葬在江南不知名的山中。
四月初,经武炎帝与明?熹太后两宫旨意、三公议定、中书门下审议,拔擢参知政事祁令瞻为大周丞相,加封天子太师。
丞相的印玺是照微从武炎帝手中接过,亲自?颁与祁令瞻的。
这并不合礼部?的规矩,然而姚氏既倒,满堂能与新?相争锋的只有杜家父子,这些武将并不喜欢在这些繁文?缛节上纠缠,更不会?出面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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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太后难堪。
照微将相印颁给他后,又亲手将金鱼袋挂在他身前。
上有武炎帝端坐于龙椅间?,下有文?武百官赫赫,他们距离极近,祁令瞻腰间?的禁步流苏无意间?与她衣上的流苏相碰,青苏红缨缠在一起。
“真好看。”照微含笑?低语了一句。
她声?音很低,除祁令瞻外并无人听见,然而杜思逐站得并不远,始终紧紧盯着他们两人,这亲密的场景落在他眼?中,犹如扎进了一根刺,何况他心里清楚,祁令瞻对明?熹太后抱有怎样不臣不伦的绮念。
他看见祁令瞻嘴角勾了勾,露出少见的温柔和煦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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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后退一步,当众扬声?道:“愿卿为臣为师皆恪守职责,绍道明?德,终成周公、伊尹之业。”
祁令瞻手捧相印,向武炎帝与明?熹太后叩首行礼,“臣必不负皇上与太后之爱。”
满殿文?武百官齐叩首,齐赞皇上与太后贤明?,恭贺新?相继任。他们的声?音如浪潮般涌向殿外,惊起檐角上停栖的鸟雀,绕着残红褪尽、新?绿浓密的桃树与杏树,久久不息。
武炎二?年春夏之交,似乎昭示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
祁令瞻没有搬进姚鹤守的府邸,而是在永平侯府的牌匾之上挂置了丞相府的匾额,并将最外一进院落改成书房与接待臣僚的敞厅。
挂置匾额那日,杜思逐恰好去拜访容汀兰。
容家在永京置办的宅子正在永平侯府对面,杜思逐站在容宅门口?,眯着眼?往永平侯府的方向看了许久,最后发?出一声?冷嗤。
这一幕落在恰好经过的王化吉眼?里,他手里盘着两枚山核桃,许久后才放下轿帘,慢悠悠吩咐了一句:“回宫吧,别让万岁爷等久了。”
抬轿的小太监们弱弱应了声?“是”,小心地抬起轿子,不紧不慢地往皇宫的方向行去。
王化吉此番出宫,是偷偷来?给武炎帝李遂寻可供玩乐之物的。
前番他送了几本怪谈诡异的书给武炎帝,武炎帝很喜欢,不仅赏了他很多私物,且待他愈发?亲近,无人时?会?拉着他的手,亲昵地称他为“翁翁”。
可惜那几本书被皇太后给翻了出来?,然而令他欣慰的是,一向在太后面前乖巧近乎软弱的武炎帝不仅没供出他,反而推了几个小太监为他抵罪,又在太后娘娘面前为他求情?。
明?熹太后与当年的襄仪皇后不同,她是个果决狠辣的人,并未理会?皇上的哀求,要将他发?落到冷宫去做洒扫太监。武炎帝私自?留下了他,他的身份和难得展露的固执终于令明?熹太后有所忌惮,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了他这一回。
这一回的事,并未叫王化吉长记性,他反而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要将讨武炎帝的欢心,放在比遵皇太后懿旨更重要的地位上。
太后跟前已经有了江逾白和张知,是个挤不进去的热灶,而武炎帝这个冷灶跟前如今只有他。
热灶冷灶,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武炎帝一天天长大,最多再有十年,就能亲政夺权,到那时?,谁的风头能越过他去?
在此之前,他要做的只有两件事,那就是讨武炎帝的欢心,同时?保住自?己的地位。
巍峨宫城就在眼?前,朱墙碧瓦,森严屹立,连春光也要敛起欢容,以中正朗照之态,洒落在这座宫城里。
王化吉是没有资格乘轿舆入宫的,他在东华门前下轿,将跟轿的心腹喊过来?。
悄悄叮嘱道:“你以我的名义,去杜将军府上拜访一趟,见了小杜将军,就说我想请他吃顿饭,时?间?地点由他决定。”
心腹小太监领命即去,王化吉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将身体躬成谦卑的姿态,捧着他要呈现给武炎帝的木匣子,抬脚走进了东华门。
杜挥塵,杜思逐……
将相不能都捏在明?熹太后手里,既然早晚要为武炎帝所用,那他现在替陛下争取过来?,也能叫杜家父子少走一些弯路。
可惜那位新?相,是至死不渝的太后党羽,在亲外甥与继妹之间?,他必然会?选择后者。
这一点,从他当年往永平侯府宣读立后圣旨时?便?已窥清了。
“风猷昭貌,照临四方,道法乾坤,德佑王化……”王化吉喃喃念起当年祁令瞻为她亲拟的封后诏旨,摇头叹息道:“这是大奸若忠,是要谋大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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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思逐是天子的武学师傅, 王化吉是天子?跟前第一太监,两人平时常打照面,所以王化吉的私邀, 杜思逐没有拒绝。
王化吉的私宅中铺排了一桌的美?酒好菜,更有笙歌曼舞、淑女如云。
杜思逐是在军中过惯苦日子的人,很看不上王化吉这副做派, 望着眼前这一幕骄奢淫逸的排场,他?心里后悔来这一趟,推脱说要归值不便饮酒, 菜也只拣了几颗花生米吃。
他?对王化吉说:“我与王公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有什么话就直言吧,行不行的, 也不差这一顿饭。”
王化吉笑眯眯说道:“咱家不是为了?自己来劳烦指挥使的, 咱家是为了?皇上。”
“为了?皇上?”
王化吉说:“皇上今年六岁了?, 照规矩,天子?九岁成人、十二岁理政,最晚再有六年,皇太后就要还政, 而指挥使正当壮年, 想来也不甘心仕途只剩六年吧?”
杜思逐眯了?眯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咱家是想劝指挥使谨慎择主。皇太后虽看重你,但你始终越不过祁丞相?去,那二位相?互扶持……”
王化吉朝永平侯府的方向一指,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丞相?待陛下严苛, 咱们陛下心里,待这位舅舅也未见得多么亲厚。天家从来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来年等皇上亲政时,丞相?手里的权力?就得交出来,可是交给谁,眼下尚无定论,端看指挥使想不想做本朝出将入相?的第一人了?。”
杜思逐闻言冷笑了?一声?,“有北金人罩着,丞相?可不是根谁都能?啃的萝卜。”
王化吉说:“咱家不信指挥使看不清楚,大周与北金早晚有一战,待平康盟约被毁弃,丞相?的位子?也该松一松了?,届时只看谁有本事接过手来。”
他?的话将杜思逐心中的顾虑尽数圆解,几乎容不得他?不答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杜思逐虽看不惯祁令瞻,但叫他?与太监合谋、学他?最看不上的文官做派在朝中搅风弄云,他?更不乐意干。
他?没有接王化吉敬到眼前的酒,反将酒杯扣在桌上,说:“看在皇上的面子?上,你今日所言,我全当没听见。什么丞相?不丞相?的,本指挥使还瞧不上,但劝你也把心收一收,太后与皇上母子?恩深,容不得你在其中挑拨。”
王化吉脸上的笑渐渐僵住,手中端的酒杯也气得发?抖。
杜思逐向他?道了?声?“告辞”,起身甩袖而去,留王化吉与一众舞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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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在身后静默相?觑。许久后,他?突然抓起手边的酒壶摔在地上,狠狠骂了?一句“蠢货”。
杜思逐本想将此事告诉照微,却被他?爹杜挥塵拦了?下来。
杜挥塵说他?不懂事:“武将不掺和朝政,这是对的,但你不该同?那王化吉撕破脸。那厮原是先帝身边的人,混到现?在,已经活成了?人精,你平白得罪他?做什么?”
杜思逐说:“此人已生贰心,待在皇上身边只会?误君误国。”
“他?既没有挑拨陛下崇文抑武、向北金低头,也没有唆使陛下亲佞远贤,尚算不得误君误国。如今陛下跟前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你把他?举发?了?,最后是谁得利,你好好想想。”
杜思逐微怔,“祁令瞻。”
杜挥塵先点头,又叹气,说:“这位新相?曾是姚鹤守的学生,手段也与他?如出一辙。有北金人的支持,他?才能?稳坐相?位,比起王化吉,他?才是那个不愿与北金撕破脸、在朝中不断打压武将的人。”
杜思逐细细琢磨这话,“父亲的意思是,叫他?们宫里的人自己去闹,咱们只干看着?可是太后娘娘也牵涉其中,她——”
“她一边提拔武将,一边又与那断了?亲的继兄交好,她两边都不想得罪,她的心机之深,暂用不着你替她考量。”
“她不是那样的人。”杜思逐起身为她辩白,“她毕竟是徐叔的女儿,她不会?忘记徐叔的仇恨。”
“为父也没有说她忘本,你激动什么?坐下!”
杜挥塵斥了?他?一句,想起夫人同?他?隐晦提过的某种流言,不由得恨铁不成钢地拿手点着他?说道:“顾好你自己的身份,有些事就不该你置喙,倘闹出什么丑闻来,叫人说我杜家的功名得之不正,你爹和你列祖列宗都丢不起这个人!”
杜思逐不解道:“我又怎么了??”
“你……”杜挥塵也不好意思明说,憋了?半天,道:“你娘给你相?看了?几家姑娘,过两天你也去见一见,老大不小的人了?,该成家了?。”
杜思逐脑海中轰然一声?,又站起身来,比方才更大声?地反对,气得杜挥塵脱下鞋底子?抽他?。杜思逐被抽了?一身鞋印子?,仍是不躲也不认,杜挥塵叫长随去取鞭子?,长随忙将夫人和老夫人请来,好说歹说,才算按下了?杜思逐这一身牛脾气。
只是在母亲和祖母的怀柔劝说下,杜思逐也不得不应下相?看姑娘一事。
他?心里堵得发?慌,第二日撞见照微与祁令瞻在后苑中言笑晏晏,照微将咬了?一口的杏仁酥喂给祁令瞻,又将掌中的碎屑抛进湖里喂鱼。
鱼群争先涌向她,团簇着她,推开?层层水浪要游到她身边,但她只与祁令瞻并?肩而立。在僻静的亭中,祁令瞻虚虚揽着她的腰,冷眼端量着湖里的鱼群,提醒她小心不要溅湿了?裙角。
杜思逐看他?们像一对登对的璧人,而他?则是鱼塘中一条可笑的鱼。
他?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对照微讲,关于王化吉,关于祁令瞻,甚至关于他?虽未言之于口、却盼着她能?心领神会?的温柔情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是眼前这一幕却叫他?喉中哽塞,仿佛自吞黄莲。
他?想起许多蛛丝马迹。譬如花朝节时她对祁令瞻使的小性子?,譬如查封相?府时她特?意叮嘱不要与祁令瞻为难,譬如加封丞相?的仪典上,她纤长的手指划过他?身前的金鱼袋,那句柔情蜜意的“真好看”。
……
散落的碎片渐渐能?拼成一面镜子?,照鉴他?明明早有觉察,却始终自欺欺人不肯承认的真相?——
祁令瞻对照微抱有绮念,照微同?样也属意于她的兄长。
自己想争取她的芳心,殊不知这场战争尚未开?始便已结束……不,也许在许多年以前,从容姨带着照微改嫁永平侯府时,他?就已经输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怎么能?比得过?
杜思逐在树后默然站了?许久,直到心中渐渐灰冷,转身沿着庑廊离开?了?后苑。
他?没有看见,祁令瞻懒抬双眼,朝他?离开?的背影投去冷淡的一瞥,而后不露痕迹地扳着照微的肩膀,往背对他?离开?的方向转了?转,确保她不会?看见他?、叫住他?。
“哥哥,你说这是否可行?”
“嗯?”祁令瞻回神看向她,“你刚刚说什么?”
照微瞪了?他?一眼,“我只说一遍,你自己猜去吧。”
“你让我猜,”祁令瞻低眉含笑,“是说叫我值宿宫里的事么?”
“想得美?!”
“去年我不在永京的时候,听说薛序邻常常值宿宫中,好像是件很容易的事,怎么轮到我,却变成想得美?了??你是不是觉得他?比我……”
照微一听这话头都大了?,看他?含笑晏晏的样子?更是后脊生凉,忙将话题转走:“好了?好了?别念了?,我同?你说轻骑队选人的事呢,武将家里身手好、年龄合适、愿意出头的姑娘拢共也没多少,我想叫江逾白去各处尼姑庵里选人。”
“谁给你出的主意?”
“我自己想的,怎么样?”照微得意地望着他?。
“尼姑庵里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女孩儿,每日也同?和尚一般练习拳脚强身健体?,只要她们底子?好,骑术和箭术都能?慢慢教。”
祁令瞻目光柔和地点点头,说:“是个好主意,只是江逾白虽然记性好,于女子?骑射一道上却是外行,叫杜飞霜带几个武将世家的姑娘亲自去各地挑选吧,江逾白可以随行做监军。”
“果然还是哥哥的安排更缜密些,”照微双眼弯弯,“明天我和杜思逐说一声?。”
祁令瞻道:“些许小事,何必劳你躬亲,我去说就好。”
“你去说?你俩最近一见面就起冲突,我怕杜家反而不肯放人。”
祁令瞻含笑垂视她:“你是觉得我连这点小事也做不成么?”
“好好好,你去说你去说。”照微烦得很,忙摆手打发?了?他?。
事实上祁令瞻也懒得去招惹杜思逐,他?直接找人给杜飞霜带了?封信,杜飞霜收到信后,只悄悄给杜夫人留了?张条,连夜从墙头翻出家门,与已经整装待发?的江逾白和其他?姑娘一起,连夜出城往各地尼姑庵疾驰而去。
杜飞霜私逃家门这件事短暂地转移了?集中在杜思逐身上的火力?。杜挥塵在家中暴跳如雷,骂杜飞霜是个目无尊长的不孝女,杜夫人整日忧心忡忡,一时也顾不得给杜思逐相?看姑娘了?。
杜思逐心头微微松了?口气,但他?并?不打算像从前那般得过且过、自欺欺人,他?决定主动做些什么,将照微从祁令瞻那里争取过来。
祁令瞻一个向北金折腰的丞相?,本就不配与杀伐果决的明熹太后站在一起,否则只会?叫她的名声?受他?连累。
这是为自己,同?时也是为她好。
翌日恰逢休沐,照微换了?身浅桃红洒金百褶裙,头发?绾成灵蛇髻,在额心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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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花钿,又细细描了?眉、抹了?口脂,打扮得明艳生辉,要出宫去永平侯府,看祁令瞻给她养的那只乌背老白青的蟋蟀。
她心情好,在徇安道遇上杜思逐时,还挑帘与他?寒暄了?几句。
杜思逐怔怔望着她这副恍若神妃仙子?的模样,问道:“娘娘这是要出宫?”
照微点头,“出去散散心。”
他?上前一步说道:“我随娘娘身侧,护卫娘娘安全。”
照微笑了?笑,“不必,本宫傍晚便回,你自去忙吧。”
说完便放下珠帘,催马车启行。车轮轱辘轱辘从杜思逐面前碾过,唯余一阵袅袅香风,他?下意识伸手去捉,却只抓住了?满手空荡荡的怅惘。
她这样焦急、这样高兴,是出宫去见谁呢?
杜思逐心头浮现?一个主意,被忌妒的幽火烹烧着,逐渐胀满了?他?的内心。
他?忽然将腰间巡值的令牌摘下,与佩剑一同?抛给身后副官,沉声?说:“你带人继续巡查,我有事出宫一趟。”
他?回值房换了?身轻便衣服,驭马朝容宅的方向跑去,路上顺手在糖糕铺子?里买了?一包桂花糖。
容宅就在永平侯府对面,杜思逐去的次数多,已经被当成了?常客,司阍直接将他?请进了?门。他?拎紧了?手里的桂花糖,一见容汀兰便说道:“容姨,听说娘娘带盏姑娘出宫来玩,我给阿盏买了?包桂花糖,过来看看她。”
容汀兰闻言疑惑地站起身,“没有啊,今日没见着她俩的影子?。”
“是么。”杜思逐往正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我瞧那马车是娘娘的,也许是去了?侯府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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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盏与照微都喜欢吃容汀兰做的糖榧饼, 今天?早晨刚好?新做了一些,容汀兰装在食盒里,叫杜思逐帮忙提着, 一起去?对门的永平侯府寻她们。
侍卫见了她,仍恭敬地喊夫人,放她与杜思逐进去。
这是杜思逐第一次来永平侯府, 不免东张西望。府邸比他想象中清幽,翠竹夹道,密叶隐鸟, 都是些寻常草木,除了前后两院之间巡视的家仆,竟见不到什么人。
容汀兰边走边对他说:“你与子望年纪相近, 习性也相仿, 若生在寻常人家, 能互引为知己,朝事有?休时,私下相见,莫要再犯意气了。”
杜思逐说道:“当着容姨的面, 自然不会让您为难, 只是我?与祁相的过节不全在朝政,更为私情。”
“什么私情?”
杜思逐不言,却只是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凉薄的笑。
春知堂里, 照微正?抓着祁令瞻的袖子不肯松手,缠着他要将那只乌背老白?青的蟋蟀带回宫去?玩。
信誓旦旦同他保证:“不会叫阿遂看见, 也不会教阿盏与我?同流合污,我?偷偷养在西宫里, 行不行?”
祁令瞻垂目含笑,“只是允你看一眼,我?可没说要送给你。”
依她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若是将这好?东西给她带走,以后再没有?什么能勾得她大清早登门,对着他大献殷勤,又是捏肩又是捶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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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摇他的袖子,“不送给我?,你还能送给谁?你又不喜欢养这些玩意儿。”
祁令瞻道:“你喜欢的东西,我?哪有?不喜欢的道理?放在我?这儿养着,地方还宽敞些。”
“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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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懒懒抬目瞧她,“昨天?还骂我?是混账。”
“昨天?的事已经过去?了。”照微用那双清凌凌的水目望着他,“你若是把它给我?,就还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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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似笑非笑,“谁稀罕做你的好?哥哥?”
轻飘飘的声音像一支羽毛刮过她心?头,照微望着他清逸的面容,曜珠似的眼睛里清清楚楚映着她,长睫起落间,泛起幽暗潋滟的光影。
是兴之所至,亦是心?领神会,照微的注意力从装蟋蟀的小竹笼转到了他脸上?,忽然揽住他的脖子,踮脚吻上?他的脸。
先是眼睛,继而沿着鼻梁向下,湿润柔软的触感停在泛凉的唇间,回忆着他之前的做法,缓缓吸吮,轻轻碾压。
祁令瞻低声问她:“你这是在贿赂我?么?”
“才不是。”照微耳朵红透,“我?若是这般贿赂你,你必要坐地起价,我?岂不是要亏死??”
低缓的笑音从交缠的唇齿间传来,“聪明的姑娘。”
倏尔又问她:“那你这是……喜欢我??”
照微才不肯让他得意,并不应声,只是更密切地环着他、贴近他。祁令瞻揽住她的腰,靠在一旁的石榴树上?,任灿烈的阳光投下碎镜般的光影,流水似的从他们身上?晃过去?又荡回来。
她主动的吻,并不像他一样?,装模作样?的皮囊下裹着幽暗的绮念和掠夺的贪婪。她热烈却又纯挚,只是专注地亲吻,足以表达她心?里独一无二的喜欢。
枝头犹盛的石榴花,将花盏间的夜露倾下,冰凉的露水滴在他前额、滴在她轻轻翕动的睫毛上?。
就连鸟雀声也静寂,此间唯闻清风卷起衣带相摩挲的轻响。
忽然,他眼尾的余光扫见远处一袭白?影,蓦然抬眼,看见容汀兰因震惊而苍白?的脸色,心?中骤然一沉。
四目相对,他缓缓放开照微,低声说了句:“等会放聪明些。”
“什么?”
照微茫然地随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见容汀兰,瞳孔猛得微缩,下意识从祁令瞻怀里退出去?。
双颊红透的情韵瞬间火辣辣地烧起来。
容汀兰从震惊中回过神,心?中生起滔天?灭际的怒意,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泛冷,迈着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
她恍惚地盯着祁令瞻的脸,仿佛不认识他的模样?,直至他低眉敛目,轻轻喊了一声“母亲”。
这一声“母亲”,像一柄利刃捅在她心?上?,刺得她心?中疼痛,容汀兰气?得浑身发抖,抬手甩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娘!”
见容汀兰又扬起手,照微急忙挡在祁令瞻身前,与容汀兰针锋相对,“这件事不怪哥哥——”
话音未落,被祁令瞻一把扯到旁边,低切地斥她道:“你退下。”
“我?……”
“你在这儿只会添乱,回宫去?!”
祁令瞻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开两步,逼她离开,容汀兰冷眼瞧着他们推搡,目光从照微身上?移向祁令瞻。
声音冷冷道:“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是。”
祁令瞻应了一声,将袖子从照微手中拽出来,迎上?她懊恼担忧的目光,低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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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早晚的事,我?会同母亲好?好?谈,你就别?留在这儿气?她了,回去?吧。”
“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留在这儿,我?才是真的束手无策。”
照微哑然,望了一眼容汀兰往正?堂走去?的身影,心?乱如?麻地点点头,“那……那我?先回去?,娘要是骂你,你就当没听?见,她要是打你,你就赶快跑……无论?如?何,今晚你让平彦给我?递个信儿。”
祁令瞻转身,“知道了。”
照微眼睁睁看他赴刑场似的离开她,心?中慢慢生出许多不安。
祁令瞻这个儿子当的一向比她这个女儿要孝顺,他待母亲十分敬重,从未违逆过她的意思。当初他剖白?情意后仍迟迟犹疑,有?一大半的原因是顾忌两人曾为兄妹的身份,怕惹得母亲伤心?难过。
刚才他走得急,她忘了问他,倘若母亲逼着他们分开,他会不会……
恍惚间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她,是杜思逐。
他关切地望着她说:“我?送娘娘回宫吧。”
看见他,照微电光石火之间明白?了一切。她挣开杜思逐的手,冷冷吐出两个字,“不必”。
杜思逐仍跟在她身后,问:“难道娘娘觉得今日之罪在我??纸包不住火,纵然我?不说——”
照微打断了他的话,态度已然十分不耐烦:“本宫与兄长之间,丝毫没有?你插足的余地,自然也怪不到你身上?。本宫只是觉得你碍眼,不想看见你罢了。”
她从未用这种态度苛责过他,“碍眼”两个字,令杜思逐一时愣住,待他回过神来,照微已经甩开他走远了。
春知堂里半掩着窗。
博山炉中香烟袅袅,散发着极浓郁的茉莉香气?。容汀兰想起她上?旬刚送了两瓶茉莉香露给照微,让她沐发时用,如?今在祁令瞻起居之地闻见这个味道,联想其间的缘故,气?得她两处太阳穴突突直跳。
祁令瞻撩袍跪在她面前,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容汀兰冷笑一声:“大逆不道的事已经做下,你如?今假惺惺的是在跪谁,你还当我?是你母亲、当照微是你妹妹吗?!”
祁令瞻道:“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您如?何处置我?都认,但求您不要气?坏自己,令照微自责。”
“一个巴掌拍不响,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包庇她!”容汀兰气?得一掌拍在桌案上?,“天?底下有?你这样?做哥哥的吗?你就是这般教导她、辅弼她!”
祁令瞻垂下眼皮,声音徐缓而清晰:“不是照微的错,是我?逼迫她,引诱她。”
容汀兰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照微本不愿犯此大逆,是我?为一己私欲,胁迫她与我?苟合。”
容汀兰怔愣了许久,迟迟不敢相信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