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出东方, 彗星扬精光。
汴梁皇宫内。
两抹超世绝伦的剑,两个披靡千古的人。
当世武道最强的剑魔与剑主, 不动内息, 做纯粹的普通人,纯以剑意技巧,论道争锋。
无人旁观这一场盛事。
口吐至道, 挥手成剑, 究天地之无极,道人生之有涯。
你不做执剑人
我但有爱剑心。
百多年独孤求败。
何其幸盛年不胜
那光。
那蕴含武学奥理和无锋剑意的两道剑光。
自苍穹向地面俯冲而来, 一南一北相遇撞上,在两人间划开一道窄窄的银河,激起层层剑浪, 刹那间照亮两人酣畅淋漓的脸庞
也照亮
金风细雨楼地牢中,跳动的烛光下,苏梦枕消瘦得近乎丑陋的面庞。
身陷囹圄的苏梦枕。
绝不肯被人操纵的苏梦枕。
重病缠身、命不久矣,被三个人接连劝他投诚效力汇帝的苏梦枕
苏梦枕咳嗽着, 问道“汇帝真的没有下命令, 让你们来招揽我”
白愁飞不答,看向栏槛外的顾惜朝。
顾惜朝扭头,看向身边的狄飞惊。
被两人把问题推搡来的狄飞惊沉默着。
也不知狄飞惊脑中想了什么,便见他明亮的眼睛微抬, 诚恳地对苏梦枕道“苏公子, 数月前,此地还未纳入大汇版图时,陛下便已下了时机一到, 便可杀苏梦枕的命令。我是一心为大汇添砖加瓦, 自发前来。”
苏梦枕道“你们的自发好生整齐。”
狄飞惊微微地、羞涩地笑了笑。
狄飞惊道“若说服苏公子臣服效力后, 陛下不愿用你,且仍决意要杀你,到时再将这杀人的一刀,为苏公子补上也不迟。左右我也不损失什么。”
苏梦枕“”
苏梦枕“”
听听。
听听。
这优美的禽言兽语。
苏梦枕“咳、咳咳、咳咳咳咳”
被三头禽兽包围的苏梦枕,只有咳嗽。
经过今天监牢里的这一遭,从前都是咳嗽离不开他的苏梦枕才发现,他竟是这么离不开咳嗽的一个人。
直到咳嗽毕。
苏梦枕道“我怕。”
狄飞惊道“苏公子怕什么”
苏梦枕道“我怕一旦真投了汇帝,就与你们一样,被他同化,也成了一头禽兽”
三头禽兽面面相觑。
而苏梦枕。
那咳嗽不止的凹陷的病脸上,显出一种决绝的、超越人性的坚硬。
和迷惑。
这迷惑的面庞渐渐充盈,回复到数个月前。
瘦颊且蓝且赤且灰,映着未清的余毒;唇色虚白,黏上几根湿润萎靡的及肩发丝;闭着双眼,昏迷着,歪斜地仰躺在一座敞着黛帘的轿子里。
即使昏迷之时,也仍蹙着眉,添着不尽的冷与愁,数不完的寒和傲。
衣公子开着轮椅疾驰而过,经过雷纯和狄飞惊身边时,“咔嗒”一声,刹停。
身后半空中飞着的燕子风筝失了动力,脱力掉下来。
衣公子道“怎么把人带到了我这里”
雷纯好奇地看向衣公子身后的风筝。
衣公子转动手中的风筝线筒,风筝在地上拖曳着,不情不愿地向轮椅靠近。
衣公子道“今天好不容易不用去陪赵佶,在花园里放个风筝玩玩雷纯,你这是”
他看
到了雷纯手中的毒药,道“一支毒锈你打算用这个控制苏梦枕”
雷纯犹疑道“公子觉得如何”
也不知什么时候,雷纯就跟着林大掌柜,喊他“公子”了。
衣公子摆弄手中凌乱的风筝线,一根一根地排列整齐、卷起,点头赞道“不错的决策。也不必事事问我,大胆点,办砸了就办砸了,何况还有狄飞惊帮衬你。”
雷纯松了口气,笑道“我本来还怕公子”
衣公子道“怕我什么”
雷纯道“怕公子嫌弃我手段阴毒。”
衣公子顿时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雷纯见状,笑道“有了公子点头,等苏公子醒了,我给他喂下一支毒锈,就当着他的面毁掉解药,叫他从此死心塌地做我的傀”
衣公子却道“不可。”
雷纯道“什么不可”
衣公子道“不可毁掉解药。”
雷纯道“为何”
衣公子道“因为苏梦枕不可能跟你合作。”
雷纯道“一定不可能”
衣公子摇头。
如果说苏梦枕这个人的性格,是一柄金风细雨红袖刀。
那么刀柄、刀锋、刀弯、刀身、刀尖、刀吟那么多个部分中,一定有一个部分,衣公子对它了如指掌。
如了解自己一般,了解苏梦枕这把凄艳决绝之刀的一部分。
衣公子叹道“苏梦枕这样的人,意志坚决,生生不息。一点光、一丝遥不可及的幻梦,都可以叫他支撑着病骨活下去。
“故而雷纯,你一定要叫苏梦枕看到希望。叫他即使身陷囹圄、十面绝境,也要叫他看到能转圜的希望”
“如果苏梦枕看不到希望”白衣白袍白狐裘的白愁飞踏入衣府花园,与雷纯和狄飞惊分别冷淡颔首。
苏梦枕此时的境地,正是这暗中同属衣公子的雷白狄三人,在精诚合作之下,一手造就
衣公子道“如果苏梦枕真的看不到希望,十成十地确定自己无从回转雷纯,他就不会再跟你周旋。”
雷纯道“不周旋会如何”
不周旋会如何
衣公子歪了歪脑袋,忽而露出一个集合了欣喜、期待、恶毒、杀意、惋惜、落寞和怅惘的笑。
这个笑,兼具了太多太复杂的情感,一时叫人无从分辨。
与此同时,阳光下,花园内,当衣公子看向轿子上昏迷的苏梦枕时,一种奇异的、无人可以插足的氛围,从衣公子身上弥漫。
白愁飞看着,仿佛从披珠挂玉的衣公子身上嗅见了,一种迷离的、魔魅的香。
光炫了人眼。
衣公子左掌上缠着淡黄蜜蜡珠链,胸前鱼骨辫尾巴上坠着半枚蓝绿色孔雀翎,发间缠着银灰的兔毛,暗蓝衣衫上满挂反着光的各色金玉珠翠。
这繁杂浓艳的色彩,既黑又蓝是金似紫,交融叠合,被阳光照得晕染作漩,恍惚之间,衬得衣公子如一座佛。
一座被天上神佛联手贬谪的,叛天魔佛
这座佛。
从腐臭的魑魅地狱底下破泥而出。
披着满身黑蓝金紫的罪愆淤泥,微低着颅,两只丹凤眼皆闭,一手佛礼,一手拖着腐烂半瘪的妖魔尸骸,在八方天眼的注目下,一步一步,踩着通天蛛丝阶梯,向上。
拖着身后无数死于他手的善恶尸骸。
经过大千世界的斑斓梦。
一步一步,迫向穹上天光。
这样一座迷离徜恍的魔佛。
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相信。
以嘴杀人尤其好以嘴杀苏
梦枕的衣公子,有多么、多么、多么,喜爱这位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衣公子左手支颐,侧脸,看向轿子上昏迷的苏梦枕。
他看着苏梦枕。
如看着自己的曾经。
又如看着曾经的理想。
他的目光专注而悠久,承载着对逝去过往的不可示人的情,如一阵从亘古荒原上吹拂席卷而来的,永恒不息的干风。
宛若那离经叛道的不可理喻的魔佛,倏然抬颅,目光穿透八方天眼,看向天上曾经的同僚,另一座光亮圣明的佛。
便听衣公子道“苏梦枕这个人,活得很简单、很彻底。他的生命一掀开扉页,就从头到尾,写满了无数个不妥协不向他身上这二十多种病妥协,不向一切违逆他理想的人和事和世道妥协像他这样的人,一旦确定了无从转圜,与其贪生,继续无谓地挣扎苟活,叫你从他身上得益”
他微微顿住。
同时,目光仿佛遥遥地穿透时光,看向了十三年前的地宫中,那个人生和理想未竟,然而手骨俱碎、决绝自戕的孩童。
衣公子带着一种隐隐预见的、怜悯的、兼具窥喜的心情。
注视着苏梦枕。
魔佛注视着这一位,迟早、注定、终将
坠落而下,堕落至与他同等境地的圣佛。
口中低叹道“到时,他宁可引颈就戮,宁为玉碎”
日光可爱,鹤唳悠扬。
若苏梦枕此时醒着,或数月后地牢内的苏梦枕回到现在,听到了衣公子的这句话,恐怕就能明悟半年前的汴梁,尚且是衣公子的汇帝没有把毒手伸到他的身上竟真是因为,汇帝盛年那对于他的,不知是否存在的仁慈
然而此时。
白愁飞却难以忍受,忍不住打碎清醒的衣公子与昏迷的苏梦枕之间,那神秘的无人可以见识的氛围。
白愁飞讽刺道“你很了解他也是,只有反骨才最了解反骨,金风细雨楼下边那座镇海塔上刻着的两句反诗,他苏梦枕可不是摆着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