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庭院像是盛大的舞台,脚下的梧桐叶则是舞台的水晶石砖,天上地下全都是美丽的光,这彩灯不愧是李华下大保证弄来的道具,光从灯管中涌出,把每一寸叶脉都照得清晰可见。
舞台上的男主角仍没有说话,香烟黏在他的唇角。
姜去寒甚至不敢呼吸,就好像他面前的是极寒中圣诞树下的一根火柴,是一场来自过去的海市蜃楼,香烟的白雾被吹散的时候,就是梦结束的时候。
映入眼帘的是俏丽的妻子,白衣黑裙,脚下是纯白的帆布鞋,头发被鲜红色的头绳扎成马尾,活灵活现又俏生生的模样,像是从漫画里蹦出来的。
记忆里她从来安静不下来,蹦蹦跳跳无忧无虑的样子,嫁了人也没一点改变,每天穿着学生时代的衣服大街小巷地逛。
这套衣服是姜沐比照着《喧嚣哑剧》里杨梅的形象现挑的,因为款式有些老,找了几家店都没找到类似的,最后还是在一家角落里的老店才找到这一身。
老板说放现在可能有些老气,但当年这身打扮可受欢迎了,大街小巷的女学生都喜欢这么穿,几个女孩子围着墙追逐打闹,纯白的鞋底扬起一片带着洗发水味的飞灰……杨梅便笑眯眯说是呀是呀当时确实就是这样,就是不太好洗。
“……啊。”
姜去寒出声。
这句话并不是回应,只是下意识的呢喃,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一百万道闪电同时撕开天空。
中年男人捂住额头,脑海中有什么在隐隐作痛……是来自曾经的记忆,很久很久又太多太多的记忆,时间的长河在这一刻整个倾倒,汹涌的过去几乎冲垮了他的意志。
唇角的香烟被一只手拔掉了。
杨梅怒气冲冲地把昂贵的香烟扔到地上,再恶狠狠地踩灭,像是有什么生死大仇,烟灰沾在白色的帆布鞋底上,像是沾满灰尘的老相片上的一抹指痕。
“你居然抽烟!”
杨梅生气地重复了一遍。
“啊。”
姜去寒仍有些呆滞地回复。
“啊什么啊,你以前不是最讨厌那些在学校里抽烟的男人了吗?”
杨梅痛心疾首,“你忘了咱们一起在课桌前声讨烟鬼啦?”
“……没有。”
“那你还吸烟?我刚才可是听到了声音的,直到门前你都还一直跟咱们儿子在一起……咱们儿子这么乖这么好,你当爸的就这么做表率?”
“……”
“不过老公你怎么突然变这么老了……感觉都比我大一轮了,哇你这个胡子,都多久没刮了,跟你说你不刮掉就别想亲我,还有黑眼圈……说实话,你是不是从来没在凌晨两点前睡过?”
杨梅绕着姜去寒走了几圈,评头论足得像几个围在一起的六十岁老太,她碎碎念了一会儿,站到姜去寒面前,忽又傻乐起来。
“不过没关系,男人四十一枝花,老婆我还年轻靓丽就好啦!……但你以后绝对不允许抽烟了,听到没有?”
“……啊。”
姜去寒点头,“听到了。”
他终于反应了过来似的,舔了舔干涩的唇。
“不抽了。”
姜去寒轻声说。
于是杨梅眉开眼笑。
二十三岁的妻子凑过去,踮起脚尖,探出手,拍了拍男人那一头黑发。
——她被抱住了。
世间大概从未有如此猛烈的拥抱,与其说是丈夫与妻子,倒不如说像是劫匪和受害人。
杨梅显然没预料到这一幕,因为姜去寒一直都是个比较闷骚的人……至少不是那种会在外面突然抱她的人。
好在不论什么时候,丈夫抱妻子都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他们已经算老夫老妻了,但没人规定老夫老妻就不能拥抱了。
所以杨梅很顺从地放松身体,摆出一个能很省力地靠住自家老公的姿势,像只任人摆布的布娃娃。
杨梅颤动鼻翼嗅了嗅,不由皱起眉,稍稍推开姜去寒,把脑袋往后扬了扬:“你身上都是烟味,晚上回家记得洗澡……”
她忽然顿住,像是点下了暂停键。
因为姜去寒的眼眸中有晶莹在闪烁。
眼圈发红,呼吸颤抖。
于是杨梅沉默了很久。
灯光微微摇晃,像是船上的烛火。
“……好啦。”
她伸出手,帮丈夫抹了抹眼角,声音很轻,“回来啦,回来啦。”
开了个玩笑:“不就是不允许你抽烟吗……不至于这么难受吧?”
姜去寒笑笑。
“是啊。”
他说,“抽了十六年呢,突然要戒掉,还真有点不太舍得。”
然后杨梅眯起眼睛。
“这是死线哦。”
她严肃脸,“身上敢带烟味你就睡沙发吧!”
……家里这么多房子,就算不让进卧室,也不至于去睡沙发吧?
姜去寒无奈地想。
某种熟悉又怀念的心累感油然而生。
“啊,对了!”
杨梅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把推开自家丈夫,大步朝门外走去。
姜去寒一懵,连忙跟上。
再次停下脚步时,两人站在一面土墙前,借着月光看着墙面上的字痕。
【日月经天,恒星照地,天地悠悠,岁月荏苒,一生所爱,天地共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