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某水某山迷姓氏
韩锷在屋中纠结着自己的手指。都半个多月了,小计都没回来。他到哪里去了到底哪里去了呢
小计不在的日子,他的身边却回来了一个人,那是姝儿。
祖阿姝回到韩锷身边时,却也如走时那么突然,当然也如走时那么淡淡。韩锷只有些惊奇地望了她一眼,却没有问什么。
这个世界,离离合合,他已开始习惯了。但他已不愿再这样。这两天,虽与祖阿姝依旧似往日那么淡淡相对,也不是不相互默契与习惯,可他,再不曾主动对她亲热。
窗外的树叶已凋尽,这是冬了。初冬。
十一月的初冬。官署内好空,屋内陈设,屋外景致,一切都是淡白白的,有如韩锷的心境。仅仅年初,他还怀着人世里对幸福的最后一点热望,那时,阿姝于自己万难中来到自己身边,那时的他,是真的第一次起了迎娶一个人的心境。哪怕没有大张筵席,哪怕没有吹鼓喧闹,但那种感觉,真的是那样的。只愿岁月就此安稳。
她也曾像一个妻子。可为什么他始终在心里对她有种不安呢这不安其实起于她自己,因为他觉得,在她心中,对她自己所作所为似乎始终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安。观心之术韩锷虽较小计远弱,但毕竟那么久,多少感觉得到的。
可那是为什么韩锷不是个惯会分析女子心事的人,所以只有迷惑,也只能迷惑。
此时他独坐在屋内。洛阳陪署的事务其实已没有多少需要他办理了,一切都渐渐非同乱时,自有那些案牍往来,文书勾结而成的秩序。触目所见,人人不过蝇营狗苟。难道自己努力操持,一剑拼荡,甚或性命都拴在刀尖上,只是为了给他们赢来这个
连玉忽走进门内,韩锷道“可是小计有消息了”
连玉摇摇头,回道“韩帅,是有人来拜。”
韩锷愣了愣,他不想见人,但看连玉神色,这个人是该见的。他心下很烦,问也没问来的是谁,就到前厅去了。
一进门,他见到的先是那女子的背影,他几乎脱口叫道“阿姝”接着才觉不对,脸上惭然一笑,因为那个女子已回过身来。
然后,韩锷讶异地看到她的脸。这个人,他虽像是仅见过匆匆两面,但那张脸,他却是再也忘不了的。那是一张好似被烧毁过的脸,十分丑怪可怖,暗红赭赤的烫疤还留在她的脸上,可她的神色,确如小计所说,是极柔和的。韩锷怔了怔,这人他认得,可他不知怎么称呼。他吸了口气,缓缓道“不知姑娘”
那个女子却开口截住道“我是无名之人。韩兄就当我不识与我无称呼地相对好了。”
她口音有些怪,似是特意弄得哑涩涩的。
但那哑涩里,隐隐有些让韩锷自己也惊诧的似乎熟稔的甜柔。
韩锷点点头,又忍不住好奇,问道“那姑娘找我何事”
那女子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肯帮我救一个人吗他身受内伤,愿力受损。以我的修为,虽已尽全力,却总治他不好。这洛阳城中,能对他有所助力的,大概也只有两个人了。我不能去找俞九阙,所以,只有来求你了。”
韩锷一怔那是谁说是伤势只有自己和俞九阙可冶,那一定是练气之士了。
他疑问道“是谁”
那女子缓缓道“卫子衿。”
这三个字一出口,她的面色似赫然起来,那么丑的脸上,却也有一点娇羞之味,那神态却大是可亲可敬,就连她的语气也更柔和上许多,如风起池畔,掠过那沾露之荷瓣,一片天然轻妩。
韩锷心中一动,先不自觉玩味的却是她的神色。怎么那神色,让他不自觉地起了些亲呢之念似乎引动着自己想牵着她的衣角玩耍一般的。接着怔了下卫子衿
看来大金巴虽在那一战后身毁名裂,卫子衿为这一战付出的代价也不可谓不大。
只听那女子道“我记得,他还曾用阵势困过你。不知,你可能不念旧恶”
韩锷木然摇头。旧恶,什么旧恶他可是出手救过小计的。韩锷一想起在东宫暖阁中度过的那些寝食俱废,忧虑相煎的日子,心里不由就对那卫子衿感激万分。觉得,他真是一场异数,总会在最危急别人也最无力的时刻出现。
他对卫子衿是从没有过什么旧恶的。
他回过神来,脸上微笑“好,姑娘所托,在下自当尽力。我也一向,很仰慕他卫”想了想,他却不知怎么称呼。这女子真怪,见了她,就让自己同时碰上两个不知该如何称呼的人。“当时,除了他,只怕当世再也没谁能胜却大金巴了。我其实欠他的情,真的。他是为那一次所受的伤吗”
他说及仰慕,语出真诚。那女子似就欢喜起来,眼中光芒一闪,虽是兴奋,也是温和的。只见她盈盈一拜“小女子这里先谢过了。”
韩锷忙忙伸手去扶,可到一半却禁住了。毕竟是陌生女子。看这情形,她定是很爱他,如小计说的,可居然是她在爱他。卫子衿那样的风神,幽居经年,没想落了为他担心,照顾他关心他的却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卫子衿身边的女子可真是个个奇特,喜欢上他的也当真个个奇特,除了贵居后宫、母仪天下的余皇后,还有对他念念不忘的绝色之女朴厄绯居然,还有眼前这么一个。
可他接着眼睛却触到了那个女子弯腰拜后起的眼神。那一刻的眼神因为放松,没有遮掩,韩锷心中如受一击,重重的一击。那眼神里居然是那么熟悉的感觉,那里面有温和,有暖意,还有总是像对这世界、对所熟识的人的一点腼腆惭色。这个世上,韩锷只记得一个人会有这样绝对与众不同的发自骨子里的温婉神色,还有谁总对一点别人最应该最平常的相助都报以这么亲切的谢意呢那只有
韩锷口里忍不住轻呼道“阿姝”
他摇了摇头,脑中一时似乎乱了,心里也乱了,一切都乱了,整个世界似乎都乱了。
那女子身形微微一颤。
韩锷自己也错愕,他口里乱乱地道“对不起,不知怎么,我突然觉得你好像我小时的一个玩伴”
那女子忽避开他的眼不与他对望。可她转头那一瞬,露出了细如鹅脂的脖颈,那姿势里有一种掩都掩饰不尽的苍凉。像是海风呼呼地吹,这一生交游浮槎泛海的远了,长条样的风在心头掠过,一整座阿房的火在那里烧着,彼此天涯,各自在这世路上为阿堵折磨着,为孤独忌体而香着,而枕头永远是刚躺下的头的梦魇,重新归来,时光已老,海结了盐,心里堆着沙子,访旧半为鬼,纵使相逢,认也认不出的狰狞面具
为什么自己会想起这些韩锷心头迷惑至极,只觉得,这件事是他平生所经历的最不可思议的事。他必须想清楚,可一时却想不清楚,童时种种涌入心头,还有殊儿,姝儿,两相纠缠,石碛堡中的相伴,北邙山的鬼遇他的心头彻底乱了。
她是阿姝,她才是姝姐。哪怕她的面貌怎么看都像一个狰狞的面具,但韩锷的心中骨中,似乎都有一点本真的熟悉感提醒着眼前的这个人,才是真真正正的姝姐。那样欲语还羞,羞涩中透着大方,但对这世界,对这些熟极了的人和事,却总像还怀有一点羞涩与腼腆感的人,除了姝姐,还有谁呢
但她怎么可能是阿姝。
姝姐才回来,她不正在自己身边吗
他沉入迷乱,以至,他都没感到那无风无色的一双鬼手正无声无息地向自己抓来。
那爪风带着死亡的味道,像北邙山无主的荒坟里浸烂衾枕后腐烂出来的。可那爪影诡异而美丽,美丽得像那传说中不甘装裹、不甘死去、从坟里伸出、撕破华衾软枕的涂着蔻丹的手。
韩锷还没有发觉,直到快近到一尺之距,韩锷一抬眼,才惊觉,那双爪正抓向自己
接着,他惊绝地发现,是殊儿来了不对,那该是阿姝啊,因为她就穿着前两日才回来的祖阿姝的衣服。可祖阿姝一脸厉色地伸爪向自己抓来,鬓上还插着在碛石堡时,因为她一时无以插发,自己随手用长庚给她削的一根木钗。
可姝儿的十指上俱戴有甲套,根根尖如利刃。她的眼中也是一片狠辣之色。
韩锷迷茫之下,都不知道躲了。那一招攻向的却是两人。他只来得及把地上那女子伸手一带,护向自己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