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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世界有多大(一) “你说世界很大,到……
成明昭, 原名田娜。
她的母亲叫成早秋,父亲叫田华,一个小学肄业, 一个小学都没读完,俩人都出生在南方临海的一个小村庄里,与其说是临海,不是说那本来就是一个小岛, 坐船要半小时才能到内陆。
俩人从认识到结婚不到一个月,婚后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田娜。
田娜刚满三岁那年, 生父田华得病死了。那年成早秋22岁。在父母的介绍下, 她又带着女儿田娜嫁给了同村一个叫赵军的男人,田娜改名为赵娜。
等赵娜长到7岁, 赵军因为喝醉酒摔河里淹死了, 成早秋又带着女儿回到了娘家,那一年, 赵娜变成了成娜。
她们所在的市是省里的贫困市, 所在的县又是市里的贫困县, 所在的镇又是县里的贫困镇, 所在的村又是镇里的贫困村。
村里只有一所小学, 成娜所在的班有十个学生, 在支教老师还没来之前, 只有一个中专毕业教书法的老头给他们上课, 老头告诉他们, 他们坐在全国最穷的土地上,他们是这个世界最穷的人。
穷和富在这群孩子的脑海里没有具体的概念,硬要说, 所谓有钱,可能就是每顿能吃肉,所谓没钱,可能就是每顿吃不起肉。在他们看来,食物,是衡量一个人财富多少唯一的标准。
这么说,他们这个小岛村,也分阶级,有些人就能吃的上肉,有些人穷的只能吃一个月小黄鱼。对于靠海生活的人来说,如果连鱼都吃不起,那就是真正的贫穷了。
没过多久,学校多出一位从内陆大城市飘洋过海来的老师,她叫高珂。在高珂没来之前,一直是那个教书法的老头给他们上课。他并不是教书法的,只因为他毛笔字写得好,逢年过节都给村里的人写对联,才自封的书法老师。
书法老头除了书法,不会教别的。上数学课时,他教大家数外面的树,窗外就两棵树,数完就等于完成了这节课的任务;上语文课时,他带着浓厚的方言,教大家不入流的民间打油诗,大家学会了,这节课也就结束了。
高珂老师来了以后,一切变得不同了。她教大家背九九乘法口诀,教大家24个韵母和23个声母,教大家念鱼的英文fish,海的英文se。
有人问她为什么要学外国人的语言,他们连普通话都没搞定,为什么要去研究外国人说什么?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一个女孩,高珂认得她,她叫成娜,每次课堂测试,她都是第一名。
高珂笑着回答她:“因为这个世界很大,很大很大,语言就像”她想了想,“就像你们坐着的小船,可以带你们去更广阔的地方,老师也是坐着船来的呀。”
成娜盯着她,似乎并不认可这番话,这个孩子的眼神很倔,好像藏着很多仇恨那样的倔。她才七岁,和她一样大的孩子只会托着下巴看窗外飞来飞去的小鸟。
村里愿意送孩子来读书的家庭并不多,因此教室里大家的年龄参差不齐,有十岁的,九岁的,十三岁的,八岁的,她只有七岁,这群孩子里年龄最小的,和她一样大的孩子有三个,她是其中一个。
“你说世界很大,到底有多大?”
高珂很高兴她能提出这个问题,她借此来到讲台前,问台下的十名学生:“大家知道地球上一共有多少个国家吗?”
大家摇头晃脑,要么呆滞地盯着自己的课桌。
别说答案,大部分孩子甚至不知道“国家”是什么意思。
有一个小女孩弱弱地举起了手。
“有有233个国家”
高珂很惊喜,“奉春,你答对了。”
成娜迅速回头看她一眼,又迅速恢复原来的姿态,脸色不太好。冯奉春赶紧把手藏进抽屉里,她和成娜同龄,但是课堂检测的成绩总是倒数第一。
她又弱弱地解释:“老师,我是看到了你办公室里的书,那上面画着一个很大的地球,是上面写的”
"奉春,你的记忆力很好,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那些厉害的人,记忆力都很好。"
“那可不一定。”成娜扯扯嘴角,小声地反驳。
高珂看向她,“娜娜,你将来也一定会成为很有出息的人。”
成娜抬眼看她,没说话。
高珂继续对大家说:“世界上有几百个国家,我们占很小很小的部分,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坐在这里,才需要学习。”
下课,成娜走到冯奉春面前,拦住了她的路:“你从哪儿看到的。”
“什么”冯奉春不敢看她,成娜身上有股可怕的气焰,就像她妈妈生起气来一样,她下意识感到害怕。
“你说的那本书,你知道的那些知识。”
“就”冯奉春结结巴巴地解释,“就是办公室里呀,高老师的桌上,我就是进去玩看到的。”
“你走在前面,带我去看。”她侧过身让道。
“可是可是我想上厕所。”
后面突然窜出一个男生,猛地把冯奉春一推,她本来就很瘦弱,这么一推,直接摔在了凳子上。
“蠢猪冯奉春。”
几个男生在她面前做鬼脸,领头的那个男孩和她们一般大,叫陈治非。陈治非小时候得过非典,被不知道哪来的邪方救回了一条命,所以爹妈给他改名叫治非,原来是叫狗蛋。
冯奉春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一个劲揉自己的后背,想哭不敢哭,想怒不敢言,表情忽而委屈忽而又愤怒,变化之多之快。
以陈治非为首的男生们还在叫唤,“连红色和绿色都分不清,噫噫噫,真笨,蠢猪冯奉春。”
成娜站在旁边看,看她慢慢站起来,慢吞吞挪到自己面前,小声说:“我带你去。”
俩人一前一后走在去往办公室的路上,本来应该冯奉春带头,但她刚才被推了一下,膝盖磕到了地上,头也摔着了,因此走在了成娜的身后。
成娜回头问她:“你怕那些人。”
冯奉春看她一眼,“没有啊,好女不跟男斗。”
成娜轻哼一声:“怂包。”
冯奉春有点不服气,又不敢直接忤逆她,于是忍着痛快步跟上她,“你不怂,那你怎么你怎么刚才就站在旁边看。”
“你想我帮你,”成娜回头看她,“为什么?他们打的是你,又不是我。”
冯奉春找不到话来反驳,只能闭嘴。她对这个成娜的了解只有一点点,她知道成娜是班里的第一名,知道成娜的妈妈嫁过两个男人,两个男人都死了,村里人说她老妈克夫,嫁那么多男人不嫌害臊。
除此之外,成娜究竟是什么人,她也不太了解。只知道她看上去很不好惹,每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成娜和冯奉春来到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实际上就是一个教室,拼了几张桌子而已。
高珂正好坐在位置上,除了她,还有个男老师,叫霍志军,听说也是在这个小岛上长大的,大学毕业后就回来教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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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的是语文。
俩人一前一后地走到高珂面前,高珂放下红笔,笑眯眯地回头看着她俩:"怎么了?"
成娜掐了下冯奉春。
冯奉春痛地叫起来,幽怨地看了一眼成娜,然后对高珂说:"老师,我上课说的那本书,可以借给我们看看吗。"
“你说的是这本吗。”
高科从抽屉里拿出一本黄皮、封面画着一只大大长颈鹿的书给她们,书封上印着《地理学与生活》。
“好像是吧”冯奉春也记不太清楚了,但还是接过了书。
高珂伸出手,分别摸她们的头,“送给你们了,拿回去好好看吧。”
俩人拿着书很快走出办公室,找了棵树坐下。
成娜问她:“你确定是这本?”
“我也不记得了,那会儿它是翻开的。”
“那你快翻,翻到你看到的那一页。”
冯奉春抬头看她一眼,嘟嘟囔囔:“你怎么不翻,就知道使唤我”
成娜把书拿过来,“那我自己翻。”
书的其中一页夹着东西,一打开就滑落到了地上。冯奉春捡起来打开,惊喜地告诉她:"就是这个!"
这是一张世界地图。
她们把地图铺在地上,上面有五颜六色的板块,密密麻麻的小字。
“原来这就是国家。”冯奉春小声感叹。
“错了,这是世界。”成娜说。
“世界?”冯奉春再一次去打量,“那也太太太太大了吧,好多字我都不认识。”
“你要是都认识,这个世界就完了。”
冯奉春回头看她一眼,“你厉害,你厉害,不要老是说我好不好。”
俩人一起观察这张地图。
冯奉春突发奇想地问:“哎,成娜,你想去哪些国家?”
她从口袋里掏出平常游戏玩的粉笔,圈出了好几个国家,“我最喜欢这几个。”
“为什么?”成娜问她。
“因为名字好听啊,你看,比如这个‘美国’,听上去就很美的样子,里面的人,应该都很美,所以叫美国。还有这个‘阿富汗’,里面的人是不是经常流汗呢?所以才叫‘啊!富汗’我知道‘富’是很多的意思,就是说他们很多汗。”
“我不知道。”成娜摇摇头。
“原来还有你不知道的呢。”冯奉春笑,看见她的脸色又马上把嘴巴抿了起来。
俩人趴在树下,分着那支粉笔,一人画一个想去的地方,不一会儿,世界地图就被她们画花了。
“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去成,”冯奉春叹了一口气,“我连岛都没出过呢。高老师说我们这个地方很小很小,和世界相比,小的就像蚂蚁。”
上课铃声响了,她们收起世界地图回教室,刚才那几个挑事的男生趁着这个时间出来上厕所,几个人正好撞在一起。
那些男生把成娜和冯奉春重重一推,“眼瞎了啊?”
冯奉春垂着头想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溜进去,余光瞥见成娜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没有给那群人让步的样子,她赶紧拉拉成娜,“你干嘛呀走啦。”
陈治非见她不让,直勾勾盯着自己,上前一步与她对视。
“看你”
话还没说完,成娜猛地揪住他的头发,往一旁的门角上撞。
第52章 世界有多大(二) “我也是你的跟班。……
第一下的时候, 陈治非感觉有什么暖暖的东西从额头上流了下来,脑袋嗡嗡的,没感受到疼, 垂眼一看,血像汗似的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男生们吓得往后退,冯奉春也惊呆了,大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陈治非瞧见红, 不等她拽着自己的脑袋砸第二下,就像烂泥似的瘫软了。
当天傍晚,陈治非的妈妈牵着陈治非上门讨说法, 说是讨说法, 实际上是来修理人。她一脚踹开成早秋家的大门,撕心裂肺地往里嚎:“都给我出来!”
成娜坐在板凳上扒饭, 成早秋往外望一眼, 不懂素未打过交道的陈天爱为什么会找到自己家来,还这么怒火冲天的。
家里俩老人先出来了, 狐疑地看着陈天爱, 问她:"叫那么大声干什么呢?"
“嫌别人嗓门大, 怎么不先问问你们外甥女做了什么!”陈天爱拽着儿子, 陈治非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一脸迷迷瞪瞪, 像个布袋似的被她扯过来又扯过去, 脑袋被纱布裹了一圈又一圈, 活像个阿拉伯人。
成娜借着厨房的窗口看见了, 忍不住勾起嘴角。
闻讯,成早秋也放下碗筷走了出去。陈天爱见了她,宛如见到杀父仇人一般, 声调更高了,她硬拖着儿子到她跟前,“成早秋,看你女儿做的好事!”
成早秋看了眼受伤的陈治非,转身走进厨房,问正在吃饭的成娜:“陈治非的伤是你弄的吗?”
成娜摇了摇头。
成早秋又走到屋外,对陈天爱说:“你搞错了,你儿子的伤不是我女儿搞的。”
“不是她打的是谁打的?那些小孩都看见了,都可以作证,就是你女儿拽着我儿子的脑袋砸墙上的!你还不认!我可以把他们全叫过来问问!我儿子脑袋上被你女儿砸出那么大的口子,你说怎么办?”
陈天爱把陈治非推来推去,“你说,是不是那个成娜把你搞成这样的?”
陈治非一脸呆滞,一句话说不出来。
陈天爱激动着激动着眼泪掉了下来,“我儿子都被你们砸傻了!”
俩老人也站出来说话:“陈天爱,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乱说,我看你是来骗钱的吧?”
陈天爱摇头晃脑地咆哮:“把成娜给我叫出来!”
成早秋倒是很淡定:"回去吧,天爱,不是我女儿做的。如果你非说是我女儿干的,那好,你告诉我,我女儿这么干的理由是什么。"
她说着看了一眼陈治非,“况且,她只有七岁,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我哪知道你女儿是什么理由!你们一家子都是神经病!怪不得你嫁了两个男人!克死了两个男人!你女儿和你一样,克夫命!长大嫁不出去没人要!嫁出去了也要把自家男人克死!”
俩老人拿起扫帚赶她:“出去!滚出去!别在我家乱说!”
陈天爱拽着儿子往后退,边退边呸,“我呸!我还不愿意来呢!我告诉你,再让我发现你女儿欺负我儿子,我非要把你女儿的脑袋也开瓢!”
晚上,成早秋洗完碗筷,听到父母坐在门口感叹:
“哎,我们是造了什么孽呦”
"没有人家的福气,天生没有这个福命。那个小兰,就是赵老二的女儿,以前是早秋的同桌,现在都已经生了两个了,第二胎是个儿子。我们家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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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什么归宿……我们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成早秋快速收好碗筷,准备烧锅水给成娜洗澡,打开锅发现湿汪汪的,她转身去找成娜,到处不见人影,最后走进二人睡的房间,看见成娜已经换好了衣服,头发湿漉漉的。
“你洗完澡了?”
成娜点点头。
“你自己烧的水?”
她套上毛衣,继续点头。
成早秋上去,帮她把毛衣穿好,“以后不要自己烧了,万一被烫到怎么办。”
“我不会让自己被烫到的。”
成早秋想起今天发生的事,“陈治非真的不是你弄的吧?”
成娜摇摇头,“不是我。”
成早秋点头,“嗯,也是了,他平常在学校横行霸道,听说好多小孩都被他欺负过,尤其冯晓勇那个大女儿,被欺负的最惨,也许是走哪摔着了,正好你路过,就赖你一个小女孩身上了。”
第二天,成娜照常去上学,冯奉春守在教室门口,看见她来,担心地跑上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你没事吧,没有挨揍吧?”
“多担心你自己吧。”成娜走回自己的座位。
没多久,陈治非也来了,他的脑袋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非常搞笑。他路过成娜的位置,警惕地看她一眼,原先的愤怒变成了恐惧,虽然仍有不满,但他如今身上带伤,不好与她正面起冲突。
陈治非准备继续前行,忽然被窜出的异物绊倒在地。他回头,发现那是成娜的脚。
周围人纷纷回头,只见成娜上去,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又往桌角上砸。陈治非痛得哇哇大叫,痛得一点劲儿都没有,成娜还死抓着他往桌上撞,他哭天抢地地求助昔日的好哥们:“我要死了!救我啊!”
好哥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没人敢上前。
傍晚,陈天爱再次带着自己负伤的儿子跑到成家,陈治非脑袋上的纱布又厚了一层,他流着口水,迷迷糊糊。
她在成家大呼小叫,然后被赶出去,丢下一句狠话后带着体力不支的儿子走了。
隔了两天陈治非才来学校,走路还有些跌跌撞撞。他特地提前了十分钟,趁着成娜还没来之前坐回自己的位置。
这一天马上就要过去了,他有惊无险地度过。放学,他等成娜走了才开始收拾书包,几个好哥们还在外面等他。
学校的人都散的差不多了,陈治非终于走出教室门。然而没走几步,背后突然被人狠踹一脚,他直挺挺地摔在地上,艰难翻过身后,忽见成娜迎面骑了过来,两只手一把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冯奉春跟在后面,担忧道:“成娜,你别把他给杀了,杀人是要坐牢的。”
陈治非无法言语,脸涨得紫红,双手像鱼一样扑腾。
他的好哥们傻站在原地,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敢惹我,我就敢乘以十倍地还给你,"成娜把他紧紧掐着,“你妈妈来我家一次,我就揍你一次,看看是你妈妈的嗓门更大,还是你的命更大。”
“他、成娜,他拉了!”冯奉春捂着鼻子大叫起来。
陈治非的裆下多出一滩水。
成娜回头对冯奉春说:“他平常这么欺负你,你不生气?”
冯奉春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陈治非,她没入学前就总是被陈治非欺负,上了学后更是天天被他取笑霸凌,她当然生气。
可是,她没成娜那么厉害,她打不过他。
冯奉春和成娜对视上,忽然明白了她眼里的意思。
她慢慢走上去,鼓起巨大的勇气一脚跺在陈治非的脸上。
口子一旦开过,之后的几脚踹起来就相当简单轻易了。冯奉春疯狂踩他脸,“我讨厌你!讨厌你!我让你平常欺负我!欺负我!你去死!去死!”
心里的怒火泻了大半,冯奉春收回脚,发现陈治非的鼻血流了满脸,上面还沾着灰,看上去可怕极了。她却不见退缩,蹲下身努力冷静地对成娜说:“如果他死了,我和你一起坐牢。”
成娜看着她,笑了,最后松了手,陈治非劫后余生地喘了长长的一口气,翻身剧烈咳嗽起来。
她站起身,对旁边几个吓傻的男生说:“谁敢打报告,谁就是下一个。”
这天傍晚,陈天爱没再来。
陈治非在家养了一个月后重返校园,回来后性情大变,在学校一整天一句话也不吭,整个人变得战战兢兢,尤其惧怕成娜。成娜在哪儿他就不敢去哪,一看到她就浑身发抖,严重点还会拉裤兜。
上学路上,远远传来冯奉春的叫声:“成娜!”
成娜停下脚步回头,她像小狗一样一路狂奔来到她面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我们一起去上学吧!”
成娜盯着她嘴角的乌青看,“你被打了?陈治非干的?”
冯奉春摇摇头,挽起她的胳膊,成娜看了她一眼,没挣开,“不是他,是我爸爸。”
俩人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清晨,太阳还没出来,天空雾蒙蒙的。
“你爸爸为什么要打你。”
“嗨,”冯奉春无所谓地说,“哪有大人不打小孩啊,我昨晚没看住我的弟弟,让他把碗给摔了,然后就被打了呗。”
冯奉春有个弟弟,比她小一岁,经常和陈治非他们玩。
“他摔的,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是姐姐啊,”冯奉春说,“我妈说,我要给我弟弟做表率,他犯错,自然是我挨打咯。”
“蠢货。”成娜回头瞪她。
“你别生气啊,”冯奉春顺顺她的背,“是我被打了,又不是你被打了,你气啥。难道,你的爸爸妈妈不打你吗?”
成娜恢复平静,“正是因为被打的不是我,所以才说你蠢。”
俩人又手挽手地走在路上,她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我没有爸爸,我的爸爸全都死了。"
冯奉春回头看她,明明是很悲伤的话题,成娜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伤感,反倒透出点奇怪的自豪来。
“哎,反正大人打小孩,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你没有爸爸,正好少挨一份打。”
“我不会让他打我,”成娜告诉她,“也不会让他打我妈妈,他要是敢,我会让他死的很惨。”
冯奉春扑哧一声笑了,成娜问她:“你笑什么。”
“没有,我觉得你的表情很像电视剧里那些坏人,你演的比他们还好,”冯奉春说,“我没有你那么厉害,陈治非我都不敢打,更别说我爸了,我要是还手,会被杀掉的!”
成娜目视前方,“那是因为你的脑袋不够聪明。”
“我知道我不够聪明,你聪明就好啦。”
冯奉春凑上去和她贴在一起,真诚而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谢谢你啊,成娜。”
“谢我什么。”
“谢谢你帮我教训了陈治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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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娜勾勾嘴角,“我不是帮你,我是在为我自己。那几脚可不是我踹的。”
“好吧,反正还是感谢你,这是我人生中最解气的一次!”冯奉春握紧拳头,又和她挨在一起,“成娜,那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朋友了呀?”
“我不交又笨又弱的朋友。”
“哦,”冯奉春点点头,觉得言之有理,突然想到一个妙招,“那我当你跟班总可以了吧!”
“跟班?”
“对呀,陈治非周围的那群男生,不都是他的跟班么。”
冯奉春抱住她的手臂,笑吟吟地说:“我也是你的跟班。”
第53章 世界有多大(三) “所以,我是不是井……
自从目睹了成娜的“杀戮”行为, 平常相伴陈治非左右的好哥们都不约而同地和他划清了界线,毕竟谁也不想成为第二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屎屁尿横流的人。
于是乎,只有十个人小班默默形成了孤立陈治非的局面。
大家同样没那么喜欢成娜, 只是惧于她的暴力,被迫选择了沉默。早在没入学前,就有成娜打人的传闻。她妈妈是当地有名的寡妇,嫁一个死一个, 由此推断,作为女儿的成娜同样晦气不祥。
对于大家怎么想她这件事,成娜倒是没一点关心的样子, 照样该吃吃该睡睡, 到点来上学,课间和冯奉春在草堆里观察虫子。班里的女孩儿并不多, 包括成娜和冯奉春在内总共有三个, 第三个女孩只上了一个月的学就被父母带了回去。
当时还是书法老头教他们,书法老头劝了两句没劝动, 觉得不好插手别人的家事, 就这么不了了之。后来高珂来了, 她才得知班上还有一个小姑娘, 不知道什么原因不来读书。女孩比成娜奉春都要大, 有12岁了, 才上一年级, 上了一个月就跟着父母回去了。
高珂特地去女孩家谈话了几次, 显然都是以失败告终, 因为那个女孩到最后都没来上学。有次,成娜和奉春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她,她怀里抱着一袋木薯粉, 慢吞吞地往家的方向走。
冯奉春冲她挥挥手:“秦晓燕!”
秦晓燕本来没有打算理会,是她俩走到了自己跟前,才不得不停下来看着俩人。
“你要上哪儿去?”奉春问。
“我回家。”
“哦,”奉春点头,“为什么这几天没来上学,你生病了吗?”
秦晓燕深吸一口气,看向她,“冯奉春,这和你有关系吗?”
冯奉春不懂她的语气为什么这么不友善,说起来秦晓燕在学校也不怎么理人,她猜测是因为秦晓燕年龄比大家大,所以觉得玩不到一块去,每次课间都一个人坐在那儿,不知道想什么。
“我只想问你一下而已,你都不来上学,班里只剩下我和成娜两个女生了。”
秦晓燕没搭话,嘴唇抿得紧紧的,绷成了一条直线。
成娜看着她说:“你家人不让你读书?”
“没有,”她立马否决,“是我自己不想念。”
“为什么啊,”冯奉春听不明白,“我考倒数第一,我都来上学,你为什么不想念呀。”
秦晓燕正视她们,“不想念就是不想念,我觉得读书没用,也一点都不好玩,有读书的时间,我能帮我妈妈干完家里的活。我们这种地方的人,读了也没用,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出息的,这是在浪费时间。”
她说完,抱着那袋木薯粉绕过俩人走了。
隔天,她们到办公室找高珂借书,发现她不在,霍志勇指指外面,对她们说:“小高老师在树下打电话。”
她们又结伴来到之前研究世界地图的那棵树下,高珂坐在树根上,把手机揣进口袋,用手抹眼睛。成娜和奉春走到她面前,见她脸颊上亮晶晶的,是眼泪。
“高老师,你怎么哭了。”冯奉春问。
高珂快速地擦干泪,笑着抬头看两个人,“我没哭。打磕睡呢。怎么啦?”
成娜回答:“我们来找你借书。”
“好啊,”高珂站起来,“以后你们想看什么书,直接从我桌上拿就好了,不用问我,也不用还给我。你们想看什么书就告诉我,老师过段时间要去县城一趟,到时候带点书回来。”
冯奉春笑:“我们也不知道有什么书。”
高珂摸摸她的脑袋,“那我就什么都带一点,总有你们喜欢看的。”
成娜抬头问她:“秦晓燕再也不会来上学了吗。”
高珂蹲下,一只手抚冯奉春的脸,一只手抚成娜的脸,眼底有很浓的哀伤,这是她们从没见过的神色。
“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念下去。有问题,找老师。”
高珂没回答她秦晓燕到底会不会来上学,也没说自己为什么而哭,总之,后来的日子,她们确实没再在学校里见过秦晓燕。
陈治非被全班孤立后,也老实了许多,平常见到成娜都绕着走。俩人上一次对话,是成娜找到他,他是当天的值日生:“我的橡皮掉垃圾篓里了,你去给我捡回来。”
他来到垃圾篓前,拇指大的橡皮,单凭肉眼是找不到的。陈治非预感到不妙,回头看她,果真见成娜怡然自得地站着,嘴角舒展,对自己发号施令:“如果眼睛找不到,就用手去找。”
陈治非咽了口唾沫,不敢说不,硬着头皮去翻垃圾篓,正值感冒季,他摸了一手的痰和鼻涕。最终在底下找到了那枚橡皮。
“好脏,我不要,你给我擦干净。”
陈治非忍辱负重地回答:“我没纸。”
“你不是穿着衣服吗?”
他看向她,她理所当然地等候着。
陈治非拿自己的衣角去擦那个橡皮,边擦眼泪边掉下来。等橡皮擦干净后,成娜又说:“你知道橡皮是什么味道吗?”
他摇摇头。
“巧了,我也不知道,”成娜笑了笑,“那你帮我知道知道吧。”
他嘴唇颤抖起来,“橡皮不能吃,会死人的”
成娜收起笑,“你又没吃,你怎么知道。”
陈治非拿着橡皮,在她的注视下咬下一口,橡皮混着灰尘和鼻涕的味道,他的视线被眼泪模糊。
他已经知道了,成娜根本不打算放过他。只要她在一天,就会让他痛苦一天。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了二年级,小岛村出现了一点变化。早在两年前,有开发商看中了岛上的一处海滩,准备联合政府把那一块区域打造成旅游景点。小岛村的经济全靠捕捞和养殖撑着,如果能开发成旅游区,或许能带动当地的经济。
成娜放学回到家,她家早不是前一年的平房。去年年末,成早秋告诉老俩口,她打算把家里这栋旧屋给推了,在原来的宅基地上重新建一个新的二层小房。老俩口死活不让她动,说她反了天了,要把根给挖了,为此还哭晕死过几次。
成早秋也不和他们对着干,早年她靠养小鱼攒了点钱,这个计划埋在心里很久了。等老俩口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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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快就找人把房子给推了,老俩口当天双双晕了。
搭新房请的是当地几个经验十足的老师傅,成早秋也参与了。她会混凝土,也会砌墙,砌出来的墙和干这行多年的工人一样好看。历时五个月,到了第二年夏天,新房搭建完毕也装修完毕。俩老人终于不说别的话了。
成娜在自家看到了语文老师霍志勇,他正好出来,见她就笑,上去摸摸她的头:“放学啦,娜娜。”
成早秋就在后面,她没回答。这段时间,村里在传霍志勇和成早秋的流言。
等霍志勇走了,成娜问成早秋:“他来我们家干什么。”
成早秋笑笑,蹲下来回答她:“娜娜,我计划开一间民宿。”
“民宿是什么。”
“就是来旅游的人住的房子。”
“住在我们家?”
“嗯!我考虑再建一层,二楼太热了。霍老师刚才在帮我们出主意呢。”
正在开发的海滩离她家不远,成早秋在听到风声的时候就已经酝酿好了这个计划。
很快,成早秋又扛着水泥袋子,一个人顶着炎炎烈日,一块砖一块砖地盖好了第三层,彻底完工后,她隔三差五就要坐船出去,不是跑公安局就是跑工商局,终于把该拿的证件和执照都拿到了手。同年,码头被翻新了,建了个更大的,多出了很多商铺,村里拖拉很久没修的公共厕所也修起来了。
陆陆续续的,来了一波游客。
成早秋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批顾客。
八月的天气,一家三口住进了成早秋的小民宿里。这家的女主人身材高挑,皮肤也白,男主人同样,俩人走在村里,就像两个巨人。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和成娜一样大,但是比成娜高出一个头,女主人天天“艾米丽”“艾米丽”地叫她。
成娜听出来了,那是英文。
有一次她坐在那棵树下,望着远处出神。高珂来到她身边坐下,问她:“在想什么呢,成娜。”
她回答道:“人生。”
高珂笑了:“怎么思考这些?”
成娜摇摇头,一时难以说清自己的心绪。
“有什么心事,可以跟老师讲,你的脑袋太小了,想这些会很痛苦哦。”
“老师,”成娜说,“你说世界很大,我们很小,所以,我是不是井底之蛙?”
高珂沉思了一下,“嗯你觉得井底之蛙是不好的意思吗?”
“当然,”她看高珂,“井底之蛙就是笨蛋,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她即使考到了班级第一,也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第一名放在外面的世界,或许连别人的脚后跟都不如。成娜想到,自己身边只有冯奉春、陈治非那群人,她接触不到更厉害的人,每天只能与他们交往或斗争,只能困在这些无意义的事上。如果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变成白痴,然后和白痴结婚,生下一群白痴,在白痴的地方了却终身。
“每个人都是井底之蛙,大家抬头,只能看到自己头顶上的那一片天。”
成娜沉默着没说话,第一次感到烦躁和绝望。
“但是,”高珂告诉她,“一个人,只要想,就不会做一辈子的井底之蛙。既然看到了窗口,就代表有出去的机会,有看到更大片天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