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笑啊,跟现在一样。”江澄指一指孟镜年。
林檎莞尔。
江澄片刻又说:“她高三那会儿,你就喜欢她了是吧。”
这句话单用听的,人称代词不大明晰,孟镜年问:“谁高三?”
“林檎。”
“没有。她那时候还是小孩子。”
“是吗?那你那次怎么那么郁闷?”
孟镜年和林檎都露出不解的表情。
江澄手指抠了抠太阳穴,面对两人“展开说说”的目光,不得不认真回想,“就你刚去德国那阵,你去我租的公寓吃饭,我俩吃的披萨你记得吧?”
孟镜年点头。
“我们房东儿子念高二,金发蓝眼小帅哥,我俩上楼时碰见他,我当时跟你开玩笑,说这颜值好配你外甥女。你说别乱说,她有喜欢的人。哇当时你语气那叫一个酸,我还以为我多想了。”
孟镜年一怔。
江澄看一看他,又看一看林檎,“你别告诉我爱而不自知啊?”
一时都没吭声。
后续,两人都不再有闲聊的心情,江澄也看出来了。
没一会儿,孟镜年提出告辞。
江澄把人送到门口,看林檎两手空空的,让她稍等,去沙发那儿拿上“酸黄瓜”递给她。
两人并肩下了楼,沉默了好久。
林檎脚步放缓,孟镜年察觉到,也跟着慢下来。
林檎停步,转头看他,无意识捏着手里的“酸黄瓜”,犹豫地说:“江澄说的话……”
“抱歉……我也说不清楚。”孟镜年朝她走近一步,低下头去,“……那时候你和我说,喜欢上一个不可能的人。我确实有一些怅然若失,但我没有认真去分析过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他语速变慢,好像现在才开始一点一点梳理:“一一,你也知道,从一开始我们就既是朋友,又是亲人,十多年的相处,这种关系远远不止一两句话能够概括。所以当我意识到,未来会有其他人要分走你人生中的角色时,那种没有指向性的嫉妒,似乎也难以避免……”
孟镜年声音低下去:“……我一直以为那是正常的。”
他一直以为那是正常的。
林檎几分怔忡。
伸手,抱住他的腰,他手掌抬起来按在她后背上。
“没关系,已经不重要了。”林檎笑着低声说道。
岁月在他们之间是一株向上生长的树,同气连枝,同生共死。
又如何区分,究竟在哪个瞬间的哪根枝叶上,绽出了第一个名为“动心”的花苞呢?
或许春天知道。
第54章
盛夏天结束, 新一学期开始。
孟震卿做了第三次化疗,进入休养期。
林檎升入大四,课程更少, 她一边实习,一边开始准备推免的事。
孟镜年申请的基金中了, 开始着手忙碌项目启动的工作。
这天孟镜年在院楼开会, 口袋里手机连续振动好几次。
拿出来看了一眼,是江澄发来的消息:
【你和林檎的事我妈知道了】
【她要去找你爸妈告状, 我在拦】
【不见得能拦住, 你最好是提前跟你妈打声】
最后一句没打完,漏的两字应当是“招呼”。
孟镜年回复了一句“谢谢”。
江澄给孟镜年发消息通风报信的时候, 正和汪兰舟坐在开往孟家的出租车后座上。
从上车开始,汪兰舟滔滔不绝地输出了好长时间。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玩手机?!”汪兰舟见江澄低着头, 十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打字,忍不住伸臂, 一把将手机夺了过来, 往座椅上一扔。
江澄只来得及点击发送并锁屏。
“江澄,跟你相关的事你自己能不能上点心?”
“我说了无数次,我不喜欢孟镜年, 他跟谁谈恋爱和我没关系……”
“那他有没有早点澄清这个事?人人都知道你爸是把他当未来女婿培养的, 他现在闹这么一出……那不是别人, 是他外甥女!以后别人要怎么议论你爸……”
“他要真是块烂泥我爸想扶也扶不起来……”
“你还帮他说话?!他干出这种乱伦的事……”
“人家既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又没触犯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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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要口口声声乱伦讲得这么难听。”
“世界上不犯法但不道德的事情多了去了, 都要这样宽容那早就乱了套。”
汪兰舟似觉得她成不了气候, 往外看了看,孟家所在的小区, 下个路口就要到了,“我跟你没话说。我直接去跟孟震卿和祝春宁理论,我倒要听听他们怎么说。”
“妈,我真不懂您到底在生什么气。您既然这么瞧不上孟镜年,他不做你女婿,不是正合您的心意吗?”
“……”汪兰舟噎了一下,“那他也得把你爸这些年投他身上的资源吐出来再说!”
“我爸投什么资源了?任何奖项、资格,他不都是按章程申请自己凭真本事获得的?他要是个水货早被人做筏子把我爸批得体无完肤了,他自己发的顶刊,我爸还在后面挂个名呢……”
“这话你敢当你爸的面说吗?!”
“我有什么不敢的。您不就是对我不满,觉得我没按您规划的那条路走吗?您不满意只管针对我,跟别人没关系。孟镜年跟林檎的事,他家里人除了孟叔叔都知道,瞒着孟叔叔是因为他下个月就要做手术。您非要在这个关键时候做坏人,我不拦着,你就做好跟孟家绝交的准备吧……”
“你威胁谁?”
“我能威胁得了谁?我要真想威胁您我早就一头碰死了,省得您左右看我不顺眼。但我不行,我还得活着给你和我爸养老。”
车在此时刹停。
窗外便是小区大门。
江澄往窗外看了一眼,又转头看了看汪兰舟,决然地打开了车门,自己先下了车,掌住车门,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汪兰舟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您不去?”江澄把门掌了一会儿,见汪兰舟坐着不动,便又钻回车上,摔上车门,“您不去的话,我们就关上门来专注解决我俩的事。”
“我俩能有什么事?”汪兰舟冷笑。
江澄顿了顿,语气平缓下去:“我知道我姐从小被人叫神童,是你跟我爸的得意之作……”
“谁让你提她的!”
“屋子里的大象你总不能装看不见吧?我真是看烦了你俩明明处处拿我跟她作比,又假装压根没生过她这个人的样子。你们能不能明白,生小孩就是赌概率,你俩就没那个运气两次连中大奖。”
汪兰舟瞪着她,不说话。
司机这时候开口了,“……你俩不准备下车啊?”
“这路段能停车。师傅你把表打着,多少钱我照付。”
司机也正吃瓜吃得津津有味,自然乐意至极。
被人一打断,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更消散了几分。
“当然我不怪您,毕竟我是您生的,您再不喜欢我,生我这件事您也是真正吃过苦头。这样的苦头您连吃了两次,所以您觉得失望,我能理解。但您因为没有生出优秀漂亮的小孩,而对我爸这个完全没吃过苦头的人,心有愧疚,我就理解不了了。”
汪兰舟眼皮一跳。
“您总是看他脸色行事。他对我流露出一个失望的眼神,您就骂我三句;他要是骂我一句,您就恨不得扇我巴掌……您从来不觉得,您在和他联手霸凌我……霸凌了我这么多年。”
汪兰舟难得的没有反驳。
“有时候我真羡慕孟镜年,他跟林檎这件事,这么出格,祝阿姨却也默许了……在你这里我能做任何一件出格的事吗?不优秀就已经是出格了,是不是?”江澄语气苦涩。
她觉得自己很争气,起码到目前为止都忍住了没有哭。
“坦白说我有那么差吗?我虽然确实在学术上没什么建树,但好歹是把文凭拿下来了。毕业了我有一万个留在德国的机会,我没有选择……我还是回来了。我难道不知道,回来就得面对你的催婚,乃至之后的催生……
“元旦那会儿你生病住院,我原本也不打算回来,但想了想,你这么一个好面子的人,生病了女儿不来看您,您得有多难受啊。可是,我的毕业典礼,你都不愿意去参加……”
汪兰舟一直没有作声。
江澄说到这里,喉咙发哽,也说不下去了。
两人垂着脑袋,俱是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人敲窗。
两人齐刷刷转头看去。
窗外是祝春宁。
江澄立马抹了一把眼睛,将车窗降下去,打招呼道:“祝阿姨。”
祝春宁笑眯眯的:“我来回看了三回,还真是你们。怎么不下车啊?”
“我们……”
祝春宁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买了点玉米炖汤喝。来都来了,中午留下吃饭吧。”
江澄转头,看向汪兰舟。
片刻,汪兰舟露出笑容:“那就不客气了。”
“不用客气,客气什么。”祝春宁伸手,替两人拉开了车门。
下车以后,江澄主动把祝春宁手里的塑料袋子接了过去。
两位妈妈走在前,聊起了她们圈子里的八卦。
塑料袋挂在手腕上,江澄给孟镜年发了条微信:
【Entwrnung】(警报解除)
与此同时。
会开完了,孟镜年叫江思道留步,说耽误他十来分钟,有私事要和他聊一聊。
江思道指一指办公室方向,“你先去,我去趟洗手间,等会儿过来。”
江思道的办公室里,靠墙放置一座玻璃柜门的书柜,一盆绿植,墙上挂了几幅书画作品,标配的“天道酬勤”。
当年从老校区迁到新校区,院里的行政布置的,他不怎么喜欢,但也没额外再提出什么整改意见。
他比较少在明面上彰示自己的喜恶。
为人处世层面,他比孟震卿要长袖善舞得多,这也是为什么他是院长,而孟震卿这辈子早就触到了天花板,只能做到副院长。
孟镜年站在窗前等了一会儿,办公室门被推开,江思道指了指办公桌,笑说:“坐吧。”
在他坐下以后,孟镜年落了座。
江思道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热茶,笑说:“难得镜年你要跟我聊私事。什么事,说说看吧。”
孟镜年态度很是坦然:“不知道师母跟您说过没有,我谈了一个女朋友。”
“提过。她还生气,说你跟江澄的事不是说好了吗。”
“我跟江澄一直只是朋友。”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打算掺合。虽然你师母有这个意向,但现在是文明社会,不兴父母之命这一套。你是我学生,她是我女儿,这是两码事。”
“但这件事,我不好贸然裁定对您、对院里的声誉有没有影响,所以我只好如实告知,请老师您来判断。”
江思道顿了一下,“你说吧。”
“我女朋友您认识。林檎,我姐夫的侄女。”
江思道手里的保温杯慢慢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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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姐、姐夫和我妈都知道,他们也都默许了。我爸那边,我打算等他手术以后再跟他坦白。我知道这件事在常人眼里,有些悖逆伦常……”
“所以你赶在你师母之前,来找我报备?”
“归根结底,这只是我跟她的私事,我们并没有要刻意张扬的意思。我想第三人转述可能信息失真,还是我主动来找您说明更好。”
江思道喜怒不明:“她也在我们学校读书是吧?哪个院的?”
“人工智能学院。”
“大几?”
“大四。”
“要读研吗?”
“她一直年级第一,有推免资格。”孟镜年暂且没提她有意向推免外校的事。
“师生恋不符合规定,镜年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
江思道看向他,情绪始终有点琢磨不透,“那你想怎么选?”
“如果您觉得这件事对学院声誉有损,我可能要辜负您的栽培。”
“这么儿女情长啊?”江思道玩笑语气,“那离开本校,你想去哪儿?”
“我爸愿意收留,就去他那儿。找工作也行。再或者,考公务员吧……考工信部,做官。”
“越说越离谱。”
孟镜年笑一笑。
江思道把保温杯又端了起来,吹开表面一层茶叶,慢条斯理地喝了好一会儿:“你基金都申下来了,也是挂在院里的,总不能研究没做完,就把你撵了。不是一个学院,也没什么利害关系……低调点吧。万一有人把状告到我这儿,我要是胳膊肘太往里拐,别人也会不高兴。”
江思道抬腕看了看手表,“多做研究多发论文,别的没了。回去吧,我还有事。”
孟镜年点点头,转身走出办公室,把门关上。
第55章
孟镜年下班后, 在食堂吃过晚饭,第一时间回家。
他因为六点下班,开车还得花去半小时到四十分钟, 到家时间较晚,一般不在家里吃晚饭——孟震卿睡得早, 吃晚了容易不消化, 家里通常都是五点半就把晚饭吃了。
进门后先观察屋里的状况,孟震卿戴着老花镜, 点着台灯在书房里看书。
气氛十分平静, 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孟镜年同孟震卿打了声招呼,走进厨房。
祝春宁正在切蜜瓜。
孟镜年走到水槽旁, 挽起衣袖,打开水龙头洗手, 哗哗的流水声里,压低声音问祝春宁:“白天汪老师她们来过?”
“来过。”
“没说什么吗?”
“没有。吃了顿饭就走了, 可能江澄把她劝住了吧。也是搞不明白, 她有什么可兴师问罪的,你又不是已经许给他们江家了。”蜜瓜放在砧板上,一刀下去, 切成两半, 再分成数牙, “江澄人是真不错,但跟汪兰舟打交道, 有时候真有些累。我不是说她坏话啊, 我觉得她某些方面有点偏执。”
孟镜年笑一笑, 水龙头关上,抽纸巾擦擦手, “我今天去找江老师主动坦白了。”
祝春宁侧身看他,“他怎么说?”
“没怎么说,只让我低调一些。”
“江思道还是个聪明人,晓得一码归一码,你真去了别的学校,被人摘了桃子,对他没有丁点好处。不过他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以后你就得为你们学院当牛做马干到死了。”
“这没什么。在哪个学校都一样。不过一一可以不必去北城了。”
祝春宁沉默一瞬,“我觉得她去外面历练一下没坏处。当然这个我说了不算,你们自己决定吧。”
孟镜年待到孟震卿上床休息之后,还是有些待不住,跟祝春宁说了一声,又离开了。
开车抵达公寓,已经是十点半。
打开门,往里瞥一眼,身影稍顿。
林檎正蹲在玄关拆快递。洗过澡了,穿着两件式的睡衣,头发挽了起来。
她转过头来,仰头看他,拆快递的小刀指了指已经拆出来的的一堆毛绒玩具,网球、西瓜、彩虹、章鱼……五花八门。
“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林檎说。
“上次去江澄那里,我看你很喜欢。”
“……所以你就给我买了这么多?”
“嗯。”
“我要二手转卖给江澄。”
“随你。已经送你了,你开心就好。”
下眼白比较明显的漂亮眼睛瞪了他两秒钟,有点凶,“……你再乱花钱我要没收你的工资卡。”
“好啊。”他的表情,好像他早就在等着她这么做了。
“……”
“你慢慢拆,一一,我去洗个澡。”孟镜年松一松衬衫衣领。
“拆累了。”
“那就放着,我等会儿帮你。”
林檎虽然这样说,却还是把剩下的全部拆完了,无处可放,只好学江澄把它们挨个摆在了沙发靠背上。
她想起一件往事。
读六年级的时候,她在课堂上偷偷看《哈利波特》第五部,被老师没收。
那书她拿零花钱买的,因为学校图书馆那一册被借了迟迟没还,她又迫切想知道下文。
书被没收,对十二岁的她而言,肉痛倒是其次,只是剧情看了一半,别提多让人抓耳挠腮。
周末孟镜年过来,把双肩包往沙发上一卸,让她来掏。
她从里面掏出了全套七本。
孟镜年笑说:可以慢慢看,不着急,以后别在课堂上看了。学生做什么,老师站讲台上一清二楚,强行装作看不见也有点为难人。
从小到大,类似的事情不计其数。
林檎看着这一排毛绒玩具,不得不承认……真的很可爱。
片刻,孟镜年洗完澡出来,扫了一眼说:“确定要摆在这儿?”
“不可以吗?”
“……也可以。”
孟镜年拿了一瓶水,到她身旁坐下,“和你说一件事,一一。”
“嗯?”
孟镜年把同江思道的交涉复述一遍,而后说道:“你不是一定要去北城。那时因为你失眠症复发,家里的情况又比较焦灼,所以你退一步,作为破局。但我始终觉得,整件事最后只让你来顾全大局,实在不公平。”
孟缨年说过差不多一样的话。
林檎怔了一下,笑说:“那你的戒指不白送了吗?”
“你收到那一刻是开心的,就不算白送。”
“未来不跟你结婚也不算吗?”
“你还想跟谁结婚?”
“就……说不好啊。”
“好,那你结。我会抢婚。”孟镜年看她一眼,哑然失笑,“林一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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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期待一些正常的东西吗?”
林檎嘻嘻一笑。
她的新发型是齐刘海黑长直,悖逆流行的选择,但意外的极其适合她。
非常有距离感,漂亮得毫无人气。
这个样子,也不见得有几个人敢追。
林檎说回正经:“我还是想去北城读研,既然夏令营面试笔试都已经通过了,不大想半途而废。”
“好。”
“……这么干脆吗?”
“因为我离开过你,所以,你也离开我一段时间,才算公平。”
谈恋爱大半年了,林檎原本以为,已经很少会有什么话再叫她觉得动容。
默了几秒钟,她屈起食指朝孟镜年勾勾手。
他笑着,侧身偏过头来。
她仰头,把吻落在他的唇上。
原本只想蜻蜓点水,但两人之间,很少有点到为止一说。
但不知道为什么,孟镜年今天的配合度不是很高。
直到她把他往后推,他身体后靠的时候,毛绒玩具下雨一样的栽倒下来,在他平静闭眼的同时,落了他一身。
她终于明白,那时候孟镜年“确定要摆在这儿”的询问,是什么意思。
林檎出戏得哈哈大笑。
孟镜年一副早有所料的表情。
林檎一边笑,一边把毛绒玩具捡起来,“……看来江澄不像我们这么喜欢沙发。”
顿两秒,补充一句,“……也没你这么喜欢女上。”
孟镜年赶紧伸手捂她的嘴,她笑着的热气喷在他掌心里。
/
孟震卿休养结束之后,又去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
所幸三次化疗的苦没有白吃,已经符合了手术指标,孔主任亲自主刀,手术安排在十月中旬的周二。
孟震卿提前入院,做手术前的准备。
很多人想来探望,都被孟震卿婉拒了,以他在学界的声誉,真要放开这个口子,访客恐将络绎不绝,踏破门槛。
手术前一天,林檎同婶婶一家,去了医院。
孟震卿穿着浅蓝色的病号服,靠坐在在床头,因前几周都在加强营养,气色比化疗那一阵要好上许多。
孟落笛把一封信放在床头柜上,“外公,这个信是写给你的,你等手术完了再拆哦。”
孟震卿微笑:“好。”
“还有这个。”孟落笛把一个装在自封袋里的平安符,塞到他的枕头下面,“我跟姐姐去菩提寺药师殿求的。”
孟震卿极其唯物主义的一个人,平日肯定要斥两句封建迷信,现在却也照单全收,笑说:“你们有心了。”
孟震卿要休息,大家没有待得太久。
孟镜年请了假,今日他留在医院与护士对接注意事项,帮忙做术前准备,以及签署知情同意书之类。
一直到晚上九点半,孟震卿洗过澡,护士关了灯,叮嘱他早些休息。
单人的VIP病房,带沙发和陪护病床。
孟镜年将隔帘拉了起来,忽听孟震卿说:“镜年。”
孟镜年闻声,走到床边去,“您需要什么吗?”
“坐。我跟你说几句话。”
黑暗里,只有体征检测的仪器指示灯发出的亮光。
孟镜年拖过椅子,在床旁坐下。
孟震卿两手交握,盖在胸口,语气十分平静:“虽然孔主任说手术成功概率比较大,但也不是没有失败的风险。成功了固然很好,失败了……你们也要坦然处之。”
孟镜年没作声。
“人事我们已经尽了,其余就是听天命。如果肿瘤清理不干净,后面我就顺其自然了,你同意吗,镜年?”
孟镜年无声地深深呼吸数次,才说:“……同意。”
“这段时间,很多事情我也想透彻了。以前总把自己看得太重,以为学术界少了我就是重大损失。养病的这几个月,院里轮转正常得很。成功不成功的,出院以后我都准备退休了……以后就多陪陪你妈,要有余力的话,就跟她出去旅游。”
“……妈应该会很高兴。”
“至于你和你姐姐,确实,我要反思,这二十几年把你们管得太紧了。我那时候读书机会很难得,所以很珍惜,我是那么过来的,也就理所当然地这么要求你们。方式方法有时候粗暴了一些……还好现在道歉不算晚。”
“您不必道歉,我们从来没有怪过您。”
“镜年,今后这个家就靠你来撑了。”
“……好。”
孟震卿阖上眼,挥了一下手。
孟镜年起身,重又拉上了帘子。
护士给过镇静剂,孟震卿没一会儿就沉酣地睡着了。
孟镜年躺在陪护床上,听着黑暗里检测仪器偶尔单调的“滴”的一声,始终毫无睡意。
他把手机从枕头下方拿了出来,给林檎发去消息。
mjn:睡了吗?
一一:还没有。
顿了一会儿,孟镜年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来:
【一一。我很害怕】
消息发过去,林檎没有回复。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手机屏幕才亮了起来。
一一:方便下楼吗?
孟镜年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外套,悄然走出病房,带上门。
穿过亮着白色顶灯的走廊,到电梯处,下楼。
迈出住院大楼一楼的门,脚步稍顿。
林檎就站在台阶下方,穿着条睡裙,睡裙外面套了一件薄外套。
她应当是从梧桐小区过来的,才这样快。
孟镜年迈开脚步,下了台阶,走到她面前去。
走近才看见她手里抱着一个陶瓷罐子,有点像是装茶叶的。
她伸手,捉住他的手腕,牵着他走到了大楼侧方的花坛那儿。
她脚步停下来,把陶罐放在花坛上。
是个敞口的罐子,里面全部都是小纸条。
她手揣进外套口袋里,说道:“你记不记得,初中有一阵我特别倒霉,摔跤摔破了膝盖,丢了钱,又被人打了小报告。”
孟镜年点头。
“你告诉我说,运气总是守恒的,这么倒霉,说明接下来会有好事发生。后来果然我在机场偶遇了我那个时候特别喜欢的一个明星。那之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
林檎低头看向面前的罐子,“每发生一件坏事,我都会拿纸条记下来,投进这个罐子里面。刚刚在出租车上,我数了一下,这么多年积累下来,超过一百件了。”
她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手里多了一个打火机。
从罐子里拈取一张纸条,“嚓”的一声,滑燃打火机,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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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进去。
火苗舔舐纸张,罐内熊熊燃烧起来。
火光摇曳在他们的眼睛里。
“孟镜年,我把这一百多件坏事攒下来的运气,全部给你。”
第56章
孟震卿的手术非常成功。
可见肿瘤完全切除, 且保留的肺部组织能够支持正常呼吸活动,未来的生活质量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但因为有纵隔淋巴结转移的情况,术后还需要进行3到4次的化疗, 以降低复发风险。
但无论如何,最大的坎已经迈过去了, 笼罩于全家头顶近半年的乌云, 总算散去。
祝春宁、孟缨年和孟镜年都在朋友圈里发布了手术成功的消息,江思道一家前来探望, 除此之外还有学校的几个领导, 并几个学生代表。
两周之后,孟震卿出院。
一家人都请了假, 接老人回家,只除了林檎和孟落笛。
孟震卿不要人帮忙, 自己手攀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缓慢地上了楼。
到三楼门口, 走在最前的孟缨年叩了叩门。
门往外打开, 却听“噗”的两声,金红彩片从头顶雪花似的纷扬而下。
“欢迎外公回家!”拿礼花炮的林檎和孟落笛异口同声道。
门口众人被吓了一跳,紧跟着簇拥孟震卿踏着彩片往屋里走去。
祝春宁笑说:“你俩不去医院就是在准备这个啊?”
“不止呢!”孟落笛说, “我还自己画了横幅!”
横幅就挂在电视柜上。
风筝线把三角形的画纸串成了彩旗串, 每一张上面都有一个卡通小人, 是大家的简笔画形象,彩色马克笔写着“hppiness∓helth”。
孟震卿自开门以来, 笑容就没落下去过, 看见这彩旗, 更是细致地端详了好一会儿。
祝春宁指一指门口地上的彩片:“你俩负责扫啊?”
孟落笛:“让小舅扫。”
林檎向着孟镜年投去一眼:“对,让小舅扫。”
孟镜年:“……”
全家难得到齐, 热闹得如同过年。
张姨一早买好了菜,林正均自发进厨房,准备大展身手。
孟震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林檎和孟落笛一左一右地挨着他聊天。
祝春宁和孟缨年在餐桌那儿切水果。
……孟镜年在扫地。
扫帚扫过一轮之后,又请出了吸尘器。
林檎把手里的一把葡萄吃完,见孟镜年还在玄关那儿,忍不住起身走了过去。
“还没弄完吗?”她靠住了玄关柜,低头问道。
“好意思问。”孟镜年笑说,“都卡进门槛里了。”
“我帮你?”
“不用。”孟镜年挽起长袖衬衫的衣袖,蹲下身去,“你去玩吧,别把手弄脏了。”
林檎又站着看了数秒,方才转身。
结果对上四道注视的目光——站在餐厅的孟缨年和祝春宁,正紧盯他俩,一脸紧张。
林檎尴尬地笑了笑。
看着林檎回沙发上坐了下来,孟缨年和祝春宁这才收回目光。
母女两人压低了声音,祝春宁嘀咕道:“还是得找个时间跟你爸挑明。”
“谁挑?”
“……那肯定得镜年自己,你爸什么态度我可拿不准,我不去趟这个雷。”
“我觉得我爸不至于,顶多跟我一样一时接受不了。”
“不知道……看他们自己吧。”
圆桌展开,午饭开席。
连张姨在内,一共八人,论热闹程度,年夜饭也不过如此。
大家以果汁代酒,各对孟震卿说了一句祝福的话。
到了孟落笛这儿,她脱口而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孟缨年笑不可遏:“有没有文化啊孟落笛,这一句是生日祝福。”
“外公今年生日都没有给他过,就当补过呗!”
祝春宁摸她脑袋,笑说:“机灵鬼。”
一顿饭吃得屋里笑声洋溢。
收了桌子,去客厅小坐半小时,又架起三角架来,拍了一张全家福。
到了孟震卿午休的时间,大家方才散去。
孟缨年和林正均下午还要上班,领着孟落笛回家去稍作休整。
像是自发地留下了林檎和孟镜年两个人。
两人并肩往外走,林檎转过头去看孟镜年,“你下午要上班吗?”
“请了一整天假。”
“那你想去做点什么吗?”
“坦白说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这半年他精神始终紧绷,是得放松下来睡一觉。
林檎双手都揣在薄针织外套的口袋里,笑说:“那去我家吧,请你睡觉。”
小区里银杏树已经变黄了,步行经过树下,金灿灿的,阳光一样的色彩,叫人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无言的喜悦。
后日便是万圣夜,往后还有圣诞、元旦、生日和除夕。只一想想,便觉得日子充满了希望。
梧桐小区孟镜年有一阵没去了,衣帽间里少了一批裙子,被林檎出了二手,此外没有太大的变化,扫地机器人仍然每天早上8点钟准点开启,在八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勤恳工作,只是再也无须再像往常那样闪转腾挪。
孟镜年洗了一把脸,走进卧室时,林檎已经把窗帘都拉了起来,空间昏暗,窗外隐约传来车流的声响,但似隔了一层,模模糊糊的听不太分明。
孟镜年合衣躺了下来,他通常不会这样做,但人一放松,便有疲乏感从骨头里缓缓渗出,心里想着等睡醒了再帮她拆了床品清洗,不知不觉地阖上眼睛。
想喊一喊她的名字,自己都没意识到没有发出声。
迷糊间感觉到林檎爬上床,拉开了他的一只手臂枕上去,一团清暖挨住了他,脑袋动了几下,似是寻到了舒服的位置,静止下来。
他也跟着思绪涣散,放心地沉入睡眠。
他睡了这半年来最沉最舒服的一觉。
睁眼时,不辨时间,空间比入睡前更暗,大抵时间已经不早了。
手臂被枕得有些发麻,他手掌托住了林檎的脑袋,缓慢地抽出手臂。
动作轻缓地起身,拧开门,去浴室洗了一把脸,再从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一瓶水。
玻璃窗外是群青色的天光,他抬腕才想起来手表摘下来放在床头柜上了。
拿着水瓶,回到卧室,解锁手机看了看时间,正要叫醒林檎,薄被里传来“唔”的一声。
片刻,她翻了个身,脑袋抬起来,不再动,隔着冥冥的晦暗望住他。
“几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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