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叫思绪游离的衣公子,被唤回现实。
而这没头没脑、叫雷纯和狄飞惊都暗自惊疑的一句讽刺,只有白愁飞这个早早被衣公子暗示其自身身份的半个知情人,才说得出来。
真要论反骨,叛了成吉思汗裂了蒙古一半国土建立大汇的汇帝盛年,才是这诸国天下最大的反骨头子
当夜因信件一节,对衣公子的真实身份有所猜测时,白愁飞也曾想过,将衣公子的身份上报朝廷,得一件一飞冲天的大功。
奈何白愁飞一旦想透露与这相关的消息,脑中就会响起那非金非石、重重叠叠的禅语。
他开口说话、提笔写字、挥毫作画、比划暗示甚至设置九曲十八弯的谜题作掩护,只要生了这念头,都不可成。
不仅不可成,还会让白愁飞不住地喜笑颜开地口吐十个字“我穿了衣公子送的裙子我穿了衣公子送的裙子我穿了衣公子送的裙子”
因为这,白愁飞还不得不在暗中杀死了一个听到他说过这话的金风细雨楼下属,并就此熄了出卖衣公子的身份给朝廷的念头
但雷狄二人惊疑的,不止是“发生了什么事,竟叫白愁飞暗讽衣公子反骨”。
他们更惊疑的,是同为暗中投靠衣公子的附属,白愁飞他哪来的胆子,敢对上司衣公子发出这般指桑骂槐的暗讽
白愁飞不要命了上赶着给衣公子折腾他的把柄
两人都以为白愁飞要遭殃。
然而,衣公子不但没有叫白愁飞遭殃,还包容地不在意地,一笑而过。
好嘛。原来白愁飞有这么大的犯上胆子,都是叫
衣公子给纵出来的
雷纯先行告辞,带载着苏梦枕的轿子,回去六分半堂。
等之后苏梦枕从昏迷中醒来,好跟他周旋。
花园南角挖了个小池塘,两头丹顶鹤立于小洲上,梳理羽毛。白愁飞抓了把炒瓜子,踱步到二十步之外,与两头漂亮的长腿鸟儿谈心去了。
留下狄飞惊在衣公子身侧,文雅地抿茶。
一身深蓝文士打扮的秦叠明,左手卷着虎口那薄薄的蓝皮薄簿子,右手端着一碟糖麻薯,悄然出现在两人身边。
衣公子嫌弃道“怎么又是你又是合芳斋的糕点”
秦叠明同样笑眯眯地嫌弃道“公子,三个月来,这是你多少次对我抱怨这句话了这可是你自己将林大掌柜气走的,没了林大掌柜下厨做点心,你想吃糖麻薯,当然只有从合芳斋去买来凑合。”
衣公子被他一噎,闷闷不乐地拈过糖麻薯,咬了一口。
嫌弃道“没林大掌柜做的好吃。”
合芳斋卖的点心也不是不好吃,只是不够家常,不够如林大掌柜那般,体贴衣公子的口味。
但谁叫衣公子自己发脾气,把人气走了呢
衣公子气得挥手“去去去,算你的账去,别来挡我的阳光。”
秦叠明却不真正离开,在花园门口的转角,找了个地方,拿把小凳子坐下了。
衣公子咬着糖麻薯,眯着眼睛,懒懒地晒太阳。
狄飞惊没跟雷纯一起离开,留下来是有话要说。
他直白地问衣公子道“需要为你招揽苏梦枕吗”
二十步之外逗弄丹顶鹤的白愁飞,一并竖起了耳朵。
衣公子道“不是说过,苏梦枕是不会和我合作的人这点你该明白才是。”
狄飞惊道“我知道。你受汇帝的委托入汴梁的第一天起,就没有考虑过和金风细雨楼谈合作的可能。但你其实很欣赏苏梦枕。我不信以你的能为,若想将他收为己用,你会做不到。”
他垂头,看着池塘上自己那摇来晃去的影子,道“就比如我。”
衣公子摇头道“错了。你和苏梦枕不一样。”
狄飞惊毫不惊讶,道“哪不一样”
衣公子道“你是识时务的人,而苏梦枕是不识时务的人。”
狄飞惊道“是。”
衣公子却直言道“识时务的聪明人很好掌控,比如你,比如雷纯,比如白愁飞,比如顾惜朝;不识时务的人,却麻烦了。”
狄飞惊垂着的头却扬了扬眉,道“但你却喜欢麻烦。”
衣公子道“麻烦才有意趣,否则千篇一律的有什么好玩要知道,这人间,活得最惨的,往往是那些不识时务的傻子、蠢人;但活得最热烈、戏弄一个时代狂潮的,也往往是那些不识时务的傻子、蠢人”
“那你呢”白愁飞向两人走近,拈起衣公子盘里的一块糖麻薯,问道“你是识时务的聪明人,还是不识时务的傻子、蠢人”
衣公子慵懒地靠在白熊皮上,望着天,寡淡又轻声地道“我我当然是这天下间,最大的傻子、蠢人;也是要叫这天下间所有聪明人,都来识我的时务的,傻子、蠢人”
狄飞惊叫衣公子的发言惊了一惊。
因为此时的衣公子,竟有些不像斯文闲雅的衣公子了。
像谁
白愁飞想。
像那只闻其名、未曾谋面的汇帝盛年
两头仙气袅袅的丹顶鹤,舞到衣公子的轮椅边,一左一右地舒展身姿。
风拂过。
远在千里之外执行任务的顾惜朝,半跪着,出现在衣公子的身前。
在汴梁消失了数
月的顾惜朝回来了。
顾惜朝汇报道“霹雳堂已臣服。”
他递上一卷纸,衣公子接过翻了翻,便明了于心。
衣公子道“你们知道,若不动用关七和阿康,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想杀死一个武道至臻,该依靠什么”
顾惜朝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仰头看向。
白愁飞推开一头丹顶鹤,越步走近。
狄飞惊抬起头颅,前倾身躯。
衣公子想杀谁
三人都不是蠢货。
衣公子这一句,明晃晃指向汴梁神侯府中,那一位诸葛正我
而他们,也都给出了衣公子这个问题的答案。
狄飞惊答“想杀至臻,要靠雷前总堂主的棺材。”那满装火药的棺材
顾惜朝答“需要霹雳堂的武器。”
白愁飞则答“计谋和火药。”
“而如今,”衣公子拍了拍手上的纸卷,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说罢,衣公子左手支颐,回到刚才的话题,道“请问,叫诸葛正我真心诚意地为我所用难些,还是叫苏梦枕真心诚意地为我所用难些”
顾惜朝道“诸葛神侯死忠保皇,怕是很难。”
衣公子道“不错,若连诸葛正我都愿意改变心意,叛国投我,那苏梦枕恐怕就要纳头便拜
“可惜了。诸葛正我死期已定,而苏梦枕”
正如狄飞惊所说,真要控制苏梦枕为他所用,不需要一支毒锈,他有的是办法。
但为什么要去做呢
让梦死在他最灿烂的时节罢。
何必拖着他的命,看他日渐根底腐烂,最终以不堪的姿态,轰然倒塌
就如戏台上的戏,不许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
我这样的人,越喜爱一个人,就越忍不住地,想弄伤他,想看他因我痛楚。
盛年对铁木真如此。
对八师巴如此。
对顾惜朝如此。
对白愁飞如此。
甚至对林大掌柜,也不可抑制地同样如此。而因着这不可抑制,他已将林大掌柜气走。
而苏梦枕
在入汴梁前,苏梦枕个人资料的时候,盛年便已经知道
这个人,这个梦。
将成为他近二十年来,最最喜爱、最最嫉恨、也最最忍不住要想伤害的梦
盛年看他。
如看着自己的曾经。
又如看着曾经的理想。
一个逝去的、不可企及的梦。
在入汴梁后,盛年便努力地,减少与苏梦枕会面的次数。
使尽全身解数地,从自己的手里,保护这个梦。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没有对苏梦枕本人出手。
除却一根根剪除了苏梦枕的羽翼,除却在这风雨如晦的汴梁中挪棋博弈,除却将金风细雨楼陷入了当今绝地。
除却他釜底抽薪,从根底上,斩断了这个一代枭雄燃尽生命去奔赴的“驱逐鞑虏”的理想。
他从头到尾,如此克制,没有对苏梦枕本人出手。
“让苏梦枕为他的不识时务而死,让他死得其所”衣公子不舍地、赞叹地道,垂落了眼睑,掩去眸中一切的毁灭与占有。
衣公子克制且冷淡地,在他预见的未来中,提前为这个梦送行“这是我能向他这个时代的英雄送上的,最善良的结局。”
衣公子看不到的是,在他的身后,顾白狄三人,竟不约而同地垂眸,不约而同地若有所思。
衣公子显然看好苏公子,若能说服苏公子投诚这是狄
飞惊。
我已经被逼陷进了这泥潭,你苏梦枕凭什么能躲过这是白愁飞。
需将苏梦枕献给盛年。这是顾惜朝。
不能读心的衣公子丝毫不知,有三头初出茅庐的禽兽,要把他放生的梦抓回来,送回他这头最大禽兽的腹中。
衣公子看向守在花园门口的秦二掌柜,道“说罢,你守了这么久,到底有什么事”
秦叠明得了允准,笑微微地走上前来,一掏两掏,掏出一封信,递给衣公子,道“这是诸葛神侯给你的亲笔信,差无情捕头亲自送上府来的。”
衣公子讶道“不叫小厮送信,叫四大名捕之首亲自送信什么信这么重要莫不是知道我打算设计杀他了”
衣公子展信。
短短的信,不过三两息便能看完。
然而这一封信。
叫坐轮椅的衣公子。
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衣公子。
当即踢翻了摆着糖麻薯和茶的桌子
衣公子看着那信,止不住的惊讶迷惑“诸葛正我没吃药”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