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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妹千秋 木秋池 39108 字 2023-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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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独发

照微心想, 她气了这么久,本不该如此轻易原谅他。

可?他的手好凉,面?容迎光望着她, 神情温柔而疲惫。

“照微,如?今我只有你一个妹妹。”

这话是说给她听,也是提醒他自己。

祁令瞻凝视着她, 语调沉静缓慢地对她说道:“我有事情?隐瞒你,或出于私心,或因为苦衷, 倘若不?是为你好,也不?会伤害你。你我相识这么多年?,这件事上, 你要信我。”

照微蹙眉, 犹不?甘心, “可?我应该知情?,我不?想像六年?前被遣去回龙寺时那样蒙在鼓里,是感激你抑或怨恨你,我应该自己做决定。”

祁令瞻唇角牵了牵, “那我宁可?你怨恨我。”

“哥哥……”

“不?过, 虽然这一切都是我自讨苦吃,我仍然想求得你的原谅。这算是我的……不?情?之请。”

照微深深望着他,语气也变得严肃,“你是我哥哥, 我当然不?会恨你,可?只有我宽恕你又有何用, 你到底想做什么事,难道不?肯考虑爹娘, 考虑同僚与天下人的感受吗?”

祁令瞻垂目一笑,虚虚握住她的手。

他的意态似是有几分?醉意,然而说出的话却孤掷而清醒。

他说:“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能得一人知己已是造化眷顾,岂敢碌碌终生,汲汲求名?。”

“可?是……”

旁人的知己,或夫妻唱随,或师生传继,兄长为何独独言她?

见她仍犹疑不?解,双目凝着,眉心蹙着,祁令瞻忽又一笑,说:“罢了。”

他说:“我既瞒了你,不?能再摆布你的情?感,善善而恶恶是人之常情?,你还是随心所欲就很好。”

照微问他:“为何是我?你是准备无父无母,还是无妻无子??”

“父亲有母亲眷顾,至于妻子?,尚是未可?知的事情?。”

祁令瞻不?想与她提娶妻之事,怕她在意,更怕她不?在意。他理平襕衫袖口的褶皱,站起来走到窗边,见铜壶漏断,夜已三更,窗外万籁俱寂,唯见明月倾洒如?银河洗尘。

他说:“夜深了。”

照微默默瞧了他一会儿?,起身告辞:“我回我院里。”

脚步尚未迈出去,听祁令瞻说道:“你卧房未铺衾席,眼?下也不?合适惊动下人,今夜你先在我卧房凑合一晚,我去住书房。”

照微点点头,“也好。”

他的卧房陈设简单,临窗案上搁着一个素胚泥瓶,榻外环着三面?设色素淡的枕屏,帷幄淡青如?月白,榻上是新铺的衾席,柔软干燥,刚在外面?晒了一整天,未熏过香,拥在怀里十分?舒服。

照微拆了头发躺在里面?,困意很快涌到眼?皮,将睡未睡之际,她隐约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玫瑰露的香气。

这是永京女子?今年?的时兴,年?初的时候,照微常用浸了玫瑰露的帕子?擦脸。

兄长竟然喜欢这种女儿?家的东西。

照微的思绪已然昏昏沉沉,只剩一个直白的念头:她倒是还有十几瓶,回头送他一些。

有人熟睡,也有人无眠。

祁令瞻走到平彦窗下时,听见平彦在屋里鼾声如?雷。他敲了三回窗才将其?惊醒,平彦睡眼?惺忪地披衣走出来,疑惑地看?向祁令瞻,“出什么事了,公子??”

前几天让他大半夜掘地埋灰,今天这又是要做什么?

祁令瞻气定神闲往石榴树的方向一指,对他说:“去把纸灰都掘出来。”

平彦怀疑自己没听清:“啊?”

他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他家公子?,这是变着法儿?折腾他啊。

“辛苦你去把纸灰都掘出来,换个地方埋,”祁令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静小点,别惊了屋里的人。”

平彦稀里糊涂被塞了一把锄头,晃晃悠悠跑到石榴树底下挖纸灰去了。祁令瞻负手站在廊下为他望风,时而抬头望月,时而望向卧房的方向。

他没想到照微对他心无芥蒂至此?,虽明知他有所隐瞒、明知他与姚鹤守私下勾连,仍愿意回府看?望他,愿意相信他的话。

这是未敢期许的意外之喜,也是破他修得心如?止水的一颗石子?,因她到来而激起的涟漪,此?刻仍未平息。

但他同时也看?得分?明,照微如?此?待他,只因他是她的兄长。

因此?而依赖他、信任他,自然而亲密地靠近他。她并未察觉握住他的手,或者睡在他的卧房里有何不?妥,大概她心中对他毫无波澜,因此?也能毫无顾忌。

再没有谁会拥有与她如?此?亲密的关系,这是他的侥幸,然而这也意味着,他绝不?会与她有更多的可?能,这是他的不?幸。

他不?是没起过越界的心思,不?是没想过争取,可?是照微她……必然会觉得伤心。

祁令瞻负手立在照彻万物的月光里,微风袅袅送爽,拂动他的交领襕衫,飘飘若流风回雪,远望俊秀挺拔,有怡心悦目之丰姿。

然而他此?时的心境,却远非这般意气风发,反而寸寸塌陷,焰尽灰冷,无可?挽回。

直到平彦将埋在石榴树底下的纸灰清理干净,拄着锄头直起身子?,扯过袖子?擦额头上的汗。

祁令瞻心想,他已骗她许多,至少要守住这个秘密,不?要再辜负她给予亲情?的这份深厚宽宥,令她为难。

照微这一觉睡得极舒坦,卯中起床时,听见窗外鸟雀交鸣,更觉神清气爽。

祁令瞻已将入宫的绯服银鱼穿戴整齐,旁边高?几上搁着一顶双翅乌纱,正端坐在太师椅间阖目养神,听见她来时的动静,这才慢慢睁开眼?。

她一进来就绕着八仙桌打转,左手拈起一块糖榧饼,右手端起一盏盖碗茶,见祁令瞻看?她,问道:“兄长不?一起来用早膳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我卯初就吃过了。”

“吃饭不?等人,没规矩,娘也该教教你,”照微话音未落,见他眼?中有血丝,疑惑道,“你该不?会昨晚没睡觉吧?”

祁令瞻不?答,说道:“我刚才派人去宫里取来一套内侍的衣服,你吃完早饭后换上,我带你回坤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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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说:“不?必这么麻烦,我能混出来,自然有本事混进去。”

祁令瞻抬手指了指摆在门口的两坛酒,“这你也有本事带进去吗?”

“哪来的酒?”照微忘性?大,“不?年?不?节的,我带酒入宫做什么?”

祁令瞻叹了口气,“既然特意让江逾白来跑一趟,怎么如?今又不?上心了。”

照微这才恍然记起,“原来是埋在我院中梨花树下的酒。”

祁令瞻点了点头。

昨夜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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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石榴树下未沤尽的纸灰挪个地方,想起她折腾要这两坛子?酒,顺路就去挖了出来,将纸灰填了进去。

照微用过早膳,并不?急着走,起身去院中看?她的石榴树。

“一二三四五……二十……二十二,只剩二十二个了。”

照微抱臂叹气,语气十分?可?惜。她发觉枯叶好像已被剪过,又觉得脚下泥土松软,蹲下身一看?,竟然是昨夜翻过的新土,温暖潮湿,覆着一层夜雾凝成的白露。

她将靠在门口打哈欠的平彦喊过来,问他:“昨夜有人给石榴树翻过土?”

平彦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谁大半夜翻土呢。”

他未着一眼?便如?此?斩钉截铁,反叫照微起疑,她眯起眼?将他打量一番,发现他鞋边沾着干透的泥土,了然道:“那就是你在树底下埋了什么东西。”

“没没没……这个更没有!”

照微愈发好奇,找来锄头便开始挖,平彦大惊失色跑去找祁令瞻,祁令瞻端坐在堂屋中饮茶,云淡风轻道:“昨夜不?是都处理干净了吗,急什么?你越急,她就越来劲。”

平彦挠头,“昨夜没点灯,活儿?干得又急,我也不?是很确定……”

闻言,祁令瞻冷冷扫了他一眼?。

他搁下茶盏,起身往院中走,见照微正拄着锄头站在石榴树下,手里捏着不?知从何处拾来的未燃尽的纸片,半个手掌大小,却恰好留了他从前的字迹。

她捏着那纸片问他:“瞧着像是兄长从前的书稿,好端端的,为何要烧掉?”

“一些废稿罢了,”祁令瞻语气淡淡,“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宫了。”

“等等,不?对。”

闻言,祁令瞻开始感到头疼。

照微端详着纸片上残存的字迹深思,她那样大的忘性?,竟然真能灵光一现,想起此?半片书稿出自何处。

她说:“这是你在国?子?监时得过祭酒嘉奖的那篇《时数论》,娘还让我背过。我记得娘说要把你的书稿收起来,你到底为什么给烧了?”

祁令瞻说:“你记错了,这不?是原稿,这是平彦临摹的习作。”

照微不?信,“那你把原稿拿给我看?。”

祁令瞻不?语,他怕再解释下去会欲盖而弥彰,索性?沉默不?言,任她猜测。

此?事实在古怪,照微下意识觉得其?中有隐情?,目光在院中扫视一圈,幽幽落在门口那两坛刚从她院中挖出的酒坛上。

她拎着锄头回自己院中,见梨花树下也覆着新土,那是挖出酒坛的地方。她挥起锄头开始朝下挖,挖了不?到一尺深,就挖出了即将与泥土沤为一体?的一坨纸灰。

她蹙着眉问祁令瞻:“难道这些都是你从前的书稿,全被你给烧了?”

祁令瞻叹气,“你一定要问吗?”

“我只是想不?明白……”

“是么,”祁令瞻嘴角勾了勾,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我还以为你这么聪敏,去大理寺破案也绰绰有余,凡事也能自己想明白。”

听了这仿佛讽刺挖苦的话,照微更为不?解。她丢下手里的锄头,追上去要问个清楚,祁令瞻目光在她脸上扫过,语气重又变得温和。

他说:“大清早就折腾一身汗,我让厨房烧水,等会儿?你去沐浴更衣,然后马上回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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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沐浴后换上内侍的衣服, 跟在祁令瞻身边回宫,一路上都没想明白他为何要焚书稿。

刚换回宫装霞帔,重绾了发髻, 正坐在菱花镜前点唇脂,锦秋匆匆走?进来?,说福宁宫里出?了事。

“江官人去翰苑给薛录事送赏赐时?, 发觉秦枫等?人在秘密锁院草诏,诏旨内容尚未探清,只让奴婢迅速禀报娘娘。”

翰林院学士为天子起草诏书时?, 为防泄密,常常需要锁院。

可?今朝天子才六岁,尚不能独自理?政, 那秦枫虽为天子讲过几次经筵, 论名?望、论才学, 皆轮不到他来?主笔。

照微将丹脂膏扔回桌上,霍然起身,冷声道:“摆驾福宁宫。”

张知传来?肩辇,要跟着一起前去, 照微吩咐他道:“你点几个机灵点的宫人去翰苑援助江逾白, 本宫与皇上未到之前,不许翰林院里走?出?去一个人,传出?去一个字。记住,此事若是有差池, 本宫不管你与江逾白有多少恩怨,一定砍了你的脑袋, 将你抓来?的那两只蟋蟀从你脖子塞进你脑袋里。”

张知脖子一紧,连连唱喏。

太后銮驾到达福宁宫时?, 李遂的乳母金氏率宫人出?殿迎接。照微坐在肩辇上扫了她们一眼?,问?道:“皇帝在何处,为何不亲自来?迎接本宫?”

金氏回答说:“启禀太后娘娘,皇上昨夜温书太晚,今晨早起有些头疼,奴婢想着皇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用完早膳后伺候皇上再睡片刻。娘娘来?得不巧,皇上此刻刚睡着。”

照微染着蔻丹的手指在肩舆扶手上点了点,示意落辇。她抬腿往寝殿的方向走?,金氏见状不好?,起身要拦,“皇上好?容易睡一会儿,娘娘有什么事可?以告诉奴——”

一言未毕,照微身侧的锦春猛然抬起手,甩了金氏一个响亮的耳光。

掌印女官摆出?她凌厉的气?势,怒斥她道:“放肆!皇太后你也敢拦,还有什么犯上的事你做不得!”

金氏被这一巴掌打懵了,偷偷拿眼?去觑明熹太后,见她似笑非笑,芙蓉面上如覆冷霜,不由得心中一虚,怀疑是今晨所谋之事走?脱了消息。

照微对金氏说:“你如今也不必对谁使眼?色,若真做下大逆不道的事,皇帝也未必保得住你。锦春,着人将她看守在殿外?。”

锦春应是,招手喊过几个内侍,按住了金氏。

照微推开寝殿的门,绕过碧纱橱和卧房里的座屏,见金丝帐垂着,上前挑开,果?然见李遂仰面闭着眼?,在被子里拱作一团。

她静静盯了他一会儿,慢悠悠含笑道:“装睡的人,首先得练成眼?珠不滚、睫毛不颤,其次呼吸得均匀,不可?一声轻一声重。本宫装过的睡比你睡过的觉都多,皇上想来?糊弄本宫,实在是道行太浅。”

李遂闻言,试探着睁开了一只眼?睛,正与她目光相对。他只好?放弃装睡,问?道:“那姨母能教我吗?”

照微说:“你是天子,不想睡便不睡,学这等?无用的伎俩给谁用?”

“那好?吧。”李遂从床上坐起身,探头往照微身后看,“乳母去哪里了?”

照微说:“今早求皇上的事,她眼?下又后悔了,正去翰苑找秦枫,要撤回那诏书。”

李遂的表情有些心虚,“姨母都知道了?”

照微点头,“你乳母已经全部告诉了我,还说这是你执意要下诏,阿遂,真的是如此么,还是有人诬陷你?”

一个能被金氏拿捏的六岁的孩童哪里经得起诈,李遂一听这话忙气?呼呼辩白道:“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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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明明是她三番五次求朕,朕才不是想要她的汗血马和茶叶,朕是怕她……怕她不给朕饭吃,晚上还要逼朕抄书……”

“怕?”照微双眼?微眯,“李遂,你一口一个朕,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李遂低下了头,似是有些羞愧,“朕知道朕是天子,但乳母是母后留给我的长辈,她平日里待朕很好?,照顾朕很辛苦,朕不能因为被长辈训诫几次就滥用权力,否则就是昏君。”

“这又是谁教你的?”

“秦夫子。”

“姜太傅最近没?来?给你讲经筵吗?”

李遂轻轻摇头,“姜太傅病了。”

照微一时?无言。

听了这话,她大概能想象福宁宫里的情形,或许金氏确实是把皇上当自己的孩子对待,或许她一开始就心思缜密,别有图谋。她平常兢兢业业侍奉,在无关痛痒的小事上给些甜头,而后试探着摆布帝王的起居,乃至左右朝廷中旨。

第一次是阻拦夜食羊肉锅,第二次就敢诓骗天子绕过太后下旨。

李遂惯会察言观色,见照微蹙眉冷笑,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指,问?道:“姨母,你生?朕的气?了吗?”

照微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此事不怪阿遂,是姨母近日疏于?关心你。姨母在想,若是搬到福宁宫来?与你一起住,阿遂会高兴吗?”

“姨母要搬到福宁宫来?……”李遂下意识紧张地挺直了脊背。

在他的认知里,姨母和母后一样,是能随意管束他的长辈,且与乳母不同,乳母对他的态度是恭敬的,经常会放纵他与内侍玩耍,有时?会替他向秦夫子求情,在课业上糊弄了事。但他知道,姨母在读书与练武方面对他很严格,他正是好?玩贪睡的年纪,没?有小孩子喜欢被拘束。

照微见他面有为难色,含笑诱哄他道:“我可?以教你蒙眼?投壶,我那两只蟋蟀,也可?以送给你玩。”

照微心想,这话若是被兄长听见,定要斥她有失身份,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将李遂从金氏的控制中扳过来?。

果?然,听见玩蟋蟀,李遂双眼?一亮,“真的?”

照微笑眯眯,“本宫不欺君。”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李遂从榻上爬起来?,踩着木屐跑出?卧房,拾起隔间书案上的笔墨,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诏封吕光诚为蜀中博买务博买使,经营蜀中茶叶、丝帛事务。”

他将这张纸拿给照微看,说:“这就是乳母求朕写的诏旨。”

照微在那稚气?的字迹上扫了一眼?,问?他:“皇上认识吕光诚?”

李遂道:“朕没?见过,但乳母说他是个会赚钱的忠臣,能给朕赚很多银子。”

“那皇上可?知博买务是做什么营生?的?”

“这个姚丞相与朕讲过,他说是把百姓应该上缴给朝廷的东西换成钱的地方,有了博买务,宫里就不必堆很多用不着的东西,只等?着收银子便是。”

照微闻言叹了口气?。

不怪人言主少国疑,倘她不是大周的太后,祁家的女儿,她也不敢支持这样一个懵懂孩童掌国之重器。

她给李遂穿好?龙袍,戴好?帽冠,牵着他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道:“事情并非如此,既然金氏已经后悔了,咱们先去翰林把诏旨撤回来?,博买务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之后再慢慢告诉你。”

翰林苑内,江逾白与张知带着十几个内侍,团团将翰苑前后门围堵了起来?,也不说因由,也不肯放行,正与翰苑的翰林们胶着对质。

那秦枫自己不敢出?面,便挑拨别的翰林去冲围。

有人指着江逾白鼻子骂道:“在太祖朝,内侍见了我等?有功名?的人得低头绕着走?,不敢议论朝政,遑论横行违阻。这宫里若是还有几分规矩,就该当场将尔等?不敬清流的奴才杖毙!”

江逾白听了此言,不急不怒,温润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躲在他身后掩着袖子、袖中藏着诏旨的秦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声音谦和地说道:“诸位先生?莫急,正是有人坏了规矩,所以才要暂时?围查,仆等?奴才死不足惜,只是怕误了先生?们的清白。”

有翰林冷嗤道:“什么时?候,我们翰苑的清白要尔等?阉官维护?”

有人附和:“内官人说的清白是哪种清白,莫非自己没?了根儿,要当女人的那种清白吧?”

众人哄堂大笑。

江逾白面上微红,有羞赧窘迫的神色,但仍岿然不动挡在院门前。

张知却没?有他这么好?脾气?,冷笑骂道:“我等?虽没?根儿,尚知道捂着,有些人不过尚留着两寸棍儿,就光着腚到处招摇。咱家奉劝诸位一句,日三省身,小心犯了事儿没?进宫里,落到我等?奴才手下调教。”

翰林们一向自恃体面,闻此言大怒:“简直岂有此理?!”

说着就要联手往外?闯,嚷嚷着见丞相、见太后。十几个内侍张臂阻拦,江逾白皱着眉头挡在最前,不知谁先动了手,一耳光甩在江逾白脸上,尖锐的指甲在他光洁的侧脸划出?一道血痕。

“都住手!何人敢在翰苑清贵之地喧哗!”

众人正怔愣,闻声齐齐朝门外?望去,见来?者是参知政事祁令瞻与北门承旨邓文远。

说话的人是邓文远,此人因才学出?众而在翰林苑中颇有地位。众人见了他,忙出?言诉苦,七嘴八舌指摘这几个内侍没?有旨意就敢围封翰林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从旁静静听着,目光落在江逾白侧脸的伤口上。

心想,只怕照微见了要生?气?。

果?然不出?他所料,半刻钟后,太后凤驾与天子御驾到了翰苑。

照微牵着李遂的手走?进来?,目光扫过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冷笑道:“菜市杂货、勾栏鼙鼓也没?诸位这般热闹,什么叫无旨围查,难道本宫的口谕不是懿旨么?”

适才张罗要打人的那个翰林抬起头来?,“启禀太后殿下……”

“你闭嘴,”照微乜过他,目光落在江逾白身上,“逾白,你来?回话。”

江逾白慢慢抬起头,此时?脸上的血痕鼓成了长条,正火辣辣的疼,在他玉白色的脸上十分明显。

照微蹙眉,李遂惊得瞪大了眼?睛。

江逾白谦声说道:“回娘娘,诸位翰林虽有误会,并无对娘娘不敬之意,请娘娘暂行宽宥,先处置正事。”

照微默默盯了他片刻,吩咐女官去取擦拭伤口的药酒,对他道:“你先随本宫进去。”

这回围翰苑的是太后亲军神骁卫,个个佩刀带剑,凛然一身煞气?,翰林先生?们不敢与之争,皆噤声退至一旁。

女官很快取回了药酒,照微坐在明堂里,拿棉絮蘸了药酒,让江逾白上前。

江逾白垂首更低:“不敢劳动太后娘娘。”

照微点了点高几,“本宫叫你过来?。”

江逾白只好?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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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跪地仰面,将侧脸的伤口呈给她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人折辱他,照微偏要让他们知道江逾白备受宠信,这也是对他的安抚和收买。

她攥着棉絮,将药酒轻轻涂在江逾白脸侧的血痕上,涂完后抬眼?往外?望,见众人皆低头噤声不敢言,心中十分嗤然。

目光一转,却与祁令瞻视线相撞。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沉凝,不知在想什么。

晋江独发

秦枫藏在袖中的诏旨尚未捂热, 便被?内侍搜了去,展呈在照微面前。

诏旨内容确如李遂所言,是要授吕光诚做蜀州博买使, 经营蜀中地区的丝帛和茶税,管理与西边藏、羌、彝等外族的茶马贸易。

照微看罢合旨冷笑道:“蜀州民困地穷,潮湿贫瘠, 吕员外是丞相姻亲,怎能偷偷派遣到那种地方去受苦。秦卿,你是与吕员外有私仇, 还是要陷本宫与陛下于不义?”

秦枫辩白道:“臣属为朝廷用命,不?敢称辛苦,此事并非臣自作?主张, 乃是吕员外自请, 姚相公应允, 又得天子下词头后?拟诏,一切合中书门下的规矩。”

“真是好?一个合规矩,可惜尚缺天子押印。”照微抖了抖那写着圣旨的黄绢,语气微微一顿, 说:“这道诏书, 废了。”

她的态度强硬近乎嚣张,秦枫虽恃强权,也不?免被?激高了声调:“敬请太后?娘娘知?晓,封驳诏旨乃是门下省才有的权力!”

照微道:“这不?是封驳, 这是本宫要撤旨。”

此言一出,堂下骤闻丝丝倒吸冷气之声。

撤旨当然不?是封驳, 却是比封驳更大的权力,本朝立国三百年, 未有天子诏旨可被?旁人追撤的先例。

这回不?仅是秦枫,其他翰林也觉得不?妥,四下相顾,犹豫着谁先站出来反对。

此时门边传来几声轻咳,照微抬眼望去,见祁令瞻立在门口,他身着绯色官服,左手负在身后?,只露出一个袖角,而右手三指曲起,不?疾不?徐地在门沿上叩了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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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暂缓争执,容后?再议的意思。

照微蹙眉,想装没看?见,祁令瞻的目光却紧紧锁着她,温和而无奈,动作?极轻地朝她摇了摇头,又转目看?向旁边旁边的隔室。

照微叹了口气,心道,那好?吧。

她端起桌上的茶盏,手腕一斜,金黄色的茶汤洒在她的霞帔上,洇湿了下面榴红色的褶裥罗裙。

侍奉的女官慌忙告罪,照微搁下茶盏,对她说道:“去另取一件霞帔来给?本宫换上。”

女官前往尚衣局,很快将霞帔取来,翰苑中辟出一间幽静的隔室,又挪来一扇座屏,以?供明熹太后?更衣。

趁着她更衣的工夫,祁令瞻走过来与她商议方才的事。

他背对着屏风站在门口,目光先是落在远处飞檐上,那檐上的琉璃鸱吻被?阳光映照得灿烈灼眼,故而又阖上眼皮,在眼前赤金如混沌烈火中,听见灯笼锦霞帔摩擦过她身体的声音。

他适时止住念头,缓缓开口道:“你可知?吕光诚为何要费这么大周折到蜀中去经营博买务?”

照微在屏风后?展臂,由女官为她整理衣衫,闻言思忖了片刻,说:“当然是为了钱,但本宫有一点没想明白,博买务能捞的油水有限,每年几万两银子而已,竟值得他们哄骗皇帝内降手诏,不?惜将金氏这么重要的棋子折进去吗?”

“不?止如此。”

祁令瞻说:“金氏本非姚丞相的人,是上旬姚丞相亲自做媒,要将吕光诚的女儿嫁给?她那愚钝不?成器的儿子,陪嫁永京内二十?座铺子,还有京畿三百亩良田。”

照微闻言啧啧,“怪不?得之前锦春没查到这一茬,原来是最近的事,那姚党可真是为此下血本了。”

祁令瞻说:“这只是我们能看?到的,只怕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做了更多准备,务必要将此事拿下。”

听着他的话音,照微试探着问道:“听兄长的意思,仿佛已经知?道内情。”

祁令瞻“嗯”了一声,接着却哑住了,因为照微已换好?衣服,自屏风后?转出,他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一时竟忘了后?话。

她身上的霞帔是尚服局的新?作?,以?蜀地的灯笼锦裁成,玫红底色,上有金丝银线织成的灯笼纹样,被?丝丝缕缕斜穿入户的金色阳光一照,其绚丽璀璨远胜檐上的琉璃鸱吻。仿佛她整个人化?生于仙云,陡落在凡尘。

他看?了许久才移开目光,为自己找补道:“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蜀地灯笼锦。”

照微也惊叹道:“没想到蜀地的织工竟有如此精妙的手艺。”

祁令瞻不?动声色将话题转回去,继续说:“蜀地的丝锦与茶叶皆是名品,朝廷设立博买务,一是为了收取蜀地茶税和专榷茶叶,二是为了拿茶叶与藏羌彝等游牧民族换马。百姓可以?在蜀州内自由买卖茶叶,但是不?允许贩出蜀州,只能统一出售给?朝廷博买务。”

“这我知?道,”照微说,“朝廷将买茶的钱送去蜀州,博买务至少要昧下七成,前两年博买务有肃王罩着,如今肃王倒了,姚党便想将这块肥肉叼走。可是听说博买务已将价格压到了三百文,若再往下压,恐会逼反了蜀民。”

祁令瞻稍感惊讶,“朝廷公价是二两银子,三百文这个数,你是从何得知??”

照微得意地扬眉道:“杜三哥哥近些年一直在荆湖一带活动,这是他告诉我的。”

祁令瞻闻言,默默将褒扬她见多识广的话咽了回去。

见他不?说话了,照微追问:“所以?姚鹤守他们打?算怎么捞回本,真逼反了百姓,别说是丞相姻亲,就?算那吕光诚是丞相的爹,御史台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

祁令瞻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去问杜三哥哥。”

照微:“……”

她走上前去扯祁令瞻的袖子,凑到他身边装模作?样地闻了闻,打?趣他道:“兄长何时饮过醋,怎么一股酸味儿。”

此言正中祁令瞻心虚之处,他面色微沉,“瞎说什么。”

见他变了脸色,照微玩心大起,来回扯他的袖子,调笑他道:“好?好?好?,以?后?我不?喊杜思逐二哥哥了,我只有你一个好?哥哥行不?行?好?哥哥,快告诉你一无所知?的妹妹,姚鹤守他到底想干什么?”

祁令瞻只觉得整条左臂都在阵阵发麻,忙将袖子从她手中扯出来,后?退了一步,直到她身上的幽香不?再至人神思缭乱。

他边垂目整理袖口边说道:“我从丞相府探得消息,川外那几个游牧大族不?想再拿马匹换茶叶了,私下给?丞相递了信,想换些别的东西。”

“他们不?是挺爱喝茶的吗,”照微问,“那他们想要什么,银子?”

祁令瞻摇头,缓缓吐出两个字,“铁钱。”

“铁钱?”

照微大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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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外一匹好?马能卖到五十?两,能换三块上品蜀茶茶砖,若是换成铁钱,那就?是五十?吊铁钱。

一吊铁钱重约一斤,五十?吊钱就?是五十?斤,若是一次买成百上千匹马,那得要多少铁钱……

等等。

照微隐约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沉目看?向祁令瞻。

她说:“川外没有铁矿,这些游牧民族不?是想要钱,而是想要铁……他们是否打?算熔了铁钱做兵器?”

祁令瞻点点头,终于将刚才未夸出口的说出来:“聪明。”

照微冷声道:“那本宫必然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吕光诚决不?能经营蜀州博买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你听我说,”祁令瞻低声劝她,“姚鹤守已为此事做了缜密的安排,若你今日撤旨,明日御史台就?会联手弹劾你越权之事,诏旨本身的内容反而会被?轻轻揭过。”

“可诏旨尚未押印玉玺,还有挽回的余地。”

“皇上亲笔写下的词头已经进了翰苑,这分?寸余地并不?能改变什么。”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资敌,哥哥,此事你要帮我。”

“我当然会帮你,但你要信我,按照我说的去做。”

照微没有立即答应,盯了他好?一会儿,开口道:“你先说该怎么办。”

祁令瞻说:“明日你召见丞相,拿此事与他谈条件,赶走金氏,贬黜秦枫,你搬去福宁宫与皇上同住,姜赟致仕后?,太傅的人选要你来定。”

虽然这些事都是照微打?算做的,但她实在不?甘心拿川蜀换这点鸡毛蒜皮的好?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看?出她的不?情愿,劝道:“你如此强硬拦下诏旨,并不?能让姚丞相放弃此事,就?算吕光诚不?任博买使,他也有其它办法,譬如转明为暗,譬如收买现?任的博买使,你用撤旨这么大的动静来给?他使绊子,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照微蹙眉:“那蜀州那边怎么办,难道真让他……”

“放心,我有安排。”

祁令瞻听到这件事的风声后?,昨日就?请托秦疏怀先行往蜀中去,又写信给?永平侯,请他联络玄铁山的谢回川,提前在蜀中一带布局。

但是这些事不?能解释给?照微听,一是因为永平侯与山匪相通一事必然会令她想到舅舅的死;二是因为吕光诚此行的目的不?在于赚钱,而是与平康盟约中那不?可示人的条款有关。

而照微……大概尚不?知?晓此事。

照微等着听他的安排,祁令瞻却对此缄口不?谈,只说:“你若仍不?放心,可在圣旨上再添两位你信得过的人,与吕光诚一起去蜀中,一来确有敲山震虎之效,二来也能转移吕光诚他们的注意力。”

照微定定望着他,“这样的大事,你也打?算瞒我,是吗?”

“照微,你且信我,我不?会害你。”

照微面上仍不?甚情愿,祁令瞻向她靠近两步,低声同她商量道:“为此,我可向你保证三件事。第一,绝不?会叫他们把铁钱运到外族去;第二,不?会让博买务逼反蜀州百姓,第三……最迟到年底,我一定将此事内情向你和盘托出。”

他的诚意至此,再不?肯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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