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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妹千秋 木秋池 38133 字 2023-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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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两人起得都有些晚, 照微正坐在窗边绾发,忽见祁令瞻神色匆匆地从?院中走进来,对她说:“有人来了, 你躲一下。”

“大清早的,谁啊?”照微懒洋洋抬眼,“完颜珠么?”

“你娘。”

照微当即精神一震, 吓跌了手里的梳子,起身?想往外跑,听?动静人已走进院中, 即将转过?照壁,飞快地房间四顾一圈,最后狼狈地打开衣柜钻了进去, 祁令瞻从?外面帮她掩上柜门?。

容汀兰快步走进来时, 祁令瞻正将跌断的梳子拾起, 神态虚弱地朝她行礼:“问容夫人安。”

见他并不像流言中传的那?样奄奄一息,容汀兰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她说:“听?说你伤重,我错以?为你昏迷不醒,所以?就直接进来了, 失了礼数, 勿怪。”

“不敢……我的伤并无大碍。”

祁令瞻举止谦和近乎拘谨,请她到堂间就坐,吩咐平彦去泡茶。

这是上回不欢而散后两人第?一次重见,一时都有些沉默。

容汀兰心中也稍觉尴尬。今早她从?紫鹃那?里听?说祁令瞻伤重难医时, 慌了心神,所以?径自闯进了永平侯府, 如今见他并没有生命之忧,又想起上回急怒之下对他说的狠话, 既拉不下脸与?他和颜悦色,又不忍心再恶语相向?。

茶水很?快呈上,是宫里赏下来的龙凤团茶,祁令瞻从?平彦手中接过?茶盘,转身?躬身?呈给她。

容汀兰拾起茶盏,对他说道:“不必多礼,你受了伤,该好好休养,只是我听?说,是杜家三郎持剑伤了你?”

祁令瞻目光一黯,“您是为他来的?”

容汀兰说:“我并非是要为谁主持公道,倘你们因朝政而起龃龉,我不懂,也不掺和,我只怕你们都拎不清,是为了别的。”

祁令瞻当?然明白这“别的”是指什么,他的目光不留痕迹地朝内室扫了一眼。

衣柜中空气闷窒,挂了数个茉莉香囊做熏衣之用。这味道沾在衣上时十分好闻,如今却浓郁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照微试探着将柜门?推开一条缝隙,深深吸了口气,又把耳朵贴过?去,试图听?清他们在堂屋里讲什么。

祁令瞻态度端正,垂目低声道:“请容夫人放心,我与?杜指挥使没有私仇,更不敢为斗意气牵扯太后的声誉,此事与?太后娘娘无关。”

“照微对此怎么说?”

“太后娘娘只遣了内侍来探视,说一切自有朝廷公论。”

话音刚落,内室衣柜中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

祁令瞻:“……”

自己生的女儿,即使是闷响的喷嚏也能辨认出来。容汀兰的脸色当?即冷了下去,“你也太放肆了!”

照微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耳听?得?怒气冲冲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慌不择路地扯过?柜子里的衣服将自己埋起来。

柜门?“哐当?”一声被人拉开,日光倾泻而入,浓郁的茉莉香袭人满面。

这香气令人浮想联翩,容汀兰见照微头发披散,目光躲闪,像只鹌鹑似的缩在柜子里,只觉一阵怒意冲上心间。她拽着照微的胳膊将她扯出来,扬起的巴掌险些就要落在她背上,却又被赶过?来的祁令瞻硬生生挡下。

他拦在两人中间,将照微护在身?后,语气谦逊道:“此事都是我的错,不怪照微。”

“堂堂太后,夜不归宿,你还敢口口声声说此事与?她无关?”

容汀兰越想越气,将他们两人一起骂:“你竟也陪着她一起扯谎,她如今敢这样胡作非为,都是你纵容的结果!”

祁令瞻温顺应罪:“一切是我逼迫她。”

容汀兰是气昏了头,可也不蠢,见照微攥着他的袖子不撒手,秀靥赧红,只见窘迫,却没有半分委屈受辱的神情,哪像是受人胁迫的样子?

从?前的怀疑又浮上心头,容汀兰双眼微眯,冷声对祁令瞻道:“你们两个没名没分,我教训自己的女儿,尚轮不到你来插手,你给我让开!”

“容夫人。”

祁令瞻反将照微护得?更紧,语气温和却隐生强势:“这里毕竟是丞相府,还请您看在主人的面子上,息怒。”

“丞相府?”容汀兰一时愣住了,“你这是拿朝廷的身?份压我?”

祁令瞻从?未用过?这种语气与?她说话,语罢忙垂下眼,遮掩心中的愧疚和慌乱,但他身?后护着照微,却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此情此景,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半晌,容汀兰道:“好,你们一个丞相,一个太后,尊贵至极……这天下没人有资格管束你们。”

她气得?转身?要走,照微却松开祁令瞻的手追上来,祁令瞻心里骤然一空。

“照微!”

他下意识觉得?照微是要放弃他,失落和惊惶如潮水般扑面将他淹过?,有一瞬间,他甚至悔恨自己没能将她锁在柜子里,或是别的什么见不得?人、也不会被人抢走的地方。

照微置若未闻,三两步拦住容汀兰的去路,在两人或愤然或忧切的目光里,突然撩衣跪在了她面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娘,是我先爱慕哥哥,是我非要与?他在一起,你要打要罚我都认,但是求你……”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蓄起朦胧的雾气,殷切地望着容汀兰,用她从?未有过?的哀求的语气哽声说道:“求你不要把哥哥从?我身?边夺走。”

容汀兰只觉额头一阵乱跳,她耐着性子劝她道:“见不得?人的关系终究是不得?长久,你们若真想彼此守一辈子,就不该逾越人伦大防,你明不明白?”

照微明白,可是将感情坠在心里一辈子,与?一无所有又有何?区别?

她的态度比方才祁令瞻护她时更坚定,一字一字说道:“我想要他只属于我,不止以?兄妹的关系,我想独占他。”

“你……!”

如此露骨的话,简直是将人伦、教养、羞耻心皆踩在脚下。容汀兰又恨又气,扬起了手,然而在她坦然无惧的目光里,那?一巴掌却迟迟不能落下。

祁令瞻望着这一幕,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照微是不怕挨打的,反而迎面反问容汀兰:“娘亲,在你心里,难道父亲是如同舅舅一样的存在吗?只要能远望他一辈子,你就能甘愿一生枯守,不亲近他,不打扰他,是吗?”

容汀兰愕然不能答。

照微不知她此刻心里想的是谁,是她仅剩记忆中模糊剪影的生父徐北海,还是永平侯祁仲沂。这并不重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能令母亲明白,男女之爱并非亲情可以?替代,它之所以?摧心断肠,就在于其不可自控、不能自主。

容汀兰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照微的话,令她想起一些尘封多年,曾被她努力忘却的心事。

她与?徐北海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徐北海容貌俊朗,志在四方,是不拘于情爱的豪气儿郎。容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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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并不讨厌他,怀了照微时,甚至一度觉得?这就是诗经中唱颂不绝的爱情。

直到她追随徐北海前往西州,见到了时为永平侯世子的祁仲沂。

徐北海军务倥偬,无暇顾她,常是祁仲沂护送她去见北金商人,他的儒雅体贴令容汀兰无来由地觉得?心慌,直到她听?见祁仲沂对北金商人谎称她是妻子时,心中陡然生起的并非被冒犯的恼怒和嫌恶,却是一潮又一潮的心悸,细细咂摸,仿佛竟是甜的。

一时的怦然心动后迎来的是无尽的绝望。容汀兰难以?接受这如同背叛的情感,自那?之后便再不肯让祁仲沂相伴,避开所有能见到他的场合。

甚至在徐北海死后,祁仲沂为她送行时,隔着一道厚重的毡帘,她仍不敢应下他的求娶。她为徐北海守了三年的寡,何?尝不是在与?自己失控的情感做最后的挣扎。

此时此刻,她的女儿跪在她面前,因困于同一厄境而质问她:“娘,倘我偏要从?心而行,偏要与?他在一起,这在你心里,会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吗?你会再也不认我这个女儿吗?”

照微仰面望着她,两行清泪潸然而落:“只要娘亲让我选,我永远都会选择娘亲,可是娘……我心里会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到恨不得?立刻死去……”

容汀兰只觉得?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开口时,声音颤抖近乎低哑:“别说了……”

个中滋味多么难熬,她心里当?然清楚。有段时间,她枕在徐北海身?侧,整夜整夜地盯着他,不敢入睡,怕自己梦里见到的会是另一张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无数次想要说服自己,所谓妄念只是她的错觉,想通过?回忆新婚时的感觉,重新唤起对丈夫的情感。

可是越压制,越反噬。

她已经记不得?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那?段时光,却仍然记得?那?种绝望的感觉。

而今她要逼着自己的女儿,陷入她当?年的痛苦吗?当?年她有丈夫不可背叛,可是照微与?子望之间,并不曾辜负其他人……

容汀兰陷入了恍惚中。一边是她能感同身?受的痛苦,一边是可以?预见的世俗难容的指责。她又转身?去看默不作声的祁令瞻,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怜,目光深深地望着她,仿佛是即将溺毙于寒冷深渊中的失足者?,在乞求她不要夺走他赖以?呼吸的唯一一根浮木。

这也是……她的儿子啊。

祁令瞻也撩衣跪在她面前,语调很?轻却仍清晰可闻:“所有的罪责我愿一人承担,只求您不要苛责照微,我能做孤家寡人,但她不能失去母亲。”

照微不能,难道子望就能吗?

容汀兰忽觉心中一阵酸软,她声音疲惫地开口道:“都起来吧……”

“娘……”照微试探着去牵她的袖角,小心翼翼地问她:“哥哥他没有强迫过?我,你能不能……原谅他一点?”

“先起来。”

容汀兰将照微扶起,从?袖间摘下帕子,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她没有回头看祁令瞻,却对照微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忌多思多虑,伤怀动心。你且盯着他把伤养好,也给我一段时间来慢慢接受这件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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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眼中蓦然生出光亮,灿灿若星辰,刚擦干的眼泪瞬间又落了下来。

她抱着容汀兰不肯松手,埋在她怀里,此刻才如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放声大哭到抽噎。

“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总是做噩梦……我真的好怕你从?此不要我了……娘——”

然而这些惶恐,她没有在祁令瞻面前表现出一点,反而总作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企图减轻他心中的愧疚与?亏欠感。

一阵酸涩且滚烫的心流倏然流经全身?,祁令瞻的手指微微一蜷,仿佛抓住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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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珠以北金公主的身份造访丞相府, 探视祁令瞻的伤况,见那伤口确实骇人,写了封信将此事告诉天弥可汗。

天弥可?汗读完信后?面容稍霁, 只是语气仍有不虞,对完颜准说道:“听说那二十箱银子刚出永京城就被截了,对方是集结闹事?的武将, 就算此事?不是做戏,未免也显得祁令瞻太无用了些,他堂堂丞相?, 就这般任人欺凌吗?早知他如此软弱,本王还是重用姚鹤守的好!”

完颜准也觉得生辰礼这事?办得不利落,但是在可?汗面前?, 他仍得为祁令瞻辩白。

他说:“大周朝政不比咱们北金和谐, 他们是阴盛阳衰, 叫一妇人骑在了头上。明熹太后?提拔武将,想架空李家?的天子,祁丞相是大周皇帝的舅舅,自然不会准允这种事发生。如今他们文武两派斗得正急, 明熹太后?连请兵作匪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都使了出来, 这对咱们而言,未尝不是渔翁得利的好事?。”

“好不好事?不知道?,但是那一百万两,却是实实在在弄丢了!”天弥可?汗兀自转了两圈, 对完颜准说:“再安排几个探子到永京,无论是大周太后?, 还是祁令瞻,把?他们的动静都盯紧了!”

完颜准领命:“是。”

大周永京, 翌日朝堂上,御史台弹劾杜思逐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往明熹太后?案头。

弹劾他目无上峰,毁坏纲纪,要求对其罢官审问?,更有甚者,要求以谋逆罪诛杜思逐的九族。而杜思逐跪在殿中?,脊背挺直,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诛了杜家?九族,寒了我大周将士的心,西南、西北若起战事?,尔等谁能横刀退敌?”

照微不紧不慢地说道?,目光从杜思逐身上移到气势汹汹的御史们身上。

“丞相?如今在府里养伤,他尚未喊打喊杀,诸位不必急人一步。何况杜指挥使是为军饷,非为私欲,虽有过错,尚不至于提及九族,我大周律法恤刑,诸位御史慎言。”

听?她三言两语就要将此事?轻轻揭过,好不容易抓着武将把?柄准备大闹一场的各位御史十分不满,三三两两递了递眼色,立马有几人上前?一步,准备再次进谏。

照微态度强硬地止住了他们。

大周崇文抑武,但她不像前?面历任帝王那样忌惮言官,任凭他们私底下说她刚愎,她依然能坚定自己的主意?。

她无视了言官,对跪于殿中?的杜思逐说道?:“将相?不和,其失在国,且不论真相?如何,丞相?的确是受你所伤,本宫命你去相?府门前?负荆请罪,你心中?可?有不服?”

杜思逐当然不服。他没捞到一两银子,像只猴儿一样被人遛来耍去,最后?还要担下一切罪名,去给背后?的黑手负荆请罪,这口气真是窝囊到家?了。

但他适才也听?见了御史们气势汹汹的指责,听?见了太后?为保他而放弃察纳雅言的美名,他心中?纵觉冤屈,也不敢再牵累她。

不就是负荆请罪么,面子又不能当饭吃。

杜思逐俯身下拜,朗声说道?:“罪臣愿意?向丞相?负荆请罪!”

第二日一早,他便打着赤膊,背上荆条,撩袍跪在丞相?府门前?,高声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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诵连夜请人写成的请罪文章。

周遭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大多是平头百姓。朝中?同僚不好意?思大喇喇来看笑话,便蹲守在不远处的茶楼里,派家?丁来回报信儿。

“祁丞相?没出面,遣了三回下人出来,叫杜指挥使回去,指挥使不肯走,将那稿子翻来覆去囫囵背了三遍。周围很多人起哄,第三回的时候,相?府下人的态度才亲和了些许,说是丞相?卧榻养伤,恕难出门相?迎,但指挥使赔罪的心意?,他已经领受了。”

不知哪个府上的家?丁,十分伶俐机灵,将相?府门前?的情况解释得十分明白。

听?见这些话的不止有来茶楼看热闹的朝臣,也有北金潜伏在大周的习作,以及为王化吉办事?的干儿子。

小太监将听?来的消息告诉给在雅间里盘核桃的王化吉,末了还幸灾乐祸道?:“这姓杜的果然是个蠢货,他若是早早投了干爹的高枝儿,受干爹指点,哪会有今日的祸事?,这果然是蠢人自有天收。”

王化吉站在窗口,远眺着相?府门前?的热闹,笑了笑:“咱家?是为给皇上办事?,不是为了私仇,经过这一回,若能叫他变聪明了,那也是好的。”

“难道?您老还指望着将他拉拢过来?”干儿子问?。

王化吉负着手,慢悠悠说道?:“杜家?这对父子,是一把?好用的刀,只要刀刃能朝向该朝的人,刀柄握在谁手里并不重要,他们若是能自相?残杀,那最好不过。”

负荆请罪受了大半天的辱,杜思逐一言不发回到家?中?,沉着脸沐浴更衣,然后?入宫请见太后?。

照微近来难得有闲情逸致练字,正在摹钟繇的帖子,长袖挽到肘间,露出半截细白的小臂,从容地悬在纸上游走。隔着案旁香炉中?的袅袅烟雾,她的容颜显出几分朦胧,然而那远黛眉、红樱唇,依然是见之忘俗的好颜色。

杜思逐跪在堂下默默望着她。

“起来吧。”直待写完笔下的这一行字,照微才叫他起身,只是目光仍停在字帖上,并未抬眼瞧他。

她开口问?道?:“荆湖路缺的那一百万两军饷,你有什么想法?”

“自然是钱在谁手里,便向谁讨债,我不信丞相?能在府里躲一辈子,那一百万两一定在他手中?。”杜思逐话音一顿,又说道?:“只要太后?娘娘不包庇他,我一定能想办法把?钱要回来。”

“你说本宫在包庇谁?”照微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本宫在朝堂上挨御史们的骂,你也听?见了,难道?是为丞相?挨的吗?”

提起这件事?,杜思逐不由得有些愧疚,语气也渐渐低了,“臣并没有质疑娘娘的意?思,娘娘因为臣受了许多委屈,这是微臣欠娘娘的恩情。”

照微道?:“本宫救你,并非是理所应当,是想着有朝一日大周与北金开战时,你能做个顶天立地的将军。你既然欠了本宫的人情,本宫有件事?要吩咐你,你做是不做?”

杜思逐问?:“娘娘说的是去各州清查人丁税吗?”

“你犯下这样的大错,本宫不可?能不处置你,借此机会叫你出京,是为了安抚人心,也是为了保护你,你要明白。”

她说这话时,语气中?毫无不舍,杜思逐按下心中?的怅然,垂目苦笑了一下,说:“臣明白,臣如今别?无选择。”

“清查人丁税的过程中?,各地豪强权贵的隐丁需要补缴税银,这些钱你送去荆湖路做军饷,回头记个账本给本宫——你应该听?出来了,这件事?可?捞的油水、可?钻研的空子很多,三司里的人为此险些抢破头,但本宫不信任他们,本宫信任你。”

说这句话时,她明亮黝黑的瞳仁终于看向他,仿佛含着期冀的情感。

“信任”这两个字,在杜思逐渐渐沉冷的心里激起层层涟漪。自从他在容姨面前?将她的秘密道?出,他就没敢指望过她仍能倚信他,所以此时乍然听?见这个词,不由得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感念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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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退后?一步,重又跪在照微面前?,叩首沉声道?:“请娘娘放心,臣必不辜负您的信任,会协助蔡郎中?做好这件事?。”

照微点点头,轻击桌上小磬,锦春捧着锦盘走进来,盘上托着一个酒壶,两个酒杯。

照微赏赐杏果酒为杜思逐饯行,且先饮为敬,见他痛快饮下,含笑道?:“等你办好了此事?回来,本宫再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庆祝功成。”

杜思逐再拜:“谢娘娘。”

饮罢酒后?,杜思逐便要告退,照微说道?:“你这一走,短则数月,长则一两年,皇上待你素来亲厚,等会去东配殿里向他辞行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杜思逐应下,跟随锦春出了西宫,往东配殿去请见李遂。

照微搁下笔,将摹好的字帖放到一旁,转身去拨弄炉中?的香片,直到一只覆着鸦色手衣的手从身后?探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照微身后?有一座屏风,屏风后?设有可?供休憩的茶榻,刚才杜思逐在殿中?回话时,祁令瞻正躲在后?面听?着。

他牵着照微的手,重又将笔拾起来,蘸了墨,轻轻在她摹好的字帖上圈点。

照微偏头问?他:“怎么样,我刚才那番话,有没有起到恩威并施的效果?”

祁令瞻专注地给她矫正笔锋,闻言嘴角轻牵,说道?:“将功赎罪是恩,赐酒饯行是恩,敢问?太后?娘娘,您施的威在哪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叫他给你负荆请罪,这还不算施威么?”

“这是我自己要求的。”

照微缓缓眨眼,“那你还要怎样?这件事?本就是你算计他,总不能欺人太甚……”

落在腰侧的另一只手用了些力?,有几分威胁的意?味在其间。祁令瞻叫她安静,握着她的手改完了这一张字帖,点了几处风骨仍有不足的地方,叫她在一旁重写。

“信,他,吃,味……”

照微认认真真重写一遍,连起来一看,不由得十分无语。

遂投笔奚落他道?:“我有事?交给他做,自然要说几句场面话,你为何如此小器,连这种无来由的醋都吃。”

祁令瞻云淡风轻地一笑,不肯叫她抓着话柄,反问?道?:“我说什么了吗?”

照微拾起那张未晾干的字帖,抬手糊到了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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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杜思逐要外放一两年, 李遂悒悒不乐。

他失落地将手中木箭扔向投壶,小声?抱怨道:“母后和太傅每日只会叫朕读书,只有你和王翁能带朕玩些新鲜的?玩意儿, 你要是走了,朕的?乐子得少一半。要么朕去求求母后,让她把旨意撤销, 就说……就说朕的五禽戏学得还不标准。”

杜思逐深深一拜,劝他道:“宫里懂五禽戏的人有很多,不是只有臣能教, 臣此番外放是为国事,请陛下不要为臣惹太后娘娘不悦。”

“那好吧。”李遂叹了口气,叮嘱他道:“那你记得早些回来, 多给朕搜寻一些好吃的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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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思逐告退后, 王化吉见李遂兴致不高, 将此前从宫外搜罗来的?空竹和?百戏铃铛献给他玩。李遂觉得喜欢,招来一个小太监替他抄写功课,自己和?王化吉蹲在院里玩空竹。

王化吉瞅着?他的?脸色,感慨说:“陛下是世上最?仁慈的?主子, 可惜不是人人都能领受您的?好, 趋利避害,是人的?俗性,唉。”

李遂的?目光从空竹移到他脸上,“王翁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化吉道:“奴才的?意思是, 您是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力的?人,所有人都该围绕着?您转, 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该任您挑选。只是如今您年纪小,事情?都是太后说了算, 所以连杜指挥使也听太后的?不听您的?,您让他留下,他偏要出?京。”

李遂惊讶:“母后决定的?事,朕当然要听话。”

“陛下,”王化吉脸上露出?兼具亲切与遗憾的?表情?,“您才该是那个不可违逆的?‘当然’!”

李遂望着?手里渐渐转停的?空竹,沉默地思索着?。

人丁税的?事交给了杜思逐协助三?司去做,转眼到了六月,天气渐渐转热,日?头晒得宫道上烫脚,宫苑花木皆无精打采地垂着?叶子,就连湖中的?鲤鱼也潜到深处避暑去了。

照微怕热,朝毕后只待在宫里守着?冰鉴,或批阅折子,或练字静心,阿盏常常来看?她,与她分食一碗新鲜的?冰镇酥酪。

这?天上午,阿盏又裙衫翩跹地跑进?来,却不是来送酥酪的?,抓着?她的?手神?神?秘秘道:“太傅大人托我给表姐传句话,说东华门有好阴凉,问你是否愿往一乘,待过了午时,阴凉可就没?有了。”

照微哭笑不得,问阿盏:“他怎么不与你一同过来?”

阿盏摇头,“太傅说他有要务在身。”

这?么热的?天,约她见面?竟跑到了东华门去,神?神?秘秘的?。

照微不情?愿地离开了冒凉气的?冰鉴,换了身寻常衣服,乘轿舆前往东华门,一落轿便瞧见了祁令瞻的?马车,他正挑起一角车帘望着?她。

照微被日?头晒得睁不开眼,没?看?清他递来的?眼色,一摸到马车的?边儿就碎碎埋怨他道:“我的?石榴呢,我的?葡萄呢?昨晚说好要送冰镇果?子给我吃,结果?爽了我的?约,我等到快子时连个鬼影也没?见着?,今天又诓我出?来——”

出?来什么,照微没?说完便戛然而止,只因她钻进?马车后发现车中不止有祁令瞻,她母亲容汀兰也在坐在车里。

照微讪讪咬了咬舌头,气焰马上低了下去,“娘,您怎么也在这?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汀兰似笑非笑,“我碍着?你们了是不是?”

祁令瞻道不敢,照微忙凑过去搂着?她撒娇,“怎么会,我好多天没?见着?你了,心里正想得紧呢,多亏哥哥把你请出?山了——咱们这?是去哪儿?”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紫色的?云纱襦裙,鬓边簪了一簇粉珍珠的?珠花,描了细细的?远山眉、涂了淡淡的?红胭脂,十?分光彩照人。

然而当着?容汀兰的?面?,祁令瞻不敢太放肆,只瞥了她一眼便移开目光,声?音淡淡道:“冯粹从闽州带回来的?稻种,如今已结了第?一穗稻子,据说收成很好,田地就在城外南坡上,咱们去实地瞧瞧。”

容汀兰点头说:“你舅舅在钱塘的?布匹丝绸生意已经能撂开手了,下个月就要回永京来,说是有开粮行的?打算。昨晚子望去给我送东西,提了这?件事,我听说有好的?稻种,便多问了几句,叫他今天带我一起去看?看?,没?想到耽误你了。”

照微忙道:“不耽误不耽误。”

纵使她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厚脸皮,在亲娘这?一番挖苦打趣下,也红得仿佛醉了酒。

她将脸探出?车窗,感受着?淡淡的?微风吹过鬓角,眼前是出?城后浓绿垂荫的?小路,耳边是母亲和?哥哥低低的?说话声?,因炎热的?天气而生出?的?烦躁竟渐渐被抚平了。

马车停在田头坡陇上,冯粹昨晚得了祁令瞻的?消息,今天一早就在地头等着?,见了照微,惊讶地跪地行礼。

照微道:“此处不是庙堂,是你的?地盘,冯先生平身回话,今日?不必多礼。”

冯粹谢了恩,忙在前引路,请他们三?人参观他从闽州带回来的?稻种。祁令瞻蹲下身,折了一串,拿给容汀兰和?照微看?,容汀兰赞叹地点点头,说:“确实比寻常的?稻子结得多。”

冯粹颇有些得意地说道:“此稻不仅结得多,而且耐寒、耐旱,早熟,收了这?一季稻米,七月初再插秧,年底还能再收成一拨。同一块地一年两收,粮食就能翻一番,只要这?稻种推广开,以后年年都是丰年!”

照微听得入了神?,问冯粹:“请教冯先生,这?稻种是你在闽州时种出?来的?,闽州气候湿热,水源充足,所以能养得活,大周北境气候寒冷,难道也能种么?”

冯粹回答道:“启禀娘娘,闽州多山,这?稻种臣在平原上、山地上皆试种过,山地虽冷,仍可种一季,收成不比麦子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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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倒是能一试。”照微眉眼弯弯。

她拈起一粒生稻米,在齿间咬开,细细品尝其甜度,没?留意将谷壳粘在涂了口脂的?唇上。祁令瞻走在她身后,望见这?一幕,趁容汀兰忙着?与冯粹说话,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角。

照微脚步稍滞,小声?道:“你也不怕被娘瞧见。”

“我若真怕,今天就不会邀你出?来。”

祁令瞻低声?给自己挽尊,抬手将那粒谷壳蹭下来,却是鬼使神?差地送进?了自己嘴里,学着?她方才的?样子,用门牙轻轻咬碎。

照微只当他是使坏调笑她,瞪了他一眼,愤愤道:“你是猪吗,连糠也吃。”

祁令瞻笑了笑,“那你吃生稻米又是什么,一只紫皮老鼠?”

照微:“……”

两人说话声?音不高,但容汀兰只走在他们前头两步,离得并不远,耳听得他们嬉闹声?越来越过分,在前头清咳了两声?,并未回头,说:“你们跟上些。”

照微闻言,忙撇开祁令瞻,三?两步追上容汀兰,挽住她的?胳膊,不服气的?神?情?与从前一模一样,只是当着?冯粹的?面?,没?好意思再告状说哥哥欺负她。

祁令瞻也抬步跟上去,欲盖弥彰道:“方才只是在与娘娘商量推广稻种的?事。”

容汀兰听了只觉得好笑,追问道:“可商量出?什么来了?”

照微不说话,又用那双水灵灵的?秋水目瞪他,祁令瞻缓缓垂眼,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胡扯。

他的?声?音温和?如拂面?而过的?清风:“稻田的?地形与麦田不同,生长时需要引水漫灌,因此需要在四周建造田陇,蓄积水分。我刚刚突然想到,这?样的?地形是不利于骑马纵跃的?,倘此稻种真能种到北方去,在城外广建塘坝,既能解粮食之乏,又能天然做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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挡北金骑兵的?屏障。”

他刚才扯照微的?袖子,确实是想与她说这?个想法,只是看?她明?眸皓齿,可爱动人,不小心打了个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了这?话,其他三?人都愣住了,照微回头远眺田陇,想象祁令瞻所说的?情?形:城池之外广开塘坝,种满新稻,蓄积水源,骑兵冲刺时很可能会受阻乱作一团,此时城头的?弓箭手往外放箭,将会人仰马翻,必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想到此,她心头忽然窜起一阵细细的?热流,虽然还未尝试,但她有预感,这?会是一个好办法。

她高兴地抓住祁令瞻的?袖子:“我回去就派人去西州试试!”

冯粹的?神?情?十?分感慨,退后一步,向祁令瞻深深一揖。他说道:“此为救国之计,流言说丞相大人受北金好处,故而百般阻挠抗金,实在是对丞相的?污蔑!”

祁令瞻对此神?色淡淡,既无受辱之色也无欣慰之意,只是叮嘱冯粹道:“此事尚未实行,还请冯先生在朝中保密,免得叫北金先听到了风声?。”

冯粹保证道:“下官只管种稻,不谈其他,请丞相放心。”

看?完了新稻种,照微满心满意都想着?在大周北境修建塘坝的?事,既想其可行处,又想其不可行处,总之想到了什么就叽叽喳喳与祁令瞻说,不自觉地拽着?他的?袖子靠近他,到了马车上更是与他坐在一侧,一边说一边沾了茶水在檀木小几上画图,鬓间的?珠花一晃一晃地拂过他的?侧脸。

祁令瞻仍顾及容汀兰在场,勉力作出?一副坐怀不乱的?君子模样,容汀兰见了这?一幕,心中仍有几分别扭,对他说道:“回城后不必送我回府,将我送到最?近的?铺子就行,我顺路去看?两眼。”

剩下的?路叫他俩自己腻歪去吧,她可真是没?眼看?。

祁令瞻温然应声?:“好。”

最?近的?铺子就在城门边上,容汀兰几乎是一回城就下了马车,祁令瞻目送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铺子里,回头见照微仍聚精会神?地沾着?茶水,在小几上涂涂画画。

“照微。”

“嗯?”应了一声?,却是眼睫毛也懒得朝他抬一下。

祁令瞻伸手将她画下的?茶渍一把抹去,照微正要跟他急,却被他一把拽入怀中,重重抵在厢壁上,低头吻了下来。与方才装模作样的?冷淡不同,此刻他几乎是急切的?、热烈的?,她越推搡,两人之间的?姿态就越是亲密,贴得越近。

唇齿间隐约有浅浅的?稻米的?甜味。

一解燃眉之急后,照微眼泪汪汪地控诉他:“我刚琢磨明?白的?塘坝图,你赔给我!”

祁令瞻仍将她拥在怀中,慵声?含笑,在她耳边低低道:“今夜我去福宁宫找你,给你带冰镇的?石榴葡萄,还有画好的?塘坝图,行不行?”

照微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过了戌时我就睡,我才不要等你到子时了,你若胆敢再爽约,我就把你绑成一只鸽子,先拔毛再下锅。”

“随你处置。”祁令瞻再三?保证,垂目瞧着?她,忽又鬼使神?差地说:“今夜也穿这?身衣服吧,好吗?”

照微得意一扬眉,“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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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殿风来珠翠香, 帐中沉露湿海棠。

许是睡前厮闹太过的缘故,照微睡得?并不沉,在宽敞的榻间翻了几次身, 无意识地将勾住脚的衣服踢下榻去。

祁令瞻披衣在屏风外坐着,听见动静,起身走过来, 将落在地?上的薄紫云纹衫裙拾起,本想?理?平整,却?见那娇贵的薄纱已被撕扯得难以入目, 难得?生出一点惭愧的良心来。

红色衬她明艳,紫色衬她毓秀,这些鲜艳的颜色罩在她身上, 总是叫人过于心动, 以至于失了分寸。

他心中默默想?到, 下次不能再这样糟蹋东西,被洒扫的宫娥瞧见,心里又有闲话……只是此事也不能全怪他,她有时恶劣得?很, 故意作弄人, 纵使修成圣人心性?,也难以与她温水拂玉、春风化雨。

也不知是纵容他,还是她偏偏喜欢这样。

祁令瞻靠在榻上,伸手描她的轮廓, 沿着秀致的眉骨鼻梁,向下停在唇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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