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求诸流辈岂易得(1 / 2)

第九章 求诸流辈岂易得

白马寺外,人声喧嚷这里就是所谓“无遮大会”的所在地了。

最里面的一群人大都头上童童,那是些和尚,有不少还是洛阳众伽蓝寺中极有智识的高僧。再稍外一圈,即是些所谓的善女子与善居士了,他们表情多木然端谨。

而那喧嚷之声却是围在最外面的一群看热闹的人发出来的。

洛阳就是这么个有趣的城市,只有很少的一些人会有些什么真正的皈依与信仰,而这城市中大多数混着生活的老百姓,其实总是抱着一丝“或许吧”的心境。他们是真的“死生都做故事读”的无论别人的死生,还是自己的死生。

连大金巴宗师只怕都料不到现今会有这么个局面,这是一群他所不了解的生民。他们不知尊重,也不知敬畏。生命只是天赠予的一场消费,而非什么值得人匍匐参拜,细心揣摩的事物。他们并不见得拿自己多当回事,也就更不见得拿别人的当上多大一回事。

说起来洛阳人比长安人还更像中国的人一些。长安城中,都是些穿了戏衣的木偶,而洛阳城中,才是真正的看客。他们也会艳羡,只要得机上场,未尝不想来个唱做俱佳。但平时,无论宗教,廊庙,坟典,朝廷对于他们无一不是不过是一个戏场罢了。

那是一片空场。可今天有一些不一样,连场上先出来的大金巴禅师的八大弟子面色都有些紧张。外面一圈看热闹的人也有些觉察了,其中一个问“今天怎么好像不太对劲儿”

旁边一人低声答道“你还不知道,今天九阍总管俞九阙要来了。他要与大金巴论道。大金巴多厉害,凭道术已连败了太乙上人、白马僧和顾拥鼻。他据说要用僧法为皇上祈福延年,但朝中好多人不服他晋封国师,所以才有这些争斗。今天,他要面对的最后一关快到了,要是过了俞九阙这一关,他就可以为皇上治病了。那时,才真正叫风光无限。你看,没见他手下有多么紧张”

说着一努嘴“你看那边,连现在入主兵部的王横海王老将军都来了,够热闹吧”

不远不近处,却有一案一伞,案旁伞下坐的正是须发花白的老将王横海。他今日不能不来。天下兵镇他还没有收束停当,对东宫与仆射堂门下的将领他还没有尽去其权,所以,皇上还不能死,更不能入别人掌控。他还需要一个虚拟的圣上的强力支持。这件事他关心极切,所以,他不能不来。

但,今日之局已是大险。别人不知,他可是知道俞九阙冒用“存亡续断”之术为皇上延命,他的一身功力虽经一年静养其实这一年来,皇上的性命只怕还一直靠他吊住的,哪真正有时间静养只怕仅余十成中的三成了。所以大金巴多番挑衅,但俞九阙迟迟未动。

但监国太子已屡屡传话,要让大金巴进宫与皇上治病祈福,这话说来冠冕堂皇,俞九阙不能不出来“考量”一下大金巴,倾尽已力,以阻大金巴进宫了。

只是这包裹在“论法”外衣下的一战,以久惫后的俞九阙之力,果然还能担当吗

身后忽有喧声道“看,大金巴出来了”

又有人道“今天的局面想来更精彩。据说,当年小金巴也曾入中土宏法,就是俞九阙一怒之下,恼他扰乱中土人心,一力把他逐走的。大金巴是小金巴师兄,含恨已久,今天报复起来必定格外用力。”

中间坛上,大金巴却已经升座。王横海一望之下,猛地发现他的目光虽下垂着,却似无所不照。

“愿力大法”王横海只觉得身子一震,猛地明白,这不是技击之术,这是直接摧毁一个人处身立志根本、迫其皈依、迫其魄散的一种愿力

“你不能去”

韩锷定定地说。

他第一眼看到俞九阙时,就已觉出了不对。自那日紫阁峰头一别,他其实就没有真正与俞九阙面见过。俞九阙留在他的印象里的形象一直就是那么肃然威重。可今日一见之下,他才明白祖姑婆那日说话的口气为什么会那么委婉

“如果单论他的九阍九阙之术,百害不侵。当日我以慈航愿力都不能一摇他的心志,这世上,要想击破他的九阍九阙之术只怕万难了。”

祖姑婆话外的意思是什么是不是她早已料知俞九阙为吊皇上之命,动用“存亡续断”之术后,一身功力已损耗大半

韩锷细打量着俞九阙,只觉得他外表虽定定的,但镇定的外表掩饰不住他内心的疲惫。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以他的性子,会容忍大金巴喧闹这么久,而没有及早出手。

连自己都可以看出他的中气浮动,心意不稳了,大金巴又怎会看不出

见俞九阙不答,他急又说了声“你不能去。”

俞九阙面上的神色很严肃,他扫了韩锷一眼。他们两人正立在那空场不远的一个小山丘上,场中局势,一览可见。只听他淡淡道“我不去,谁还能阻他入宫”

他低低叹了口气“可惜,当日尊师只败退了小金巴。”

虽只淡淡一句,却是韩锷自识俞九阙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到他叹气,头一次听到他这么一句有些沮丧的话。

他有些惶急地道“但你去,又有几成把握”

俞九阙一掀眉“如果还是一年多以前,我自有五成把握”

韩锷一怔,身边长庚无故自鸣,俞九阙却扫了他一眼“怎么,你身为朝廷北庭都护大员,又身不在儒释道三宗之内,就算你剑术卓异,就可以一逞威风吗嘿嘿,今日之事,你是无由出手的了。”

韩锷心头恨恨“可是我可以刺杀他”

大金巴一升座,场中那初升朝阳的阳光一刻之间似乎就凝静了。一缕缕金线在他的愿力直浸人心的感召之下,直如佛国金光,似乎都被召唤到场中了。

内圈的诸僧侣人人固然讶然,有自持之心的高僧释侣更觉心头一阵恍惚,几不可自持。那些善男子与善女子连连默诵起来。

连外圈看热闹的众人也一个个声息忽哑。他们静静地望着这青山空场,微风煦日,与不远白马寺檐头屋顶那反射出的一点点金光,只觉一股“彼岸”的华严就这么压上了人的心头,压得他们也说不出话来。

渐渐场中声息俱绝,有不甘心的人还想说笑一二,以破岑寂洛阳城中百姓是不惯于这么严肃的,除了在那明知其为虚伪的朝威之前。但,一刻之间,“彼岸”似乎就生生地在大金巴的愿力感召之下被拉到了“此岸”,那还是一个虽看来华美,但如不皈依,必遭雷殛电劈的彼岸。

那虚华的宝相慈悲华美,可,那慈悲似是坐于深渊之上,是以无穷的苦难恐怖,威猛凶悍的难测之力为其背景的。

场子外圈的人也感到了那种威严肃压,那“彼岸”凭空而来,似是在瓦解着你身遭的一切,所有的闾巷笑语,操持劳作在他看来不过是可笑的营苟那本着看热闹的心思而来的百姓心中忽升起一丝惊怕。

大金巴却没有开声,而是他的弟子先带着一干善男子与善女子做起法华颂来。

声音一起,佛国如成具象。那不远的白马寺,那些坐着的僧侣,那些百姓心头的畏惧,种种种种,都被大金巴的愿力所催,慢慢构就成一个威严华美至极的具象佛国来。而此佛国之外,一切俱成虚幻。

已有人忍不住慢慢地跪了下来,一人即跪,不时就有人效仿,场中一时黑压压慢慢低了一片。

王横海勉力自定心神,暗怒道你,凭什么来告诉人何种为真,又何种为幻但他的疑问只拘于胸间,身外,寂默无声,只有佛诵。在那佛国光辉下,一切都哑了。

可接着,场边的人群忽起骚动,似有人在那佛国梦中被惊醒过来一般。只见一个黑衣长氅的人披襟行来。他在人群间走过,远在数丈之前,两边的群众没回头就不自觉地闪向一边。挟在他身边的,仿佛是九城九阙的凝实厚重。他的行动似无声的,又似笨象行地,一声声沉厚厚地在人的心头响起,一声声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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