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圣洁的圣女大人在骑士团长的陪同下,慰问了昨天逃亡到奥尔良的幸存者们,对不幸的死难者表示深切哀悼。
人们敬畏地看着她神圣的光辉,看着她如圣母般慈悲的泪水,当即慷慨解囊,向难民支援了必要的生活物资。
在法军的首脑们各自奔忙的时候,公主率先结束了她这一天的辛劳。
脱下鞋,踩着松软的锡瓦斯毯,夏洛特一脸疲惫地把自己扔到了躺椅上,把乱糟糟的思绪丢开,沉入清淡的熏香味中。
身为公主,即使是个没有名分,四处操劳奔波的公主,她也不会沦落到无地过夜的地步。在奥尔良家的大宅中,她有不止一个房间。
还没睡着,她鼻尖就嗅到一股浓香,是热腾腾的鸡蛋与奶油的香气。夏洛特旋即睁眼,看见仆人们正端着托盘,向小桌上卸下数盘新鲜的点心。
迪努瓦扶着手杖走了进来:“看你的样子,进展并不顺利,堂妹,陪我一起吃点吧?甜食总会让人安心。”
如果夏洛特遇到了什么事,环顾全奥尔良,乃至于全法兰西,她第一个寻求帮助的,都只会是眼前这位胖乎乎的堂兄。
他的年纪和见识几可做她的父辈,他同为王族私生子女的出身也和她有些共鸣,更重要的是,迪努瓦有足够的智慧来开解她的疑惑。
夏洛特捋了捋头发,撑着扶手坐起:“迪努瓦老兄,你不是说要减重吗?”
首席亲王已经在桌边坐下:“首先,我每天累计花了二十个小时不吃不喝,成效显著。其次,我要么陪名为客人实为囚徒的萨福克伯爵吃炸鱼,要么陪我高贵的堂妹吃点心,这都是为了奥尔良家族的威严,只是你刚好来了。”
桌上简单地摆着四式八份的点心,在他们面前镜像似地铺开。一碗法式炖蛋,一盘奥尔良奶油烤蛋,四个杜赛茨硬壳小挞和两个脆皮蛋挞。
夏洛特翻了翻白眼:“天啊,老兄,你早年间都受的是什么教育啊。”
“私生子的修道院教育。除了崇信上帝,他们什么都教。”迪努瓦抄起勺子,挖了一块奶油烤蛋,“他们告诉我应该如何用文字游戏绕过《圣本笃戒律》,他们教育我该如何享受人生。可惜的是,在命运的捉弄下,一个应该耽于享乐的家伙被安排到了这样的位置。”
“我越来越觉得……法兰西的问题很严重了。”
“正是如此。”迪努瓦咽下粘稠的烤蛋,露出满足的表情,“你觉得,我们在教堂里征做作战室的那间屋子,为什么要修那么大?还刚好有那样一张长桌?他们就是为了规避不得在教士餐厅内奢侈暴食的戒律,才挪去了本来是祈祷室、储物间一类的地方布设餐桌的。真正的教士餐厅早就没人用了。”
“我说的问题是你。”夏洛特伸手取了一块小挞,番红花把挞心染成了诱人的暗红色,咬开硬壳,浓郁的蛋奶甜香,和发自灵魂的幸福感一起在她口中爆开。
迪努瓦拈起小挞,整个放入嘴里,含糊地问道:“那还真是抱歉,我自我感觉还挺称职的——也该问问你了,你的事做的怎么样?”
夏洛特一下子趴在桌上:“我不明白,也许是成功了?”
亲王立即站起来,把她盘子里的蛋挞和小挞都捞了过去:“成功的话,你就不需要这么多安慰了对吧。”
公主抄起勺子砸着亲王的胖手:“放下!”
迪努瓦捂着手坐下:“那就是不顺利?”
夏洛特摇了摇头,如实地转述了贞德的话,并评论道:“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迪努瓦沉思着,并疯狂摄取桌上的糖分,作为他思考的燃料。
大体上,他预料过,夏洛特的冒进并不容易成功。那两个人在一起出生入死,不管他再怎么看好自家堂妹,肯定没那么容易切入他们之中。
但从他们的反应上,可以看出很多东西,比如现在,他们承认了夏洛特的身份,同她进行了更深一步的利益捆绑……
“那你应该还有事没告诉我。”亲王微笑道,“恐怕今天上午的战略,并不是他们预备实行的。”
夏洛特点了点头:“他们怀疑有间谍,杀招是里什蒙。”
迪努瓦抓住这两点,一下子就构建出了计划的全貌,他禁不住挥勺敲起了盘子:“这就说得通了。”
被他的击盘声唤来,守在门口的仆人匆忙入内,亲王只一挥手让他停在原地。
“前一件事,你打算帮他们的忙吗?”他沉静地问道。
公主犹豫了片刻,点头:“如果能帮上,那是最好的,这本来就对我们有利。”
迪努瓦便扭过头,对仆人吩咐道
:“把米凯尔……体面地带过来。”
夏洛特的瞳孔不禁缩了一缩。
米凯尔……上次收到他用信鸽传来的消息,夏洛特还跟着贞德的军队,停留在奥尔良以外六十公里的地方,布兰度还开玩笑说要剃光她的头发。
迪努瓦笑吟吟地:“别担心,堂妹,我理解你在害怕什么,但我完全没有生气。当时的奥尔良人心惶惶,我又有向勃艮第投降的迹象,一个忠于王室的探子,当然应该设法打探协议的内容。”
“我惩罚他,完全是为了奥尔良家族的尊严。毕竟,在他们眼里这是背叛。我不是奥尔良家族真正的主人,只能继续遵循这套恶心的旧规矩。”
“现在你要在奥尔良清肃间谍,这家伙地头熟,你应该还是用的上的,我就还给你吧。”
说话间,仆人们押着奥尔良家的叛徒到了,他穿一身偏大的衣服,满脸伤疤,眼也肿着。但看到迪努瓦了,他便谦卑地行礼:“迪努瓦大人。”
亲王艰难地站起来,严肃地说道:“米凯尔,感谢你这些年为奥尔良家族的奉献,今后请专心侍奉你原本的主家。”
仆人们如蜂群般小声议论着,米凯尔只是洒脱地朝亲王深鞠一躬:“大人,您过于仁慈了。”
迪努瓦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这算什么狗屁仁慈?你挨了这么多的拷打,应该生气!我既没有放掉你,彰显奥尔良家族的大气,也没有把你杀掉,维护公主和陛下的颜面。扭扭捏捏的,我自己都觉得令人作呕。可要是为这点破事就杀了你,那我又算是什么东西……”
夏洛特赶紧打断了他,不让迪努瓦发出更多的暴论:“米凯尔,你回去收拾东西吧,然后在下面等我。”
“是,殿下。”
仆人们也应声退下,很快迪努瓦又能痛快地一卷残席。
他打着嗝,摇晃着手指:“夏洛特,这件事就算是揭过去了。你最好也别给他派什么危险的任务,这些听命令办事的人都不容易。”
公主有点恼火:“老兄,我在你眼里就是这副样子吗?”
迪努瓦冷哼了声:“当然不是说你……”
他自觉这个话题不适合继续发展下去,便拖回正题:“你来我这,是为了进一步和他们密切发展下去,对吧?”
夏洛特默认了。
且不说她在大局上的考量,单就是看着那个灿烂的少女,和她身边那双坏兮兮的蓝眼睛,夏洛特出于好心,也不想让他们遭到一个悲惨的结果。
只是居然发展成了这种扭曲的形势,她自己也觉得十分古怪。
迪努瓦扭着勺子,摇头晃脑地说道:“我的建议就是,你刚刚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可他们未必就完全接纳了你,你现在应该巩固阵地,多送他们点东西,像夏尔带来的那个寡妇一样。”
公主轻轻蹙眉:“卡特琳娜……像她那样撒钱么?”
“不,你还不明白。” 亲王用勺子指向自己,“布兰度·勒曼格尔,和我一样是个贪于物欲的家伙,让娜·达尔克,一个高洁勇敢的少女。你应该进一步收买谁?”
“让娜。”夏洛特机敏地答道。
“聪明。”迪努瓦笑了,“像我这样贪婪的家伙,胃口早被撑大了,反而不容易收买。你可以给他甜头,但别指望能控制他。而高洁的少女,只要抓住一点缝隙,向其中灌注你诚挚的善意,就能将她腐化,或者说,让她看见一个美好的世界。”
亲王自嘲地说道:“这也不算是坏事,让我这样的人吃香喝辣,让她那样的人过苦日子,这想必是不公平的。”
夏洛特又疑惑道:“可我该从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