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有块地方躺着总比靠在墙上过夜舒服许多。
等成为罗浮的百冶就回朱明看看师父去，这份师承是私下里的关系，但并不意味着明面上就要与怀炎师父产生隔阂。
东想想西想想，不知不觉间他就睡着了。
头一天没休息好，这一夜有了可以放心休息的地方就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几乎眼睛一闭一睁，院中的鸟鸣伴着晨风飘进窗棂。
这会儿离朱刀都练完了，正坐在一楼书房里面无表情盖戳。
每天都会有大量文件被龙师们用机巧送来，有的确实需要解决，有的就是些从头到尾的车轱辘废话。
翻出之前丹枫留下的文件看过，离朱决定先把废纸处理完扔回去。
书房里确实如描述的那样乱，书架上堆满卷轴，桌面全是文件，脚下那些看不见的家具缝隙里散落着被撕碎的纸屑。
可见龙尊处理族内事务时的精神状态跟上了八百年班的社畜差不多一样美丽。
扫一眼开头，扫一眼中间，扫一眼结尾，印章往上面一扣，卷轴就被扔进废纸篓等待原路返回。花了一个半系统时才把今天的“废话”理出来，离小朱怨气满满。
扣扣，扣扣
书房门被人从外面敲响，应星有些虚的声音传进来：“早饭你还吃不？要不要向学宫请假？”
不敢惹，书房里透出来的怨念实在太重，就跟打不满星的深渊似的。
“哦，吃，不请假。”
离小朱言简意赅——光干活不吃饭，这日子别过了！
书房门被人用力踢开，冒着黑气的持明姑娘一屁股坐在餐桌旁咬牙切齿吃早饭。
应师傅默默收好散在桌子上的锤子和扳手，以免某天被十王司提过去询问为何向人提供谋杀龙师的凶器。
我不是，我没有，你们不要乱说！
一口气吨吨吨喝光玻璃瓶里的热浮羊奶，离小朱的脸色好了许多，应星这才小心翼翼问：“下午要我去神策府接你一块回家不？叫星槎的钱我出。”
他倒是很有保姆的自觉，这就已经适应了新“身份”。
“你出就你出。”离朱半点不跟他客气，上楼提起书袋直接坐在楼梯扶手上滑下来，穿鞋出门。
果然，只要一上班就会知道读书的好，她简直迫不及待想去学宫了！
应星关上门走在她身后，暗叹还好有机巧包揽家务活，不然真是受不了。一个家用清洁机巧都不一定能忙得过来，他想着不行再攒几个，清洗衣服家纺一个，清理厨房一个，打理花园还得一个，至少三个！
也不算白回工造司一趟。
告别继续往工造司走的星槎，离朱在学宫站台上遇到了神采奕奕的景小元。眼看这家伙一笑就跟会发光似的，某个瞬间她特别想把这卷王工贼从站台上踹下去。
“早啊！”
景元完全看不出昨天被留在神策府加班的样子，高高兴兴问起离朱的暑假安排。
“中龄层夏季可以报名去伊须磨洲游学旅行，为期半个月。之前我一直想去，可惜低龄层不给报。”他总有办法比别人快一些得到消息，离朱一点也不奇怪，“那你今年可以报嘛，为啥仙舟人轻易就能去这个伊什么洲？”
“曾经有一艘仙舟在那里坠毁，启迪了当地的文明，所以它是罕见的、固定轨道的仙舟文明附庸。仙舟人想出门换换心情，首选就是伊须磨。”
他用玉兆调了段资料发给离朱，眼睛里的期待不容忽视。
“你去不？”
“不知道，看情况。”离小朱想起书房里那堆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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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生无可恋。
“诶……？”景元本打算再劝，想到如今丹枫的行踪，他闭上嘴巴点头：“哦，行吧，那就到时候再看。”
如果师父他们能赶在暑假到来前返回仙舟的话旅行计划还有达成的可能，如果他们回不来，别说离朱不会离开罗浮，他自己也不会。
进入教室坐下，离小朱今天听课的状态也很奇怪。平日里她不是趴着就是靠着，样子好看但不该出现在课堂。但是这一上午昏头昏脑的课程下来她居然认认真真做了笔记，坐姿也非常板正，就跟丹枫听龙师说话时差不多。
非常的规矩，非常的守礼。
“你怎么了？困不困？要我帮你卷个小枕头睡会儿不？”
她这会儿一反常态，说不定马上就翻脸掀桌。
能哄则哄能劝则劝，实在不行就赶紧抱头跑。
“我能怎么样？我很好，我只是发现原来在学宫里蹲着算是休闲。”离小朱身后的怨气都快变成实质了，景小元斟酌着点头：“那不然呢？”
不管地衡司还是神策府，哪里都没有学宫轻松呐！
离朱：“……”
某人过于轻松的语气引发她强烈不适。
哇！恶龙要咬人啦！
景骁卫炸毛想跑，邻座伸过来一只脚好巧不巧踩在他脚掌上——对方没有用力，但意思足够明显。
敢跑就真的使劲踩下去了！
白发少年趴在课桌上发出细弱的嘤嘤声，就跟猫崽抱头呼痛似的，哼了一会儿侧头借着课本遮挡朝离朱挤眉弄眼。
快点松开！等会儿叫讲师发现了一块出去罚站！
“呵，”离小朱冷笑，都说了这么半天小话，讲师怎么可能没发现，拿这种小事可糊弄不住她。
景元斜过去往讲台上看了一眼，刚好和盯着这边的讲师对上视线。
学宫讲师：“……”
景骁卫：“……”
那颗毛发旺盛的白脑袋一点一点缩回书本后面，每根头发丝儿都透出股心虚。彻底借用书本挡住自己前这家伙委委屈屈看了眼同桌，离朱一点情面也不留的狠踩了他一脚。
为了坑她一块下水这家伙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了属于是。本来没她什么事儿，叫他看上这一眼，讲师眼里事情立刻变了味儿。
要出去罚站你自己去！
讲师：“……”
第125章
想想上次叫了持明学生家长的后果，讲师一怒之下怒了一下，转开视线继续讲。
只要动静不大不影响其他孩子上课……就随他们去吧。
别别扭扭上了一上午课，铃声刚响离小朱扔开书本直奔食堂。也就是持明没有魔阴身，不然这会儿她怕是已经满地乱爬了。
学宫食堂考虑到来就读的孩子什么族裔都有，特意准备了多种菜色。小家伙端着盘子从头走到尾，只在最后勉勉强强添了一筷头的绿叶叶。
“离朱你在这里呀！”风浣和雪浦总是走在一起，收养他们的龙师相熟，这两个孩子也熟，显而易见的将来注定会结为同盟。
离小朱端着盘子等了他们两个几步，三人一块走到景元占好的位置旁坐下。平日里风浣对于外族人也就是冰冷，今日忽然侧过身连正对都不愿正对面前的天人族少年。
手里的筷子停顿片刻，离小朱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提起筷子凶狠扒饭。景元的态度和她一样，并没有因为风浣的回避就露出屈辱愤怒的表情。
之前风浣对他不说热络吧，至少也算客气，突然之间态度剧变，这其中必有蹊跷。
入夏之后先前一批在神策府接受训练的持明孩童都已经成功“毕业”，如今跟着潜鹿教官嘿呦嘿呦跑步跳格子的都是新生幼崽。也就是说风浣与雪浦纯纯受了身边成年人的影响才如此，问题的关键还是在那些持明的龙师身上。
短短一两个月而已。
这里面固然有持明一族本就齐心的缘故，另一个层面上也能看出龙尊如今对全族的掌控并没有他自以为的那样深。
“你还是不回鳞渊境住吗？自己一个人住在外面，会不会遇到危险啊？”
风浣面对离朱时完完全全就是个温柔的大姐姐，她担忧的看着同年最瘦弱的孩子，生怕她出什么意外。雪浦放下筷子也一并看过来：“你的监护人好像是丹鼎司医士？那你肯定已经知道阿福的事了吧。”
“阿福？”离朱反应了一下，点头，“嗯，记得，前些日子还见过她，怎么了？”
他们说的阿福正是从荒星上救回来的花瓶姑娘，幼年时期被捉走贩卖掉的罗浮持明。
“怎么了？呵呵。”风浣剜了眼对面埋头苦吃的景元，纯纯的迁怒：“十王司的判决书昨日送到族内，已经一夜过去尊上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咱们的族人被外人处死吗！”
离朱确认她早上没有在丹枫的桌子上看到任何十王司的文件，像这种处以极刑的大事必要通知到位，如果不是丹枫把文件随身带走，那么事情的真相就只有一个——有人把这东西藏起来了，目的就是为了不让龙尊看到。
离朱：“……”
丹枫肯定不会吃饱了撑着带着族人的死刑通知书出门。且不说那个拐孩子的持明女人该不该死，问题在于到底是谁刚好卡在丹枫不在罗浮的时候搞事。
龙尊既然是秘密离开罗浮，知道的人就不会很多。离朱回忆了一下前天发生的事，她和应星离开时室内除了腾骁将军就只有景元、镜流、白珩、丹枫这几个人在。其中三人结伴出行，景元就在面前，总不可能是腾骁将军身边又双叒叕漏了消息吧！
应该不是，军中演武外加金人巷爆炸案之后将军身边的人换了好几茬，云骑军中也反复又筛查了好几遍，不排除新兵营里或许还有些许埋进来的暗装，但将军身边肯定是已经清理干净了。
不管究竟是巧合的意外还是真有人在这里捣鬼，首先饮月君必须对此事做出积极正面的回应。龙尊可以和龙师意见相左，但不能毫无表示。
毫无表示意味着他放弃了自己的族人，放弃族人的尊长也注定会被族人放弃。像持明这种聚族而居的族裔，被放弃的族长会是何种下场不言而喻。
唉……干不完的活儿接踵而来，嘴里的肉都不香了。
味同嚼蜡一般咽下嘴里的东西，离小朱浑身的丧气越发浓郁：“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三个持明不约而同的叹气，吃过午饭洗手漱口准备上下午的课。
“我先走了，今天请假不上班。”目送风浣和雪浦离开，离朱黑着脸道：“丹枫这事儿我得给他平了，不然族内要出大乱子。”
说完不等景元回应她就跑回教室拎起书袋走人，少年愣了一下，急忙赶上去：“要我帮忙吗？”
“你跟将军通个气儿就行了，别的你做不了，这是持明族内之事。”
离朱把书袋塞给他，挎着讨债脸跳上星槎直奔十王司。
事关族人生死，持明总要派人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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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到了十王司设在罗浮的公廨，大摇大摆径直朝提灯守门的冥差走去。
有传言道十王司里多半都是还阳的死人，借用偃偶之身行动，究竟怎么个还阳法没人知道，大家下意识主动与这个部门保持距离。
“饮月君派我来面见判官，与幽囚狱那两个持明重犯有关。”
冥差手中青灯幽光大作，明晃晃照在离朱头上，验明正身后它才行礼道：“还请尊驾稍等。”
果然，这光只查人是不是本人，说的话是真是假它根本查不出来。
化作男童模样的冥差很快去而复返，回来时身后领着个手中握笔的年长女子。
“持明离朱，奉饮月君之命前来面见判官。幽囚狱污秽，我族尊长不便踏足，还请见谅。”
离小朱见到接引判官前来，略略点头全礼。后者侧身避开，低头又还了半礼，这是真把她当做龙尊使者了。
幸亏持明生长缓慢，偶尔也有人一辈子都是孩童模样，离小朱这才成功狐假虎威获得接引判官的信任。
“请随我来，”年长女人推开两步侧身引路，走进公廨后忽然来了一句：“尊驾来得迟了些，可是对十王判罚另有疑意？”
这已是第三重分辨，十王司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
“呵，若我能来早，来的肯定不只我一人。还是说判官觉得一个龙师分量还不够，想多来几个就地开议会？”
要是论起阴阳怪气，离小朱也算是无师自通了。她越是抬下巴看人越是有恃无恐喜怒无常，判官越不会怀疑——龙师们暗里已经闹了好几场了，就这还是有饮月君镇压的结果。现在随随便便一个小丫头跑来张嘴说一切顺利，谁会相信！
她必须极不耐烦，心底压着火气的样子，说话时不时刺人几句，才是龙尊近侍此刻应该有的状态。
离朱不能说十王司的审判有错，因为人贩子该死天经地义，再有丹枫极力促成持明与外族交流来往，全族逐渐从族内自治过渡到遵守仙舟现行法律就是底线。
她必须合法合规的把事情解决掉。
不能让人知道饮月君私自出了罗浮，不能滥用私刑，更不能拉出宗族审判的架势。
接引判官抿嘴一笑，对方没有正面给出回答，滑不留手老练得就像是天天没事儿净琢磨怎么给龙尊添堵。
龙师议会动辄上百个龙师参与，别说外族人，本族人自己也不一定能认全。看来面前这矮墩墩的持明确实是饮月君近来比较信重的红人儿。
公廨中心是尊通体乌黑的大殿，十王司代表罗浮仙舟“死亡”的那一面，亦是人类最后的尊严与体面，因此极少出现于人前。判官们进进出出，依照所掌的职责各行其事。
接引判官将客人送到大殿门外便自行退下，漆黑的门内传出沙哑阴沉的声音：“人口劫掠案情节严重后果严重，波及的受害者甚广，已交由十王判决。饮月君可有对判罚的其他意见？”
一路上交谈的内容居然早已被人听了去，估计十王司内根本没有暗探未曾覆盖到的地方。打从与冥差对话时起，访客就处于严密监控之下了。
“没有，持明龙尊向来敬重十王司，对所有公正的判罚都愿意接受。”
单薄瘦小的少女挺直脊背，嘴角露出比反派还反派的冷笑：“只不过我们龙师，对行刑的方式略有些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门内的声音卡了一下，就好像没想到居然有人事到临头又整这么一出。
“龙师有何建议？”它倒要看看持明们到底想干嘛。
离小朱反手从命途中取出长刀龙牙，甩开刀鞘细细摸过刀刃。
“你看我这把刀如何？”
暗淡褪色的大殿前，刀刃上的淡金色显得有些发白。
“这……自然是把好刀。”门内的声音上扬，听在耳中又尖又利十足难受。
离朱一脚踏飞刀鞘令其竖直，随手丢出龙牙。刀身在空中旋转后垂直落下，严丝合缝无比顺滑的插入刀鞘。
“龙师们的意思就是，死刑可以，地点在十王司也可以，行刑的人必须由持明自己来，这是底线。”
以她的刀术，受刑者还能享受把人道主义关怀——一刀就够了，绝不会受二茬罪。
十王司大殿安静了近半个系统时，那道沙哑的声音重新出现：“可。”
殿中重新飘出一份卷轴。
“时间地点已定，烦请龙师离朱届时不要误了时辰。若有事耽误……也请不要责怪十王司另行安排人手行刑。”
离朱从头到尾没说一个与“文书丢失”有关的字，成功拿到十王司派发的新文书。被藏起来的那份肯定不会有龙尊印鉴，所以从她拿到新文书时起，旧的不用管也会自动失效。
第126章
丹枫与龙师们在这件事上的分歧并不是人贩子该不该死。诱拐孩童的持明夫妇并没有把手避开同族的孩子，只这一点，持明族内就已经判了他们死刑，所以离朱根本不与十王司判官纠缠死不死的问题。
龙师们纠缠不放的点在于“持明死在天人族刀下”这件事，他们在意“内”“外”之别，重视这桩死刑案所代表的意义。
今日一个持明犯案被明正典刑，明日是不是跟着就会有意外？如果判错了呢？十王司又不是没发生过判罚失误的先例，其他族裔赔钱了事，持明一条命……是赔钱就能算清楚的吗？
再有一点令龙师们难以接受的地方正是丹枫极力要促成的事——权力的转移。
从前持明的生死由族内说了算，说白了就是龙师说了算，仗着波月古海转生的机制对外包庇对内也时常有失公允。如今这行刑的权力移交给十王司，龙师们失去了辖制族人的终极手段，能愿意就活见鬼了。
当初曼兑同意移交犯人是他本人不喜用这种手段，另外还有“大长老”这个诱饵在前面吊着，所以才会被顺利说服。
现在真正到了权力被剥离给全仙舟人看的时候，他虽然明面上不好自打嘴巴，行动上却还是默许的。
持明戒律看似森严实则处处是可钻的漏洞，持明龙师议会也一样。
像曼兑这种“同僚们的台拆不拆不要紧，我的好处必须先拿到”的情况在议会中不能说比比皆是吧，各位龙师至少也各怀肚肠。他是有能力的，人品也不坏，横向比较起来居然还真是个最适合“大长老”位置的家伙。
离小朱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她带着新文书搭星槎直接杀回鳞渊境，半路上不忘给应星发消息让他自己回丹鼎司。
下星槎之前龙尊印章在文书上留下痕迹，小家伙看看饮月君的章子直撇嘴。
明儿就让应星用萝卜再刻一个留着专门造假用。
护珠人们头一个看到下星槎的小姑娘，纷纷抬手和她打招呼，离小朱皮笑肉不笑的咧嘴糊弄了一下，转头就阴沉着脸跟被人欠了八亿巡镝似的走到龙尊位于鳞渊境的居所——丹枫成年后就没住过。
金碧辉煌层峦叠嶂的宫殿矗立在波月古海之畔，龙尊不在的时候它就象征着龙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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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饮月君在不在鳞渊境，这里都是召开龙师议会的地方。附近的持明幼崽在宫殿外跑来跑去玩耍，也有大一点的孩子在这里教授小孩子术法。
风浣和雪浦也在。
离朱这个和其他幼崽都不大一样的一类垮着脸突然从外面回来，他们不会注意不到。尤其她笔直朝宫殿正门的龙形浮雕一脚踩下去，风浣手里给准备分给小孩子的糖果哗啦啦撒了一地。
那是只有龙尊才能走的路，其他龙师要入宫殿参与议会都只能走两边的台阶。持明幼崽顽皮归顽皮，真要是做了不该做的事，一通“小炒肉”也是免不了的。
“离……”
不等风浣出声提醒，青衫少女径直踩过龙形浮雕看似不慌不忙实则速度奇快的来到宫殿五彩的斗拱之下，单手握拳狠狠砸向悬在门关处的响锣。
“铛——铛——铛————”
苍凉幽远的声音从此地飞向鳞渊境各处，波月古海中的水也跟着朝岸边涨高。
各处龙师闻声无不惊异，现今这一代饮月君从不曾如此正式召集众人，突然之间毫无征兆的来这一下子……
这是怎么了？要跟仙舟联盟翻脸了吗？
一时间鳞渊境风起云涌，就连神策府也为之侧目。
“你说啥？是小梨子整的？这……”腾骁将军万万没想到自己前脚在丹枫面前夸下海口说是能替他照顾孩子，后脚这孩子就抛出一套他接不住的锅。
不是，孩儿啊，咱整活儿前能先打个招呼不能？
“离朱午饭时发现持明族内出了问题，下午就回去处理了。丹枫哥现在就算得到消息也赶不回来，我问过她可需要帮忙，她说此乃持明内务。”
腾骁：“……”
还真是，持明内务！
鳞渊境。
龙尊府邸宫门大敞，瘦瘦小小的小丫头立在丹陛之下，手中抱着两份卷轴。龙尊印信的绸袋贴身藏匿，好整以暇等待匆匆忙忙赶来此地的龙师。
最先赶到的是龙尊护卫以及目前就在鳞渊境内的龙师们，藻兼看清楚那道身影当头就是眼前一黑。
崽啊，咱闯个小点的祸成不？
矮墩墩的小家伙站在本该是龙尊站着的地方，这可不是吃一顿竹笋炒肉就能解决的问题。
“饮月君”召集龙师开启议会，这阵仗罗浮仙舟上已经几百年没见过了。响锣余韵消散，鳞渊境洞天关闭，来晚被关在外面的龙师视同不奉龙尊之令，当场褫夺龙师之名。
藻兼硬着头皮站在离小朱身后做护卫状，趁乱向同僚传消息——是，这孩子当然不是饮月君，但她由饮月君亲自教养，某种意义上确实有为龙尊代言的合法性与正统性，卡个BUG也不是不行。
龙尊护卫是龙尊身边最忠诚最顽强的最后一道防线，对饮月君的仰望绝不更改。持明就是脑子轴，想到一件事往往就非得做到不可，这也使得护卫们在得到藻兼传信后按下燥意没直接把离小朱拎起来揍一顿。
四舍五入一下，勉强爱屋及乌。
丹陛下的小广场上人影攒动，龙师们哪怕为了头上的名号也不会故意拖延，几乎瞬息之间人就到齐了。
洞天封闭的淡青色光芒冲天而起，从现起在到“龙尊”下令，整个鳞渊境完全与外界隔绝。
“……”曼兑带着涛然到得最早，他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事情正在朝失控的方向滑落。看着离小朱所站的位置，他按下弟子不做反应，只等其他人忍不住发难。
巫凡坐镇丹鼎司来得比较晚，几乎赶在洞天封闭前才勉强进到。惊讶过后，他的脸上出现了玩味的表情。
其他龙师有的不时看向曼兑，有的低声交头接耳，也有的低着头沉思。
如果说这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哈，开什么玩笑？持明幼崽胆大包天也不会在这种事上印证，那孩子闭目养神不慌不忙，必然有所依仗。
当然了，龙师里也不是没有性子莽撞的人，站定下来就朝离朱怒斥：“你是谁家养的孩子？叫你监护人来，裹什么乱！”
一个人出声，其他人纷纷跟上：“快点下来，那是你能上去的地方吗？”
“家长呢？谁知道她家长在哪儿？”
嘈杂之中龙师巫凡清清嗓子揶揄众人：“不会吧不会吧！你们居然不知道吗？”
广场修建之初就考虑到了它日后的用处，回音交错在一起，明明只是小声嘲讽，真正听在耳朵里却跟炸雷似的——
——“你们不知道离朱这孩子正是尊上领养的吗？”
叫嚷着要让这熊孩子监护人好看的龙师们飞速闭嘴。
那什么，不愧是尊上养的，就是精神哈！
沉默蔓延之处，不少人眼神闪烁。
大家不一定清楚离朱现在长什么样，但一定都知道这个名字，在军中演武中与外族结队夺得团体第一的那个孩子。
原来是饮月君收养的孩子吗？怪不得……
这个时候曼兑才向前迈出一步站在龙师大长老的位置上。
“离朱，你在这里做什么，尊上人呢？”
巫凡眉头一皱，察觉到事情不大对劲——今天一整日他就没在丹鼎司见到过丹枫。
离小朱气定神闲的抱着两枚卷轴，掀起眼皮往下看了一眼，微微扯动嘴角。
标准得不能更标准的冷笑。
她太镇定了，不应该是这个年纪配得上的冷静。
台下的嘈杂越来越收敛，广场上慢慢安静下来。
龙师们的视线逐渐落在她怀里的卷轴上，最后一丝杂音也消失了。
宫殿外持明族人也跟着站过来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大小小携家带口就差拖个板凳再抓把瓜子。
“饮月君这会儿不想搭理你们。”眼看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离小朱张嘴就放了个大雷，“能把本族尊长气得肝疼，我敬你们全都是好汉。”
她把从十王司顺来的案情报告扔给曼兑，抬起下巴挑衅：“敢不敢念给所有人听？”
曼兑低头看了眼卷轴，立刻合上：“此事不是已经交给十王司公断？”
“哦。”小丫头哼了一声，尖酸刻薄里就差一个小人得志，“十王司不是持明的地盘吧！”
站在高台上，下面人的表情动作无一不看得清楚明白——黑压压的龙师脑袋里有个角落乱了一瞬。
她先声夺人一掌拍在身前的栏杆上：“十王司一日内发了多少传信文件你们知道吗！龙尊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尽了！”
大早上看了一个半系统时废纸的怨念翻涌出来，几乎在她身后具现化，小丫头把栏杆拍得啪啪作响：“每一个跑去十王司游说的龙师，你们以为尊上不知道？”
“饮月君给你们留脸，你们能不能给持明一族留点脸？念！让全族都知道你们想保的是个什么缺德玩意儿！”
这句呵斥照直冲着涛然去，接连几个月被人反复反锁在卧室的暗黑记忆浮上心头，青年忍不住抖了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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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动还好，一动，后面的持明们看得一清二楚。
十王司下发死刑通知书这事儿暗地里不少人都有所耳闻，酝酿了一天一夜后正是火山爆发的前夕。离小朱一指头公开戳破此事，想要得知真相的滔滔民意无论如何也压不住。
——饮月君没来，不想搭理龙师，这就是态度！
第127章
关于人口劫掠案，离小朱赌那群藏匿死刑通知书又把消息删删减减偷偷放出去的人根本不敢将案情公之于众。恰好地衡司还没做好关于这个案子的防拐视频，两边打了个时间差，留在鳞渊境内的传统持明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就给了人操作空间。
明面上看一队持明夫妇卷入人口案子被十王司判了死刑，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清楚。这点似是而非很快被大家忽略，持明们关注的重点在于仙舟要杀持明，龙尊缄默不语。
也就是风浣和雪浦不满的根源。
不管怎么样不能怂啊饮月君！今日仙舟要杀持明嫌犯，明日是不是就敢杀无辜的持明？
现在离朱逼涛然公布案情报告，就是要让所有持明都知道那两个人贩子死的不亏。
要分散龙师手里的权力，单凭龙尊独自与议会那么多人角力是不行的，也不能用斩草除根那样的必杀技……毕竟龙师也是持明族人。所以最好的法子不仅是与神策府合作，而且要把所有持明全拉进来。
人人都发钱等于不发钱，人人手里都有权力……龙师想拒绝也得看看族人们愿意不愿意。
丹枫未必想不到这一点，只不过龙尊万世系于一身，根子上的想法没那么容易改变。在饮月君的印象里族人们是要放在身后庇护的，他已经意识到作用在背后的力量不容抗衡，只不过一时还没磨过弯儿。
龙师推着龙尊，那么是谁在推龙师呢？
正是广场以外大声要求涛然诵读案情报告的持明族人。
她赌对了。
这事儿如果放在曼兑身上，说不定他能撑得住。但是离朱单单点了他身边的涛然，还是个年轻人的他面对无边无际的族人的质问，心理上情理上都没有那么强的韧性，被问了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仓皇不安看向师父。
曼兑：“……”
当初就该不择手段把这孩子拢在手里好生养熟，如今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离朱站在台上俯视着他，眼神平静无波。
刚才的愤怒只是做戏，为了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调到与“死刑通知书”密切相关的案情报告上。毕竟丹枫这会儿是真的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与其费尽力气绞尽脑汁说服持明们相信饮月君还在罗浮，不如釜底抽薪让他们根本无暇顾及这件事。
广场外的持明族人不停催促，狂风暴雨之下涛然难以支撑，曼兑叹了口气将卷轴递给他：“念吧。”
事已至此，不能再继续捂着这件事，否则被口诛笔伐身败名裂的就会是他了。
沙场之上无父子，离朱这一手釜底抽薪用得好啊，用得好！比起这孩子，涛然在他身边已经一百多年了，仍然稚嫩的可爱。
涛然感激的看了师父一眼，抖着手展开卷轴转身面相广场上的龙师，以及广场外的族人。
“……掳掠人口过千，各族皆有，伤生害命罄竹难书，有受害者名录如下……另有十王司接引遗骸……”
长长的名单一时半刻念也念不完，其中被拐卖的人有不少是被盒装回来的——里面只有件衣服。这其中也包括了持明。
他们死在异乡，无法回归波月古海，再也没有轮回与未来。
但凡还有良知与底线的人，得知这般骇人听闻的事件第一反应都是揪着心肝先去看自己的孩子是否还在视线范围内，紧接着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死有余辜！”
不知哪里冒出这样的声音，紧接着变成一片声浪源源不绝。
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凡是去十王司游说过的龙师无不瑟瑟发抖。这孩子明显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性子，饮月君交代她什么，她就敢干什么。万一尊上把他们的名字透露出来，愤怒的族人怕是会让他们活不过今晚！
这会儿谁还顾得上纠结龙尊为何不出面啊，他不出面还好些，双方都能留下最后的体面。
离小朱把矛盾转移到族人与龙师之间，安然看了会儿热闹，握拳又往响锣上敲了一下。
“铛——”
巨响压住了怒涛，她拿出第二份卷轴，龙师们的视线跟着凝聚。
“十王司，昨日发来死刑通知书。饮月君一夜辗转难眠。”
丹枫昨晚上过得怎么样离小朱压根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她发挥。
“同处死刑的还有异星文明公民数人，十王司拟定公开行刑以儆效尤。”
刚才还愤怒不已的持明们瞬间哑了声音。
公开行刑……实在是丢脸，但也无话可说。
受刑的又不止这两个持明，同案达到量刑标准的人十好几个，有天人族有狐人族有异星人，持明在其中并不是最特殊的。
相反倒是在受害者里，譬如猫亚种人，那是快要灭绝的濒危物种，罗浮持明好歹还有几个亿呢！
对于族群消亡异常敏感的持明们一下子就受不了了，“感同身受”这个词不是说说，只有真切存在灭族风险的族群才能理解那种惶恐。
既痛恨那两个持明犯人丧尽天良，又出于同宗同族而为他们即将死得毫无颜面感到痛苦。
没错，没人觉得他们不该死，只是死得丢脸让大家觉得跟着一块抬不起头。
离朱注意到龙师的队伍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异动，展开手中卷轴向在场所有人展示。
“尊上，也是个持明，”她说了这半句后就停下来，龙尊印鉴熠熠生辉，发出响动的那一小片龙师人人面如死灰。
一份文件有龙尊盖章，一份比脸都干净，谁站出去谁就是个被集火的活靶子。
准备好的招数彻底用不上，处心积虑冒这么大风险藏匿文书，原来全都被尊上看在眼里吗？他们与金人巷中杂耍逗乐的小丑有何区别！
离小朱慢吞吞把卷轴卷回去，冷笑：“昨日十王司先是发来死刑通知书，紧接着又是数道传信质问饮月君是否要包庇重犯，脸都被你们这些不知道好歹的玩意儿给丢到几光年以外了！”
虽然念在同族一场的份儿上大家难免有点物伤其类，可真要付诸行动去替这样的恶人说情……正常人干不住这种不要脸的事儿。
哪怕持明无父无母也有家人或者在意的人，尤其不少族人到了年龄就会去庭院收养个孩子相依为命，想想自己好不容易从一点点养到大的孩子被拐出去万般磋磨，生吃了人贩子的心都有。
在这种矛盾与纠结之中，离小朱抖抖手中卷轴。
“即便如此，尊上还是包羞忍耻与十王判官反复协商，争取到至少由持明动手结果那两个持明。”
她还是将卷轴交给曼兑，毕竟他才是这一代的龙师之首，大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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