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最后,老干部只能这样问。
陈光的动作停了一下。
“不为什么。”
老人说,“因为海就在这里。”
陈光微微眯起眼睛,水滴掺杂着往事浮现在眼前,巨大的雨不间断得下,天空黑得像是砸碎了墨瓶,风那样猛烈,就和几十年前的那场风一样。
那是三十年前,这座村子遭遇了百年以来最大的台风。
没经历过台风的人是很难理解气流的伟力的,当风大到一定程度时,那些人们印象中坚不可摧的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固,铁车被推离,大树被扯断,铁皮的卷帘门被扭曲形变,像是神明粗暴的手,肆意撕扯一切。
这种伟力在海边往往会更可怕,因为台风就代表着海啸。
陈光并没有骗张谑和老干部,他家确实还算有积蓄,虽然称不上什么豪奢,但至少别的渔民需要赶着浪潮生活时,他们一家却能抽一些时间出海放松。
不过这些和那天的陈光没什么关系,家里总要有个人看着,那天那个人就是陈光。他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屋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打开窗户竖起耳朵。
海边的孩子对海的变化总是敏感,仿佛能从最细微的变动中听出潮声,是台风,巨大的台风,陈光马不停蹄地跑到海边,只看到大海在自己面前卷曲起来,数百万吨海水筑成巨墙迎面推来,泼天的白水就像是逆流的瀑布,在天空中化为一场暴雨。
白龙般的闪电打在海面上,照亮了海边急匆匆的渔船,渔民们身后的是白色的死神,十几米高的潮水沸腾,扑打出巨大的雷声。
陈光翘着脚眺望,焦急地寻找着自己的家人,他看到了那艘船,熟悉的船,船死命地往岸边赶,这里是东面的海岸,却没有港口,他们绕着道回岛,像是被白鲨追逐的鱼群。
但巨浪比船更快,它把大船掀翻,像是调皮的孩子,一些老旧的船只直接被打落海底,巨大的哭声在雨中撕开,像是钢刀在刮着耳鼓,哭声在浩荡的海面上回荡,如同地狱的齐唱,又很快被黑浪淹没。
陈光也是哭声中的一员,他下意识往海的方向跑,却被村里的人死命拽住衣领,第二天风停了下来,他来到海边,只能看到海面上漂浮着的船只残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像是被搅碎的尸体。
血把海岸边的沙土都染红了。
那一夜之后,陈光开始修港口,因为只要有港口,遇到这样的自然灾害时,船就能以最短的距离返航。
因为海就在这里。
陈光没什么文化,只会用最简单的工具,甚至连修建的知识也不懂,这里路况崎岖,他便推着最基础的板车运输,一块一块地运石头。
一晃便是三十年的今天。
——张谑住了下来。
他开车把老干部送了回去,自己又开车回到了这个地方。
老干部会用自己的人脉想想法子,看能不能找些专业人士帮忙修港口,但这是属于老人的做法。
这时的张谑还很年轻,像是场不会熄灭的大火,年轻人的做法就是别想那么多,干了再说。
他是经历了那么多爱的人,当然会愿意把爱分享给陌生人。
陈光自然欢迎这位助手,不只是多了份力气,还因为这样不会太孤独。
“你有媳妇没?”
老人总喜欢问年轻人这种问题。
“有了。”
张谑带着手套把石头运到板车上,“在家呢。”
“孩子呐?”
“刚出生,今年大概两岁。”
“吓,男娃女娃?”
“是个女孩子,长得不太像我,倒是像她妈妈,漂亮极了。”
张谑笑笑,“希望以后是个矜持些的女孩子,这点千万别像她妈妈。”
陈光没有再问这个了,一瞬间他的目光深远,眼神那么温暖,海风吹起他的白发,又被草帽压了下去。
“挺好哇。”
他轻声说,“总要有个后人的。”
他一生未娶,只有个远房的弟弟,但已经太久太久不再联系了,可以说孑然一人。
石块被板车倾倒,搭成新的港口。
一周后。
这天的陈光久违选择了休息,港口的修建还剩最后的保护工程,如果这是一场话剧,那剩下的内容就只有谢幕的歌声了。
当然,还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头老黄牛死了。
张谑终于知道了陈光家门前那几个土包的作用——那确实是坟墓,却不是人的,而是牛的,有几个土坡,就代表已经累死了几头牛。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的村子不算富裕,但唯独海鲜是绝对不缺的,陈光把老黄牛埋了起来,带着张谑好好逛了逛市场,挑了些许内陆贵得要死的食材,甚至从仓库里拿了瓶好酒。
“……吃海鲜还喝酒真的没问题吗?”
张谑表情复杂。
“没事,我们村子里都这么吃。”
陈光欣然给张谑表演了一手海民的绝活——鱼宴。
张谑也欣然给陈光表演了一手内地人的绝活——窜稀。
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
“不对啊,我们都这么吃啊。”
“……可能是我还没适应。”
张谑瘫在床上,“同志,您不用在意我,我身上带着药,躺两天就行。”
屋外下起了雨,细密的小雨,海边的天气总是多变,风声扫过窗台,像是隐隐的哭声。
张谑的视线中,陈光突然愣住,眼眸中流淌出巨大的惊恐,老人猛得站起来,唰的拿起手边的草帽,凛冽如战士拿起刀剑,他把草帽带在头上,头也不回撞向磅礴的风雨。
“同志,同志!??”
陈光没有在意身后的呼声,或者说他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雨中老人飞速地跑,他搬了三十年的石头,身体自然矫健,矫健得简直像个年轻人。
他又听到了那种风声,庞大的风声。