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齐纳,蛇岐八家调集了十二辆油罐车,几十吨燃油从山坡上倾泻而下,唯一拿着明火的男人却并不着急点火,而是静坐在山顶抽着烟,极乐馆自认固若金汤的防御瞬间就土崩瓦解,谁都清楚只要山顶抽烟的那个男人把烟蒂扔下来,极乐馆就会被熊熊烈焰吞没。
这就是招惹蛇岐八家的下场,猛鬼众始终只是一群躲在阴影里的鬼,它们可能都还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蛇岐八家的探子潜入了这里吧,橘政宗花了十年的时间,终于在今夜完成了全部的收网。
但不亏啊,一座极乐馆罢了,换掉了犬山家家主的一条命对猛鬼众来说绝对不是亏本的买卖。对于猛鬼众来说,鬼和龙马都是无关紧要的棋子,只要龙王和王将能活下来,一切就都还有希望可言。
影子存在的意义从来都不是推翻主人,而是让主人明白,只要他们还活着一天,影子就会跟着他们一天,所谓如影随行就是如此——你永远都掐不断影子。
樱井小暮把金库的钥匙扔给大堂领班:“金库里还有十二亿现金,如果有胆子的话可以带一些走,这些年辛苦大家了。”
领班攥着那柄钥匙呆呆地站着,不知自己应该冲向金库还是跟着人流往外跑,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面对十二亿日元不动心,但领班不清楚自己还有没有命带着钱从金库里冲出来,满地都是万元大钞却没有人低头捡拾,燃油贴着地面流动,无数人滑倒又爬起来,挤在门口相互践踏。
樱井小暮笑了笑,转身去向顶楼,步伐从容优雅,一如极乐馆开幕的那一日她从楼梯上缓步而下,在男人们挑剔的目光中提起长裙盈盈屈膝,赌客们大声赞叹老板的风华绝代,樱井小暮年轻的脸在灯下美如桃花。
领班看着樱井小暮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尽头,他扔下那柄价值十二亿日元的钥匙,转身逃走。
五天之前,末日降临到了猛鬼众的头上。
五天前他们还控制着大阪十八个黑道帮会中的十一个,效忠蛇岐八家的七个帮会始终保持着克制。可一夜之间世界全变了,十一个帮会中的七个宣布转而效忠蛇岐八家,三位“若头”被人用球棒活活打死,最后的那个帮会宣布解散。一夜之间大阪就变成了蛇岐八家的大阪。
蛇岐八家和他们从来都不是平衡的,影子和主人的实力对比永远都是不平衡的——除非哪一天影子变成主人,但很显然不是现在。
杀死了犬山贺的她们彻底惹毛了蛇岐八家,他们认为不能再留这些祸害一样的鬼了。于是他们动用了一切关系,去抹除这些不可控制的恶鬼。
执行局随队带着的僧侣,这些人负责把鬼的尸体浇筑进水泥桩里。把这些水泥桩打入海底组成整齐的阵列。蛇岐八家所属的丸山建造所,将在那片填海而成的土地上建造一所神社来超度亡者。
放弃反抗的鬼将被终生监禁。在平安时代,蛇岐八家曾在神户山中设立了位于山腹中的黑牢,用于囚禁家族中出现的鬼。明治维新后家族接触到西方思想,觉得黑牢不够人道,于是把它封闭了,如今锈蚀的铁门被再度打开。
连国会议员都被这场隐秘的黑道战争震骇,几天来死者数以百计、伤者数以千计,这已经是一场小型战争的规模,战火继续蔓延下去必然殃及无关的人,造成巨大的社会问题。
他们通过不同的渠道勒令蛇岐八家停止,再三申明政府绝对不会姑息犯罪,再不停战自卫队就会介入,但蛇岐八家却关闭了一切对话通道,一意孤行。
樱井小暮明白蛇岐八家的用意,只要在国会推出新的反黑法案之前彻底消灭猛鬼众就好了,这就是所谓闪电战,有人想掩耳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
“你要死啦,老板娘。”
不知何时,顶楼的天守阁前坐着一个樱井小暮熟悉的男人,端起一瓶清酒。她曾如此嫉妒这个男人,嫉妒她能够比自己更加亲密的接近王将。
但她现在一点也不嫉妒了,因为她明白了,眼前这个根本就不是人——他是魔鬼,潜藏在人内心最深处的恶鬼,他们等待着人到最无助和最软弱的一刻,然后用灵魂和他们交易强大的力量。
樱井小暮微微一笑,那艳丽的面容浮现出的笑脸却带着一股莫名的解脱,她不需要向魔鬼求助,一点也不需要。
能够牺牲在此,为了所爱的那个人,她在所不惜。燃烧吧,就像是坠入红莲的樱花,烧尽身上所有的污浊,化作那干净的烬飞向天际。
所以她不会理会这个魔鬼的,连一句话都不会搭上。
放火的那位大家长以为自己将猛鬼众连根拔除了,真是无知而可笑。他不知道猛鬼众和蛇岐八家的关系有多么的密切,即便每个时代都会以死相搏,猛鬼众也总能在死掉的灰烬上重新燃起。
橘政宗花费了十年来筹备这场战争,十年间他一直在私下磨砺着宝刀,但拔刀杀敌的时候却把荣誉让给了源稚生。为什么?因为这个老头子怜爱他的儿子吗?别开玩笑了,这种感情出现在任何职业上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出现在黑道的身上。
黑道是狮子,是豺狼,是无比接近野兽的人。他们用以威慑自己同类并驾驭的永远不是智慧,而是赤裸裸的暴力。
某种意义上来说,蛇岐八家就是猛鬼众,他们的强大催生自己的阴影,而从阴影之中猛鬼再生。
可这样循环的轮回也并非好事,起码在樱井小暮的眼里。她很厌烦了,她的王将也非常的厌恶这样的共生关系。
或许,一切都会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得到结束,真正的结束。
鬼与神,将共同被埋葬。
光呆看着跨过自己走入火海的樱井小暮,嘿嘿一笑,露出了玩味无比的神情。
相比较与高高在上的神,这些鬼反而不愿意和自己做交易。难道是因为大家来自同一个地方,鬼和魔鬼是亲戚,所以才不愿意和对方做交易呢?
或许是吧,但光呆还是决定留到最后。或许到了那最后一刻,鬼也会回心转意,就算鬼真的不愿意回头,那看着她绽放生命最后一次的花火,也不失为一处美景。
山风和木材烧裂的声音里响起了樱井小暮轻声的歌唱,那是妩媚之极的女声,唱的是歌舞伎的调子,但歌词却是中文。是坂东玉三郎唱的《杨贵妃》
倦兮倦兮钗为证,天子昔年亲赠。呵,如果说风间琉璃的赠钗人是源稚生的话,那樱井小暮的赠钗人,是风间琉璃嘛?
源稚生捏着手帕与蜘蛛切,推开了烧得滚烫的紫铜大门。处处都是火焰,纱质的帷幕在燃烧、木雕的仕女在燃烧、满地的纸牌燃烧着卷曲起来,如果不是建造极乐馆的木材用化学药剂处理过有很好的耐燃性,这栋楼早就烧塌了。
能在燃烧的火场中歌唱的人心中一定是念着谁的,他要去问一问。就算问不出来,唱歌这么好听的人也值得他去见一面。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雍容华贵的女孩缓步走下台阶,眼睛映着火光亮晶晶的。
她穿着古雅名贵的十二单,脚下却是白色的高跟,和服把她的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后领却很低,露出白皙娇嫩的后背来。提着白鞘的木刀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杀伤力,更像是这身衣服的装饰品。
她看见源稚生的时候眼睛迷蒙了片刻,失神地一笑:“您回来啦……”
源稚生一愣,樱井小暮也反应过来,笑容变得甜润而商业化:“欢迎光临。”
她笑得那么美好,要是在别的地方相遇,会让人有整整一天的好心情。源稚生下意识地笑笑,站住了。
两个兄弟,他们都有着各自的樱花呢。只是樱花是早衰的,注定要早早凋零的。
源稚生为了给家族报仇,为了给惨死在猛鬼众手中的犬山贺来执行正义。但他真的是正义的嘛?又或者说蛇岐八家,算得上是正义吗?
他们将自己的同类标记为红色的恶鬼,把他们关在了修道院、精神病院和疗养院里。就因为他们天生那不稳定的血统,就因为他们自己都不愿意降生与世带来的原罪。
伟大的天照命啊,伟大的蛇岐八家啊,自宏伟的天津国高天原下来的诸神何曾了解奈落黄泉那无穷鬼神的怨恨?永远站在阳光里的人,怎么可能明白的了生而便待在阴影中的怪物的感受呢?
她从大袖中拿出翠绿色的小杯和木盒,把木盒中最后一支深紫色的药剂掰断倒入杯中。
“不要!”源稚生断喝。
“敬大家长。”樱井小暮仰天饮尽了杯中的药液。
蜘蛛切出鞘,源稚生电光般射向樱井小暮。燃烧的朱椽纷纷坠落,他挥刀护身。透过纷纷扬扬的火星,紫黑色的脉搏遍布了樱井小暮白皙的颈脖,像是成群的细蛇。
樱井小暮仰起头,泪水滑过扭曲变形的脸,屋顶上镶嵌着巨大的镜子,在镜子里她可以看见自己丑陋的模样,真像是恶鬼在她的身体里苏醒,霸占了她原本美好的身体。
“真难看啊……所以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服用最后一支,想等他回来再见我最好的一面。”樱井小暮轻声说。
她的头和双手都缩进了那件云霞般的和服中,像是巨大的乌龟缩进了甲壳。衣领和大袖都坍塌下去,十二单的下部却剧烈地膨胀起来。云霞般的彩衣碎裂四散,青灰色的恶鬼仿佛破茧而出,它抓起地下坠落的白鞘长刀,带着刺眼的刀光冲向源稚生,发出尖厉的吼叫。
战斗的结果毋庸置疑,甚至都没有任何可以用以赌博的可能性。神之所以是神,就在于他们能够斩杀恶鬼,鬼之所以被叫做鬼,就是因为他们无法与天空高挂的神灵为敌。
蜘蛛切的刀刃贯穿了樱井小暮的心脏,猛鬼众的龙马没有丝毫犹豫,抓住蜘蛛切的刀刃便朝着自己的胸口用力刺去,加速自己的死亡。
其实结果未必要是这样。”源稚生说。
“结果就该是这样,我们这些身为生在黑暗中的蛾子,就该被火烧死。”樱井小暮发出嘲讽的笑声,“即使翅膀被烧着了,也会努力飞舞。大家长,这些你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是永远不会懂的。”
“以前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源稚生说,“心脏被毁你说不了几句话了,珍惜时间吧,如果还有什么心愿就告诉我,你是樱井家的女儿,你最后的愿望我会帮你实现。”
“你配么?”樱井小暮冷笑,“想想你们已经杀了多少人,每个人你都能问他们的遗愿么?真虚伪啊。”
她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