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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杀尽了一个魔域族群,又杀完半个魔域的魔族后,祈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倒不是觉得自己残忍, 毕竟魔域这些大魔, 若说手上全然清白,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人与魔本就是天敌, 若不是天道不允,两方互相争斗这么多年, 怎么可能让魔族苟延残喘这么久?

魔域云迷雾锁, 魔宫内, 亦是阴湿晦暝。

祈桑面前的桌上摆着许多公文, 都是今早从千滨府传来的信件。

商玺将江都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事无巨细地写在了上面, 时不时掺杂进一点鸡毛蒜皮的废话,直接被祈桑忽略了。

在看到霄晖成功光明正大地“潜伏”进薛氏后, 祈桑忍不住勾起了唇, 心情愉悦起来。

好心情没持续片刻。

祈桑余光瞥向一旁伺候的低等魔族,看见了对方袖中隐约露出的寒芒。

祈桑:“……”

他忍不住在心中叹息。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被不同的魔族刺杀了。

挺好的,很执着。

若不是要杀的人是他,祈桑简直要忍不住夸他们一句“勇士”了。

明知毫无胜算, 偏要赴死赌一个“可能”。

从前他觉得愚不可及, 如今自己亦是局中人, 倒能理解三分了。

与缠蟒族一战,他看似大获全胜,实则是以燃烧寿数为代价, 维持表面的云淡风轻。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他已经在准备去死了, 原先遥无边际的长生也没了用处。

算算时间,这段时间对魔族的打压,差不多也到天道的容忍极限了。

祈桑很清楚,种族间的仇恨让这些魔族永远也不可能真心实意地臣服于他。

他也不会自大地认为自己可以驯服这些“野兽”。

魔族如今被他这般羞辱,定然心有怨恨。

如果他死了,人族定当会被魔族全力报复。

祈桑只是想打破天道给自己下的必死判词,还不打算让自己背上这么多条人命债。

早在来魔域之前,他就已经想好应对的策略了——他会想办法让薛氏与魔族勾结,联手铲除月神。

月神死后,就没人能制衡薛氏了。

所以他还留下一道保险,也就是如今薛氏的圣子,霄晖。

魔族和薛氏都不会是最后的赢家,哪怕月神陨落,最后的赢家——

依然只会是千滨府。

等到民间怨声不断,反抗的情绪持续沸腾。

祈桑终于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到江都,魔域的魔族一半不舍,一半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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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呼的是终于送走了这个煞星。

不舍的是没能让祈桑死在魔域。

趁着夜色正浓,祈桑避开所有人回到千滨府,他的卧房独占一园,四周没有别人打扰。

推门前,却发现里面点着一盏烛灯,晃动的光将清冷的长夜都衬得有些温馨了。

祈桑只诧异片刻,便推门而入。

桌上摆着一套茶具,有一人端坐在边,袅袅炉香混合着茶烟,泼成一副荷塘水夜,一室静谧。

祈桑自然地坐在霄晖对面:“深夜造访,圣子大人是来寻仇的吗?”

霄晖起身为祈桑倒了一杯茶,“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仇?”

这段时间在魔域,祈桑吃的每一颗果子,喝的每一口茶水,都要担心有没有被下毒。

习惯了警惕,此刻也一时半会没办法放松下来,便没有喝霄晖为他倒的这杯茶水。

他本意并不是防备霄晖,但看对方的表情,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最终,祈桑还是端起茶饮了一口,“很久没有喝到你泡给我的茶了。”

这番话是为了缓和气氛,但霄晖表情未变,依然安静而专注:“在魔域,你过得是不是很苦?”

祈桑不习惯倾诉,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霄晖早就料到对方会否认,拂了拂祈桑的额间发。

他以一种似乎是叹息,却又带着些许爱怜的语气道:“祈桑小公子,从出生起,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吧。”

这算委屈吗?

祈桑拖着腮,纤长的睫羽在眼睛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清冷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些许恍惚。

他总觉得眼前的霄晖似乎和从前有哪里不一样了,或者说……他从霄晖身上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影子。

桌上摆着薛氏为霄晖打造的黄金面具。

白日里代表了薛氏至高无上的荣耀,夜晚却随意地摆在桌上,像一块废铜烂铁。

霄晖笑意温和:“殿下不在的这些天,我算不算超常发挥,完成了您布置的任务?”

祈桑下意识点点头,就见到对面那人的面容顿时如春风化雪,万木复苏。

“所以,桑桑小殿下,你会奖励我吗?”

像是图穷匕见,却不带有任何恶意。

反而争抢着,想要献上自己的一切。

“圣子大人想要什么嘉奖?”祈桑微微挑眉,“我如今只是落魄的旧神,恐怕没办法给你想要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余光瞥见床头摆着的那盆昙花。

霄晖没发现祈桑的异样,倏然俯身靠近对方,两人的鼻尖几乎要撞在一起,呼吸时带出的热气也缠绵地交织。

霄晖说:“商玺喜欢你。”

祈桑很自然地“嗯”了一声。

霄晖又说:“盛翎也是。”

祈桑继续敷衍地应了一声。

霄晖毫不遮掩自己语气里的醋意。

“您知道了,但您还是将他们留在了身边。”

祈桑不知道霄晖在发什么疯,“我还知道你也喜欢我,不是照样把你留在我身边了?”

因为对方最近功劳苦劳都有,所以他不介意纵容一会对方。

提起这件事,霄晖就满腹委屈。

“……根本不是,您把我送走了,送回那个豺狼虎豹环伺的地方,您真是太狠心了。”

祈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似乎在说,薛氏里,谁能比你更凶恶?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祈桑说,“商玺说他喜欢我的时候,我可是扇了他一巴掌。”

现在看来,他应该平等地给每一个心怀不轨的下属都扇一巴掌。

包括现在看起来老实本分的盛翎。

祈桑抬手摸上霄晖的下巴,拇指与食指却在下一瞬间捏紧,强迫对方微微仰起头。

“你也想试试吗,圣子大人?”

霄晖目光沉下许多,明明本体是狐狸,眼神里却流露出虎狼的野心:“这算惩罚,还是嘉奖?”

“我一直把它当做是惩罚。”祈桑被这话逗笑了,“难道你们会觉得这是嘉奖吗?”

可真够……变态的。

怎么千滨府招来的都是这样的人呢?

霄晖闭上眼,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在对方的额头上。

“是的,这是足够我为之争得头破血流的无上嘉赏。”

祈桑哼笑一声,将人一把推开,旋即却笑盈盈地望着他,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他的脸两下。

这是一个特别侮辱人的动作,霄晖喉结却诡异地上下滚动两下,仿佛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霄晖直直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月神深灰色的眼眸中晕染了烛火的橘黄。

像是晚霞下的春水,让人恨不得溺死在里面。

祈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霄晖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

戳穿了那层窗户纸,反而让天真的月神更加笃定,霄晖不会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

祈桑相信霄晖是个理智的人。

……尽管霄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有这个自制力。

霄晖突然抬手搭上祈桑的后颈,但没用力,姿势像是随时准备将对方推进自己的怀中。

祈桑面色不改,平静地直视对方,甚至语调都带着戏谑的意味:“圣子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霄晖搭着祈桑后颈的手终于有了动作,他向上抬手,解下了祈桑扎起披发的发绳。

原先的发型瞬间散开,让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月神殿下多了几分仓促狼狈。

祈桑视线顺着对方的手望去,看见了一条蓝色的发带。

这条发是他在凌云寺里拿到的,曾被阿符用别的借口拿走过。

后来在自己临走前,阿符最后为他梳了一次头发,用的就是这条发带。

大概是因为习惯了,回来以后,祈桑也让商玺一直用这条发带为他梳发。

“我想向您再讨一个嘉奖。”霄晖掌心握紧这条发带,“我想向您讨走它。”

“可以啊。”祈桑随意的点了点头,“但是你把它拿走了,让我披头散发,这是否有些不合规矩呢?”

霄晖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变戏法似的从自己身后拿出一条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缀珠发链。

这条发链的确华丽,但款式庄重,以祈桑的身份用,不算过分。

见祈桑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发链,霄晖明白他有所顾忌,解释道:“我特意命人将他打造得低调一点,不会影响你的。”

祈桑心里的确有些在意这条发链,但在意的不是这个。

他接过发链,在手上端详了一会。

“……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喜欢珠链?”

霄晖见祈桑收下发链,还没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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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高兴,就因为这句话,顿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他压抑住心底的烦闷情绪,努力不让祈桑觉得自己幼稚不成熟。

……这又是谁?

谁料向来敏锐的祈桑,却像是没察觉到霄晖的坏心情一般,主动提起此事。

“其实,这段时间一见到你,我就觉得很熟悉,很想问你一个问题……”

霄晖明知这个问题不是自己想听的,却还是忍不住屏息凝神,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话。

祈桑把玩着手中的珠链,随口道:“你认不认识一个人他叫阿符,符纸的符。”

霄晖心狠狠一沉,胸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他能猜到祈桑为什么这么问,多半是因为他刚刚送出的这条发链。

半月前他打造出这条珠链时,那满心的期待已经荡然无存。

现在霄晖只希望时间到退回一炷香前,他说什么也不会再把这条该死的珠链拿出来。

……还有那见鬼的阿符,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以前从不曾听殿下提起过。

“你们真的很像。”

祈桑浑然不觉对方的沉默。

他垂下珠链在蜡烛前晃了晃,看着珠链的影子倒映在桌上。

“我有时候都会觉得,你们就是同一个人……当然,这只是我的错觉。”

霄晖用力闭上眼,让自己心里翻涌的情绪平复下来。

“殿下想要找他吗?我可以帮您算出他如今在何处。”

“不用了。”

祈桑微微摇头。

“他已经死在了很多年前。”

霄晖眸色微深,呼吸短促地停滞一瞬。

如果“阿符”是一个活人,他不会在乎。

可如果这个人已经死了……

那祈桑,或许会记对方一辈子。

这是霄晖最不愿看到的。

第095章 第九十五章

祈桑试图用珠链把头发缠起来, 但是细长的珠链容易勾到头发,一弄不好就会缠在一起。

霄晖主动起身站到祈桑身后,勾起对方的头发, 接过珠链, 不算熟悉却极为认真地帮祈桑简单地束了发。

流苏与珍珠在半束的黑发中若隐若现。

霄晖眼神里藏着固执, 一瞬不瞬地盯着祈桑:“殿下觉得我们哪里像?”

祈桑很想说他们哪里都像, 但这话显而易见会让霄晖生气……不对他发脾气,生闷气也不行, 不能被薛氏看出端倪。

“是我看错了。”祈桑为霄晖倒了一杯茶, “你卓尔不群, 身上没有旁人的影子。”

明知这话只是为了安抚自己, 霄晖仍是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对方的轻语温言里。

“殿下, 我想让您为我取个新的名字。”

霄晖这名字虽是祈桑赐名, 但归根到底,不是专门为他的。

如果未来……祈桑不要他了, 那这个名字就是祈桑曾存在于他身边的证明。

祈桑是个非常不会取名的人, 当初为千滨府那只流浪犬取名霄晖,也是机缘巧合下才想到的。

于是月神殿下决定量力而行,果断地拒绝了:“我不会取名字。”

向来听话的霄晖却锲而不舍,坚持道:“商玺说, 他的名字就是您为他取的。”

因为这件事, 霄晖嫉妒了商玺很久。

一直到现在, 想起商玺那耀武扬威的表情,他心脏都会沉闷许久。

祈桑没理由再推辞下去了:“你有什么喜欢的姓氏吗?嗯……祈怎么样?”

霄晖仔仔细细为祈桑梳理好最后一缕头发,“您以‘谢’为姓, 为我取名吧。”

祈桑虚心求问:“有什么讲究吗?”

“谢,辞也。”霄晖说, “我把这个名字,当成您临别前送我的礼物,等您回来,我会还礼的。”

祈桑对商玺和盛翎说的都是他“准备赴死”。

唯独霄晖说这只是一场“离别”,就好像他只是出门远行,归期不定,但终有一日会回来。

“你这么笃定我能赢过天道?”祈桑挑了挑眉,“这件事,应该没办法用观星算出来吧?”

霄晖故作镇定地垂眸饮了一口茶,“不需要观星……我能看出来。”

“好吧,多谢你的祝福。”祈桑忍俊不禁,“我想好要给你取什么名字了。”

霄晖出神地望着他的笑容。

祈桑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木桌上写字。

一笔一划,最终组成了一个名字。

——谢亭珏。

祈桑捻了捻指尖的水,解释道:“谢是你所期之姓,亭为遮风避雨之所,珏嘛……君子如玉,珏为双玉。”

霄晖在心底反复默念几遍这个名字,才珍而视之问道:“为什么是双玉?钰……不可以吗?”

祈桑语调轻松,双手托腮,笑眯眯道:“因为你比旁人都特殊呀。”

谢亭珏瞳孔剧烈颤抖几下,猝然移开目光,深呼吸了一口气,屏住许久,才缓缓吐出。

很多年前埋在心里的那颗锡绿果生根发芽,在一瞬间就成长为粉海花瀑。

总是令他畏缩不敢前的自卑,被祈桑一句话就打碎成彩色的花,斑斓装点四周。

祈桑特别喜欢逗他,“不喜欢吗?”

他觉得霄晖……不,谢亭珏的反应特别有趣,像挠一下下巴就会摇一下尾巴的犬类。

谢亭珏反应过度,差点把桌子都推歪。

“喜欢!我很喜欢您给我取的这个名字!”

溢出的茶水不小心溅到祈桑身上,他无奈地看了谢亭珏一眼,施法除净。

“这段时间在薛氏那,委屈你了。”

此话一出,顿时让谢亭珏冷静许多,他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

避免自己的心脏,会因为承受不住过于强烈的喜悦而停止。

谢亭珏将自己这两日新获得的情报汇报给祈桑听,“薛氏似乎有意与魔族合作……需要暗中阻止吗?”

“不必。”祈桑说,“是我刻意放任魔族与他们联系的……你负责在最后,确保薛氏的掌控权在千滨府手上就行。”

祈桑看着房间点燃的蜡烛,估算着自己回来了多久,“你可以在千滨府待多久?”

“日出之前,我都可以留在千滨府。”谢亭珏说,“天亮后,我要去为薛氏观星。”

祈桑甚至都不需要多问,就能猜到薛氏会怎么对待谢亭珏,他戳了下谢亭珏的额头。

“深渊里的小狐狸,没想到人间是这样人心险恶的地方吧,你想回家吗?”

谢亭珏没吭声,默默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想家”,还是“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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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桑揉了揉谢亭珏的脑袋,期待问:“你可以变成狐狸的样子吗?我还没有见过深渊的狐狸。”

谢亭珏迟疑了片刻,磨磨蹭蹭地纠结着。

祈桑正在思考,自己这话会不会触犯了狐族什么禁忌。

在祈桑十三岁那年,身体还没那么差,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白团子。

当时祈府抓到一只偷溜进他房间的狐狸,藏在他的被子里滚来滚去,不知道干什么。

在小白团子想要摸一摸狐狸的时候,那只狐狸和他说,如果摸了狐狸的耳朵和尾巴就要嫁给狐狸。

于是当时的祈桑不顾狐狸的苦苦哀求,转身就走。

狐狸迫不得已才说了实话,说刚刚那番话其实是它现编的。

谁知道等祈桑摸完之后,这只狐狸又改口说,狐族确实有这个规矩,以后祈桑要嫁给它。

祈桑在守诺和毁约之间,选择了请道长过来,赶走了这只狐狸。

自此,他对这个爱撒谎的种族敬而远之。

在不算漫长的等待过后,祈桑终于得到了谢亭珏的答案,对方眼神有些飘忽。

“不可以摸狐族的耳朵和尾巴,因为……”

祈桑接过话,自信回答。

“因为这样就要嫁给那只狐狸?”

谢亭珏:“……?”

谢亭珏:“谁说的?”

祈桑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我上一次摸的狐狸是这么说的。”

谢亭珏颇有些咬牙切齿:“……您哪里都可以摸,狐族没有这个规矩。”

不知道哪来的野狐狸勾引殿下,还说了这些上不得道的东西。

不会是之前殿下说的那个阿符吧……听名字就不像个好人。

时隔几百年,祈桑终于又摸到了狐狸。

谢亭珏是一只白狐,哪怕是狐狸的形态,也是那种一看就不好惹的样子。

在讨好祈桑这方面,谢亭珏无师自通。

他让自己的毛微微炸起,这样摸起来既不会刺手,又显得很蓬松。

顺毛摸了一会,谢亭珏的尾巴就忍不住微微摇了起来,不小心打翻了祈桑的茶杯。

祈桑没在意对方的这点冒失,顺毛摸了一下狐狸,“谢亭珏……你觉得,我有必要和天命争吗?”

变成了狐狸的谢亭珏没办法回答他,只能摇摇尾巴,让蓬松柔软的尾巴搭在祈桑的手臂上。

谢亭珏望着祈桑的眼睛,有一瞬间觉得对方是故意让他变成狐狸,才问了这个问题。

——因为无所不能的月神大人,是不能在别人面前表露出软弱的。

但在一只狐狸面前,可以短暂地放松一下。

有些人因为太过强大,所以很容易让人忘了——这个人在第一次选择背负起责任的时候,比所有人都要青涩无措。

没有人教过他应该怎么承担责任,承担多少责任,所以他必须将所有责任都扛起。

他嘴上说着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其实这些年从不曾轻贱过任何人的性命。

外人眼里意气风发的月神殿下,其实修道时不过十八岁,尚未成神便父母双亡,成神后身边只剩下一个青梅竹马陪伴着。

华庭光浅,和月等天明。

祈桑开着窗户,偏头看着静默的长夜。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晚风有些冷,谢亭珏便让自己靠祈桑更近一些,用自己的皮毛为对方挡掉些许寒风。

天边的月亮落下了。

天将明未明时,祈桑推了推谢亭珏:“天亮了,你该走了。”

谢亭珏没有犹豫,仰起头看着祈桑,对方脸上已经没有昨晚的迷茫。

天亮了,祈桑又变回月神大人了。

谢亭珏重新变回人形,但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给了祈桑一个拥抱。

“殿下,您错了。”

“千滨府才是我的家。”

屋内的夜明珠已经不再发光。

祈桑怔然片刻,垂眸道:“没有家人的地方,不能称之为‘家’。”

谢亭珏松开手,半跪在祈桑面前,与跪坐的祈桑平视。

“殿下,您可以给我一个成为您家人的机会吗?”

“你的要求好多。”

祈桑微微歪头,笑了。

“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这话的人。”

谢亭珏依然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是第一个说出来的,但我绝对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

祈桑没有思考很久,起身将不再发光的夜明珠收起来,像是随口回答。

“如果我能活下来,与你重逢的话……好啊。”

谢亭珏还来不及喜悦,就因为对方的下一句话而把心提了起来。

“但是——”

祈桑表情严肃,却在下一瞬破功。

“别忘了,你说你要还我一个礼物哦。”

第096章 第九十六章

清晨薄雾, 雾里透出曦光。

祈桑回府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千滨府,不过半柱香, 商玺便敲响了他的门。

进来后, 商玺最先看到的就是桌上摆着的两个茶杯, 他没有点破昨晚有客造访, 只是将这个茶杯推到角落。

“殿下,如今城中俱是觊觎您性命的杂碎, 需要我隐瞒您回到江都的消息吗?”

“不用, 薛氏早就知道我回来的事了。”祈桑翻开一个茶杯, 为商玺倒了杯茶, “盛翎呢?”

这几日, 为避免薛氏流传出那些不利于千滨府的言论, 盛翎都在外巡察。

盛翎曾经半日斩首百余人的事迹在民间流传颇广,见到他随卫队一同巡城, 不少人恨不得自己没长那个嘴巴。

商玺解释后, 祈桑虽然不意外,但也有些头疼:“我就知道他不会听话。”

明明都说了,必要时刻可以帮薛氏推波助澜,盛翎却还……算了。

祈桑将一块石佩摆在桌子上, “这样东西, 你可在你们族中见过?”

石佩上刻着海浪和螺壳, 还有坐在石头上望海的鲛人。

商玺接过石佩,端详片刻后笃定道:“这是鲛人族的信物,代表鲛人曾欠持有石佩者一个恩情。”

“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祈桑收好石佩, “他们说这是祖上很多年前留下来的传家宝,可惜没人知道用途。”

商玺似乎有话要说。

祈桑恍若未觉:“你说, 我如今拿着信物去找他们,他们会愿意帮我吗?”

商玺斟酌了一下语言,面色复杂:“从很多年前,鲛人族便不再给外族信物了,尤其是……”

他没有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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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祈桑能明白他的意思。

——鲛人族如今恨透了人族。

起初鲛人过的并不是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它们的歌声可以净化精神,并且从不吝啬自己的善意。

但随着各个种族不断猎捕鲛人,鲛人也演变出了强悍的生存能力。

唯有人族“锲而不舍”,至今仍有猎鲛人。

当年的商玺,就是祈桑从拍行里买下的。

祈桑有些苦恼:“如果我把你带过去,他们会不会在你的面子上帮我?”

商玺也很认真地回答他:“他们只会觉得我背叛族群,把我和您一起当场斩杀。”

祈桑:“……”

商玺和谁学的冷笑话?

商玺发现自己的话,只让祈桑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尴尬地干咳一声。

“您想让鲛人族群帮您什么?我看看我能不能帮助您……”

“这次你没办法帮我了。”祈桑丝毫没有犹豫,“我想借用一下他们的圣器。”

“深渊里的混沌物种很难杀,如果借用鲛人族圣器,除掉它们会更方便一些。”

鲛人族几千年前,便拥有了当世最为强大的净化能力,混沌物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不被净化的煞气。

说来也挺讽刺的,曾经的深渊正是因为有了鲛人的净化,不至于鬼魅横行。

后来因为魔族,人族,妖族……大肆猎鲛的行为,鲛人避世不出,混沌物种才开始肆虐。

这就是族群的意义,这个种族里的所有生命,都被不可忤逆地连成了一个共同体,个体造业,族群偿还。

但敢猎鲛的人也有能力自保,真正被逃出深渊的混沌物种杀死的,往往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商玺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语气突然不自然许多:“所有混沌物种,您都会杀死吗?”

“当然。”祈桑似笑非笑地看着商玺,“商玺,你为什么看起来有些紧张?”

商玺想到了盛翎。

祈桑知道盛翎堕魔了吗?

如果是盛翎……

祈桑也会毫不留情地杀死吗?

商玺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我只是在想,会不会有些混沌物种,您不想杀。”

“没有什么想不想。”

祈桑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

“我已经没办法选择另一条路了。”

最终祈桑还是决定去一趟鲛人海域。

只有商玺能找到那,祈桑便带他一同前去。

盛翎本来不太希望他们两个一起去,毕竟上一次两人出门,一离开就是两百年。

但在问清楚祈桑的目的以后,他默了默,只说了一句“早去早回”。

鲛人海域迷津歧路,商玺给了祈桑一颗鲛珠,含在嘴里就可以在水下呼吸。

鲛人早就猜到族里会出“叛徒”,饶是商玺,也差点在深海中迷失方向。

待找到鲛人领地时,两人都有些累乏。

领地的大门被斜生的珊瑚拦住,祈桑试探性摸了一下,脚下便瞬间腾起一个巨大的阵法。

商玺面色一肃,下意识想要将祈桑推到阵法外面。

祈桑抬手制止了他的举动,“等等看。”

理智回笼,商玺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个阵法并不是杀阵。

只是在一道白光笼罩后,两人同时失去了大部分灵力,几乎变成了凡人。

商玺还好,本身就是鲛人,能适应周围的环境。

祈桑却被海底的冰寒侵体,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幸好嘴里含着鲛珠鲛珠,否则他此刻能不能呼吸都成问题。

珊瑚门没再阻拦两人。

因为鲛人明白,能找到这里的人,不会因为这点挫折就识趣地知难而退。

祈桑率先迈步进入门内。

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幻,几息后,两人便到了鲛人宫殿,两排站着无数手持武器的鲛人,白石砖的正前方,尽头坐着一名不威自怒的长者。

——这大概就是鲛人族的王。

瑶台琼室,贝阙珠宫。

金银色调的拱璧粼光闪闪。

两边的鲛人死死盯着他们,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撕成碎片。

祈桑面无惧色,脚步不停,径直走到鲛人王前数丈的位置,在被守卫拦下前主动停下。

护卫手持长戟,无机质一般的眼神冷冰冰地注视祈桑:“向王行礼。”

直到商玺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挡在祈桑身前时,他们的眼神才倏然变得更加愤怒。

——他们不理解鲛人为什么会偏袒人类。

商玺开口,用一种祈桑从未听过的语言与鲛人交谈,人类没办法辨别出其中任何音节。

双方交谈片刻,鲛人看向祈桑的眼神终于不再那么满是敌意,却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

商玺低声告知祈桑:“我告诉他们,你曾经救过我,也救过很多被猎走的鲛人。”

祈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鲛人虽然没再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他,口中却仍然重复同一句话。

——“向王行礼。”

祈桑问:“鲛人语里,怎么表达拒绝?”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礼貌点。”

商玺念了一个词,乍一听依然是无规律的音调。

祈桑模仿他的语调,向这群守卫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肉眼可见的。

在场所有鲛人表情都凝滞几分。

祈桑问商玺:“我说得不对吗?”

“……没问题。”商玺沉默了一下,“没想到您第一次说鲛人语,就能说得这么好。”

甚至连坐在鲛人王位上的鲛人王,都忍不住微微眯起眼,露出一种审视的表情。

他冲这群守卫抬了抬手,鲛人对视一眼,退开,给祈桑让出了路。

祈桑半点都不犹豫,抬步越过几名守卫,朝鲛人王的方向走。

中途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身为鲛人的商玺,反而被拦住了。

鲛人王冲他微微招手,让他走到自己面前。

祈桑本来还在警惕,为什么鲛人王的态度这么好,听见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向来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的脸,难得的露出了一点迷茫的表情。

鲛人王说。

“你要留在这里。”

“为我们鲛人族繁衍子嗣。”

祈桑:“?”

你说什么?

被拦在下面的商玺瞬间变了脸色,不顾阻拦就要冲上来,被守卫死死防住。

祈桑没说话,表情在一瞬间变了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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