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兮把他葬在了银杏树下,葬在了他幼时的这个家。
黑瞎子在谢朝兮面前做了一百多年的齐小黑。当他故去,便也做回了族谱上的博尔济吉特·格日乐图,是他额吉心中永远的光明之子,再也不会远离。
下葬那日,张起灵陪在谢朝兮的身旁,看着那墓碑上明晃晃的“亡夫”与“未亡人”字眼,轻轻叹息。
神悲悯,神哀伤。
银杏树一夜飘黄,纷飞的叶片落在墓碑上,谢朝兮走过去掸落,面上无悲无喜,眸中不见泪落。
他轻启朱唇,漫声道“小黑,你知道么?这世上最遗憾的并不是有人生老病死,有人长生不老。而是你能活一百年二百年,我却能活三百年。”
当年在长沙,陨玉不光救治了他,还延长了他的一部分寿命,让他这一支低劣的麒麟血统,却能多活上一百年。
自我了断不是谢朝兮的个性。哪怕失去的再多,他依然会好好享受他剩余的生命,或许,他还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谈风弄月,醉生梦死。
可是……
“那什么破陨玉,真该全都炸掉。”
谢朝兮轻轻阖目,眼前掠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心脏已如被蛇虫鼠蚁蚕食一空,再无凭依。
“可我既没得长生,也无你相陪。”
*
这一觉,谢朝兮睡了很久,久到他完全不知道是何时回了住处。
从沙发上醒来的时候,他看到餐桌上已摆满了美味佳肴,张起灵端着两盘热气腾腾饺子走进来,一切似乎恰到好处。
身上盖着的是张起灵的藏蓝色风衣。抬眼一看,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左邻右舍传来春节联欢晚会欢腾的歌舞声。
又是一年除夕。
黑瞎子离开他,也有几十年了。
这些年,他和张起灵基本都住在一起,但住所是不固定的。一般而言,他们会在风景秀丽的雨村消遣春夏,再去长白山贴贴秋膘,最后在温暖如春的北京四合院里度过漫长酷冷的寒冬。
平静的年年月月,就这么过去了。除了没给张起灵娶媳妇,谢朝兮当年的心愿,似乎都实现了。
张起灵现在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也不必担心失魂症复发,对此,谢朝兮还是放心的,便随他去吧。
反正有朝一日人走茶凉,尘归尘土归土,又没有皇位要继承,何必非要娶妻生子。
张起灵有张起灵的选择,张起灵也有张起灵的日子。
饺子上了桌,张起灵说“菜齐了,吃年夜饭吧。”
“好啊。”
谢朝兮在主位就坐。菜肴都算是稀松平常,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好在都合他的胃口。
张起灵的西红柿炒鸡蛋做得很地道,金黄的炒鸡蛋被西红柿的汁水浸润,酸甜可口,空口吃也不错。
饺子是家政阿姨包的,没什么可说。谢朝兮在饺子里吃到了一颗水果糖,而张起灵吃到了一枚铜钱——这都是东北老家的风俗。
“我大侄子就是有福气。”谢朝兮眯眼微笑,说“吃到铜钱,来年心想事成。”
张起灵握着外圆内方的铜钱,呆愣了半天,轻声道“我希望,我们年年岁岁,都这样一起过除夕。”
谢朝兮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这又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你可真是……”
“二大爷。”张起灵突然打断他,很认真地问“我明年,会心想事成的吧?”
谢朝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地夹了一个饺子,淡淡道“或许吧……”
过了除夕,谢朝兮就刚好三百岁了,可惜他已经忘记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了,不然还可以办个大寿,好好热闹一番。
……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估计也热闹不到哪里去。
谢朝兮端起酒杯,里面是他最爱的竹叶青,酒液清亮,香气幽微。
张起灵不常喝白酒,但也倒了一杯,疑惑着举了起来。
白瓷酒杯轻轻一撞,发出悦耳动听的声响。
谢朝兮柔声道“我希望你岁岁年年,顺遂安康;年年岁岁,喜乐长宁。”
无论你的下一个除夕里,是否还有我。
他一饮而尽,然后冲着张起灵微笑如初,一如多年以前,风雪载途,等君归来。
庆幸,张惊浪也好,谢朝兮也罢,终于还是等回了最初的那只小麒麟,从此山南水北,碧落黄泉,于愿足矣。
*
有泪有笑,有缘有仇,圆满缺憾,得失恩怨,波澜壮阔,平淡清净,所有的好与不好纠结缠绕,但这依旧是属于谢朝兮的一生。
这是完整的一生,也是最好的一生。
朝生夕死,归去来兮。
寿至竟时,不若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