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一喝酒就容易犯困。”
“那就睡一会儿吧。”
张起灵望着前方白茫茫的大雪,行人越发少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只有晚高峰浩荡的车流依旧穿行不息。
他道“到家了我叫你。”
朝兮笑了一下,慢慢合上双眼,说“好呀。”
*
人有大梦三千,梦有三千烦恼,溯洄从之,旧梦曾记。
很久很久以前,谢朝兮觉得自己最害怕失去。
很久很久以后,当他把那些人事物从自己的生命里一点点剥离,他才发现,原来习惯了,也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要失去的终归会失去,他不是小孩子,不会寄希望于什么奇迹出现,当那一天来临,他连矫情都矫情不起来。
首先是被断言活不过六十的吴邪——从结果来看,吴邪还跟老天爷多抢了五年阳寿,应该不算太亏本。
不知道是他本身体质如此,还是曾吃过麒麟竭的缘故,吴邪似乎一直不显老,直到生命中的最后半年,才因为病榻缠绵而添了白发和几丝皱纹,但看起来,还是比寻常六十多岁的人要年轻一些。
朝兮得知消息,包了专机赶到雨村时,吴邪已经开始回光返照,强撑着一口气等到了他。
四目相对,不知所言。
朝兮越过所有人,走上前握住了吴邪的手,听窗外雨滴泠泠,听吴邪细数往昔,把那些年月里含蓄隐忍的话语,一字一字说给他听。
有些他知道的,有些他不知道的,有些说出来,不知该觉得搞笑还是愤怒的。
比如吴邪说“起初我喜欢你,纯粹是因为你太好看了,我看到你就想睡你。”
老态龙钟的胖子到了这种时候,仍然不忘吐槽这个多年好兄弟,说“结果你后来是被他二大爷睡得嗷嗷叫——”
余下的话语被他自己的咳嗽声强制消音。
吴邪并不感到窘迫,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索性一刻不停地说,委屈也好,苦涩也罢……直到靠在朝兮的肩头停止呼吸。
千年未能雨歇的雨村,在那一日忽然晴空万里,不见云翳。
按照吴邪本人的意愿,他被葬在了雨村的后山上。彼时吴家已经人丁凋落,族中的那些旁支亲属说不上话,什么规矩也大不过人情。
吴邪说,他想等一等,看那场千年的雨将如何止歇。
朝兮的眼眶又干又涩,挤不出一滴眼泪,心口处却好像被哪里来的野狗咬了一块去,血肉肿痛无以复加。
吴家的狗是不好捡的,他早该知道,却还是没能防备。
这是一个开端,它意味着谢朝兮的生命将在此刻开始发生拐点。
一年后,王胖子在雨村高寿而终,葬于吴邪之侧。
张起灵拒绝了谢朝兮的邀请,继续留在了雨村,成为了已故挚友的守墓人,守着最初的那间小小的农家院,过着平静的生活。
朝兮没打算勉强他,只是尽己所能,安排好他的日常起居,就回了北京。
接下来,是解雨臣。
那个被他捧在心尖儿上爱护的小九,是无疾而终。临别之际,用老迈沙哑的嗓子为他唱了一曲《雨霖铃》。
悲伤幽怨,一曲断肠。
被他称作腥风血雨、一生不臣的解雨臣,最终成为了他生命中一场依依缠绵、永不止歇的细雨,潮湿了四季年月。
从此名花解语,只余梦中常忆。
世间的熟人来来去去,终有不归之期。
比如霍秀秀和尹南风,比如大起大落一生跌宕的杨好,比如醉心科学积劳成疾的苏万,比如……永远没能走出那片沙漠的黎簇。
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朝兮同吴邪一样,对黎簇是有所亏欠的。所以多多少少,会对黎簇偏袒和宽容。
但是后来的黎簇生活其实很平静,一直致力于古墓修复工作,没再做什么危险的事,在吴邪去世后的那些年,他甚至释然了,与自己和解,放下了往昔。
虽然那时候他也是个垂暮老人了。
除了没有结婚无儿无女,黎簇的一生也算是多姿多彩,平顺安康,这让谢朝兮略微安慰。
至于某些少年时代错乱无解的情思,早已湮灭于往昔的光尘里,不必提起。
谢朝兮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硬了。
但他这么想的时候,他身边其实还有黑瞎子。
后来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