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反潮,突有惊雷划破天际,大雨倾盆而下。
暮色暴雨下,整个阮府雾霭沉沉,若非后院还有一屋点着幽微的烛火,这家便漆黑寂静的宛如乱葬岗。
那点如天明前唯一光亮的烛火,正点在凌久时的房间里。
此时房中窗边汇集了整个屋子里所有的蜡烛。
它们被全部点亮,放在阮澜烛和凌久时身侧的桌子上,将他俩所待着的这块地照的亮堂堂。
前头那场哭的实在是狠,虽然凌久时这么多年窝在内心的那团气被一下子倾泻出去,但重拾了冷静,两只眼睛也肿的难看。
这时节没有冰,阮澜烛拿了两个勺子,蹙着眉要扣在凌久时眼睛上,被凌久时推开。
他想了想,放下勺子,用帕子沾了井水挤干要给他敷,又被凌久时推开。
“……”
阮澜烛没法子了,坐在凌久时对面看着他那红的和桃子一样的眼睛说
“你明日不是还要去学校吗?这么肿着怎么行?”
凌久时睁着哭到酸涩的眼睛盯着他,半晌后自己拿过一只勺子扣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留着,还盯着阮澜烛。
这下阮澜烛真笑了
“凌凌,这里有两只勺子,你也有两只需要消肿的眼睛”
“我晓得”
凌久时那单只肿起来的眼睛连眨一眨也不肯,声音也有点哑,却仍旧执拗道
“我晓得”
说完,他将扣住那只眼睛的勺子松开,去扣另一边,又说
“阮澜烛,你不问我些什么吗?”
阮澜烛嗯了一声,说“你想我问你些什么?”
“问我为什么这么晚回来,问我为什么会情绪失控,问我……”
说到这里,凌久时抿了抿唇,像是喉咙哑了一瞬,停止了话语。
窗外雨不停,屋内还是寂静。
阮澜烛望着凌久时露出来的单只眼睛,突然拿过另一个勺子,温柔但不容置疑的扣住那只眼。
这下凌久时两只眼睛都被扣住了。
一只被他自己的左手用勺子扣着,另一只被阮澜烛的右手用勺子扣着。
凌久时眉心微拧,抬起右手。
他在暂时无法视物的状态下,精准的抓住了阮澜烛的右手腕。
他的手很凉,阮澜烛身上也很凉,碰到一起如两块冰在互相触碰,企图取暖。
“凌凌”
阮澜烛的声音和平时相差无几,只是有点不易察觉的颤。
他叫凌久时的名字,叫凌久时手指攥的更紧。
“凌凌,别问那么多了”
阮澜烛说“你问的这么多,我怕我忍不住,要将打算好了永远不告诉你的话都说出来。”
凌久时张了张唇,手背上起了青筋,突然放下罩住自己一边眼睛的勺子,然后强行拉下阮澜烛的手。
顿时他的两只红肿眼睛都被松开,眼前又是阮澜烛那张欲言又止的脸。
“就是这个眼神”
凌久时蹙着眉,攥着阮澜烛的右手腕还是没放,清俊面容上满是至死偏执。
“你第一次见我,包括好多次你以为我没在意时看我的眼神,都是这样”
“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却又什么都不说,你独自忍耐,怎知我不想和你一起承担?”
阮澜烛眸色闪烁了一秒,无言以对。
凌久时则继续胸膛剧烈起伏,最后转了话头说
“你知不知道,今天高大威来找我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原本还算冷静的阮澜烛听见这个名字面上就掠过一丝杀意,沉下了脸
“他又来纠缠你了?”
“并非纠缠”
凌久时毫不犹豫坦白
“他只是告诉了我很多,比如成亲那日你们送到我家的聘礼有一半是纸扎,还有三十年前那场疫病你们家死了很多人,阮家根本就没有你这个年纪的还活着的后辈子孙。”
阮澜烛眉心一挑,听了这话反而放松下来。
他把勺子放在桌子上,又拿起帕子在水里浸泡两下道
“他说的是事实,我确实也不是什么阮家的后辈子孙,或者说这个家的人,和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
“没有丝毫血缘关系?”
凌久时疑惑
阮澜烛说“我只是和他们的祖宗做了交易,他们帮我找你,我保他们后辈子孙富贵平安,仅此而已”
听了这话,凌久时垂眸,又说
“我今天回来的晚,是因为老太爷请我过去看了场悬丝纸人戏”
阮澜烛挤帕子的动作一停,过了会继续挤,转回来给凌久时擦手,问他
“好看吗?”
凌久时说“不好看,我讨厌那个结局”
阮澜烛神色如常,擦完了他的左手,又给他擦右手。
右手上有两三道伤痕,看着像是从哪里跌倒,在地上擦伤的。
阮澜烛动作顿时更轻,绕着那块伤口一点点擦拭旁边
“不好看的戏,不提也罢”
怎么可能不提
凌久时眼前又有些模糊,忍不住转过去,过了会才转回来说
“阮澜烛……”
帕子继续擦着掌心,阮澜烛嗯了一声,将染了点血的帕子丢在水盆里,拿过药箱给凌久时包扎。
要不是拿纱布的时候掉了两三次,真看不出来他慌了。
凌久时眸中含泪而笑,笑的身子抖,笑的泪花掉。
“阮澜烛,你看着这么聪明,怎么什么邪魔歪道的法子你都信,你,你……”
凌久时本来想要揪着阮澜烛的衣领问问
他这么折磨自己的身体,是不是打算把当时已经死透了的凌久时气活?
还是大将军打仗把自己脑子打傻了打疯了?
可一看见阮澜烛的脸,凌久时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阮澜烛手指微颤,努力给凌久时包扎好伤口,最后才抬眸看他的泪眼道
“凌凌,我说了,真的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